第31章 靖康恥
“汴京城破那日,諸位可知如何?”
大堂間說書的老頭兒,正說到孝慈淵圣皇帝,派人去犒勞金人的圍城軍馬,聽得大家好不惱火。
雖然這事兒才過去了不到十五年,但在很多人的記憶里,卻像是發(fā)生在上輩子的事一樣。
若不是這些個年紀(jì)大些的時常提起,好些人都快忘卻了,這大宋國原本是個什么模樣。
或者說,他們本就不想記起。
思北樓在臨安的酒樓,和它在西湖邊上的花船完全是兩碼事。
這邊少見得俏娘子,就連個女的也難看到。
除了不時往每張桌子上添點茶水的幾名老嫗,這樓里幾乎全是老少爺們。
相較于隔壁街的勾欄瓦肆處,思北樓既能提供一個坐的地兒,也能讓大伙兒吃好喝好。
像是這般地方,在臨安城里雖不算少見,卻也沒有幾家。
畢竟得滿足既要、又要、還要,價格還不能過于離譜……花一份錢,做了幾件事。
對于勞作了一天的人來說,這兒門檻夠低,即使是這條街才發(fā)生了命案,思北樓仍是他們消遣的第一選擇。
而對于文人雅士們來說,沒有門檻,就是最大的門檻。
而且這邊說書的人好不識趣,盡挑著靖康元年的事情說。
你這邊剛進(jìn)入到春花秋月的節(jié)奏里,那邊恨不得讓大伙兒都哭出聲來。
長此以往,思北樓在民間的名氣是大了些,在更高一些的圈子里,便不被受到待見了。
跟在劉邦身邊的,是馬軍司都指揮使劉锜。
宋國三衙,殿前司的是負(fù)責(zé)皇宮大內(nèi),這臨安城里的事兒,便由馬軍司負(fù)責(zé)。
至于外城,那便是步軍司的事情了。
說起來,步軍司的都指揮使趙密,也是從張俊手底下出來的人。
劉邦也是花了點時間,才弄清楚了這些人的關(guān)系。
但也就只是個大概,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了岳云那句‘禁軍跟著一起’的意思。
原來這大宋最能打的兵并不在外面,不在旁人手中。
而是在臨安,在自己的手里。
此時聽了那說書人的話,劉邦還有些懷疑,是江湖人編造出來的段子。
便低聲問向劉锜道:
“怎的兵臨城下了,還想著去犒賞人家?”
劉锜同樣是西軍出身,不過和項光世不同,他是正兒八經(jīng)的漢人。
若沒有靖康之亂的話,劉信叔也不至于被張?zhí)窘o欺負(fù)成這個模樣。
不過話說回來,要是沒有靖康之亂,張?zhí)竟烙嫷剿酪彩莻€武功大夫罷了。
如今皇帝問起,他沒有楊沂中那么呆,只是稍微愣了一下,就想起了皇帝腦子有傷的事。
組織了一下語言,便回道:
“卻也不是犒勞,江湖人士不識大局,胡亂說了些詞罷了?!?
“不是犒勞……那便的確是出血了,怎的,是賄賂金人嗎?”
劉锜道:“金人不識四書五經(jīng),不懂圣人教諭,是咱們把他們想得太好,以為給了財物,他們便會真的遵守諾言,就此退兵……”
“此非人禍,實在是……實在是金人背信棄義,漢高祖皇帝當(dāng)年白登之圍時,不照樣賄賂了匈奴,豈知那金人竟連匈奴也不如。”
劉邦白了這老小子一眼,怒斥道:
“你懂個屁!真當(dāng)那匈奴冒頓是個傻子了?當(dāng)時幾十萬漢軍都在路上了,你以為他小子真分不清吶?”
“再說了,那……那劉季打仗這么厲害,拼死了和狗日的搏一搏,也得咬下他一塊肉來?!?
“伱只說你家皇帝的事兒,莫要扯到其他人身上去!再有偏頗,老子便賞你點阿彌陀佛!”
與道濟(jì)和尚處的時間長了,雖然還是不知道阿彌陀佛是個什么意思,但劉邦覺得這四個字甚為好用。
此刻便使在了這里,盡管他和劉锜都不懂這背后代表的是什么。
劉锜也不知道皇帝為什么會忽然這么激動,只是不斷附和贊成,一個‘不’字也不敢說。
被皇帝罵了好一會兒,想著也不是什么宮闈秘聞,天下個個都知道的事情,官家應(yīng)該也不會就此怪罪自己。
如此,劉锜才正色道:
“金人逼著徽宗皇帝前去大營議和,我大宋以孝治國,孝慈淵圣皇帝便代之……完顏宗翰和完顏宗望,令我朝君臣面北而拜,以盡臣禮,宣讀降表。”
“時風(fēng)雪交加,大宋君臣受此凌辱,皆暗自垂淚,待降表獻(xiàn)罷,孝慈淵圣皇帝才被放回?!?
