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慣會做的事情,就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太過清楚的關系太過傷人,攤開來對誰都不利。在那層薄紙沒被捅破之前,她寧可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在允許的范圍內盡情發瘋撒潑,這樣比明明白白地暴露在日光底下更好。既然誰都不想明說,那就永遠不要說明了。
就這樣,也挺好。
——就像她和金蟬子的關系。
雨歇是個現實的姑娘,從來不相信這世間會有無緣無故的好,但凡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總會有這樣或者那樣的企圖。那種企圖可能是好的,可能是壞的,可能是復雜的,也可能是簡單的——復雜起來不可言說,簡單起來也沒必要說。搞不好就是為了獲得心靈的滿足感罷了。
退一萬步來講,對一個人好可以,但前提是那個人對自己完全無害,或者對他好這個行為不會對自己的利益造成什么危害性的影響——這點至關重要。
雨歇不相信金蟬子對自己好就是為了獲得心靈的滿足感這種扯淡一樣的理由,可她卻也無法猜透這個人……畢竟她能讓人有所企圖的地方實在不太多。除了這個身份特殊點,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泯然眾人矣。
她不相信金蟬子,就跟金蟬子不愿意相信她一樣,只多不少。
有時候她也希望對方能將自己的心思擺明了來說,他想要什么,在她能夠做到愿意去做的前提下,她會幫他實現,也算是回報他的教育之恩——雖然他真的沒少折騰她,讓她至今想起都覺得牙癢癢。
當然,這只是想想而已。
……
她情急之下將他推開那一刻就知道事情要糟,這點從金蟬子倏忽冷下來的面容可以看出。這個師叔平日里愛笑,不管是高興還是生氣,嘴上永遠掛著各式笑容,溫潤有之,溫柔有之,陰險有之,威脅有之……這么直截了當的冷臉,印象中……好吧,她還真沒印象。
周圍的溫度一下子似乎更冷了……冷得幾乎將她凍住。
雨歇望天,天上的星子倒映在眼底——夜果然已經很深了么?
“師叔……”她有些習慣性地發怯,這是迫于金蟬子多年積威所致。雖然她明知道自己其實沒有做錯什么,男女授受不親本來就是正理,可話說出口,卻詭異地發現自己竟然是不占理的那一方。
金蟬子挑眉,臉色絲毫沒有好轉,下一秒,他突然出手,將雨歇重新拉進了懷里,一手扣住她的雙肩,一手鎖住她的腰,直接將她將會發生的反抗行動扼殺在了搖籃里。
這種完全可以稱之為登徒子的行徑把雨歇嚇得夠嗆。呆滯是在一瞬間的,她很快反應過來,手舞足蹈非常沒形象地開始掙扎,嘴里發出急促的低聲尖叫。“放開……放開!”
他臉色一凝,將手扣得越發緊,似乎要將她整個人擠進自己的骨血里一般。
雨歇臉上被刺激得充血,理智神馬如浮云,完全沒有了。她低喘著,在不可名狀的恐慌之中發了飆:“金蟬子,你放開我!放開我!”
有一瞬間她以為自己要死了,因為金蟬子勒她的那個力道足以將她不是那么脆弱的身體捏爆掉。
但是然后,在她以為的生死一線間,她被放開了。
確切點說,她是被推開的——毫不猶豫地被推開!肩上被推了一把,力道不大,但是對于毫無著力點的她來說還是很要命,她完全不受控制順著力道咕嚕嚕一滾,有那么一瞬間覺得自己其實就是個球,順著他的膝頭直接滾到他的腳下,足足滾了十來圈,最后保持一個仰面朝天的姿勢——真的很難看。
她要是還清醒的話,就會意識到自己又被捉弄了。這么小的云該怎么滾才能滾到十來圈之多啊!
而她現在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頭可斷,血可流,面子不能丟!
雨歇想爬起來,最好用一個完美的姿態爬起來——當然,怎樣爬起來才是完美的這個問題她一點都不想考慮。
她的上身動了動,用手臂撐著抬起了幾寸的高度,又因為支撐不住重重的摔了回去,這一摔直把她摔了個七暈八素。好在云朵很柔軟,即便摔了也不痛。
……
金蟬子飛身壓上來,兩手撐在她的頭顱兩側,長腿與她的兩條腿曖昧地交叉在一起,臉離她的臉就隔著短短的一臂距離。
這種姿勢太嚇人了!
雨歇暗暗估量了一下將他踹飛的可能性——真的不太大,頓時氣場全消,深吸一口氣,做出一副討好的樣子:“……師叔。”
“師叔~”笑。
“師叔~~”使勁地笑!
……
金蟬子冰山般的面容終于融化,露出一個帶著譏誚……或者是調侃的笑容,語氣卻還是冷得人骨頭發麻:“原來,你還記得我是你師叔?”
果然是生氣了啊!
“雨歇不敢忘。”
“喔,”明顯是不相信。“方才喚我金蟬子不是叫得挺順暢的么?”
“……雨歇只是一時激動忘形,下次絕對不……”
“日后便這么喚吧。”
嘎?!
“……這不太好吧?!”
金蟬子微微俯下身,眸光浮動。雨歇幾乎能感受到撲在臉上薄薄的熱氣,嚇得連忙大叫:“金蟬子金蟬子金蟬子!”
下一刻,那熱氣消失了,而身上一輕。
金蟬子優雅地起身,不沾染一片塵埃。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朝她伸出一只手來。雨歇自是知道他的意思,只猶豫了一下下,便在他如有實質的目光下潰不成軍,那句“我可以自己來”怎么都沒辦法說出口,沒志氣地將手遞給了他。
金蟬子將她柔軟的爪子包裹起來,輕輕一拽,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兩人面對面站著,他很高大,雨歇微微垂著腦袋,死死盯著他胸前衣襟上暗藏的繁復花紋不作聲。手往回拉了拉,