“皇帝才剛回來,金人便來索要金一千萬錠,銀二千萬錠,帛一千萬匹;那開封已是孤城,即使搜刮殆盡,卻還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
劉邦皺起了眉頭:“那,是如何做的?”
輕輕吸了口氣,劉锜道:
“金人來要騾馬,開封城搜出了七千余匹,官員上朝皆是步行?!?
“金人又要少女千五百之眾,不得已,甚至出動了后宮嬪妃……不甘受辱者眾多,死者甚眾。”
“如此,距離金人索要之?dāng)?shù)仍然相差甚遠(yuǎn),金人便以入城搶劫威脅,又讓孝慈淵圣皇帝入營為質(zhì),需得湊齊財物,方可放帝歸城?!?
“開封城確已經(jīng)空了……為抵他們的胃口,祭天禮器、天子法駕、圖書典籍、大成樂器……”
“諸科大夫、教坊樂工、各類工匠,凡稍有姿色之女子,凡能使能用的物件,諸般皆失?!?
“天家遭難,各……”
劉邦的臉已經(jīng)完全轉(zhuǎn)了過去,劉锜也不知道皇帝是個什么表情。
他擺了擺手道:“不用說趙家的事兒,說說百姓。”
劉锜當(dāng)時雖然在他爹老下屬、高俅高太尉的提拔下有個官名,但只領(lǐng)俸祿,沒有實職。
所以靖康之亂的時候,并不在汴京城內(nèi)。
如今皇帝問起了這事兒……他只得告罪道:
“臣實不知?!?
開封府傳出來的消息都是皇家遭了大難,又或者是哪個忠臣殉了國。
像皇帝今天這般詢問百姓的……劉锜也不是沒有聽過,但真不算多。
也不知道是不是聽見了兩人的談話,說書的老者終于呷光一盞茶,接著道:
“那汴京城被刮了又刮,城中哪里還尋得到吃食兒?先是貓犬,貓犬吃光了;便尋老鼠,老鼠吃光了;便吃樹葉,樹葉吃光了,便吃餓殍?!?
“加上疫病蔓延,餓死的、病死的、凍死的,還有不想去伺候金人自個兒上吊的、投井的……”
老者嘿嘿一笑:“只要您想,那尸體還是管夠的!”
他雖然在笑,眼中卻無絲毫的笑意。
這樓里人多,卻也是安靜得緊。
沒有人配合自己一起笑,老者也不以為意,接著道:
“說到尸體,東至柳子,西至西京,南至漢上,北至河朔,金兵殺人如刈麻,臭聞數(shù)百里……”
“您當(dāng)時要在啊,一里路上能遇見兩三座‘京觀’哩!”
京觀這東西,劉邦并不陌生。
楚莊王就這么干過,把敵人的尸體收集起來堆在路旁,再用泥土夯實,做成土堆。
他很想告訴自己,這是宋國人的事兒,是這宋國皇帝窩囊,遭罪的是宋國百姓,和自己沒關(guān)系。
但過了好一會兒,他也說服不了自己。
因為那老者站起了身來……旁邊的稚童用木錘子敲了下鑼,這篇說的故事,便是到了結(jié)尾了。
“看得那:尸橫血浸,鬼哭神嚎;妖風(fēng)襲漢地,見不了星辰日月,魑魅渡河來,辨不清南北西東。”
“誰家小姐兒碧鬟紅袖,盡歸胡馬匈奴,誰家好兒郎青絲才俊,偏向那獠牙刀槍?!?
“半夜里鬼火亂走,白日間黑狗食人。”
“只聽離人泣,空城百巷無鳥雀,不見炊煙生,十州路口少人行。”
“金珠如土,一朝難買平安;”
“羅綺生煙,幾處競成灰燼?!?
“翠戶珠簾,空有佳人無路避;”
“牙床錦薦,不知金穴欲何藏?!?
“潑天的富貴,堆金積玉……”
“終究是,難免項下一刀!”
……
“諸位,這汴京城的事兒就到這兒啦!”
老頭唱了遍說詞,他是結(jié)束了,卻勾起了這樓里不少人的興致。
大伙兒紛紛叫他繼續(xù)說下去,不住地往臺上扔著銅板。
這般風(fēng)頭,倒是不遜于花船上的倌人們了。
“妖風(fēng)襲漢地……”
劉邦一直重復(fù)念叨著這句,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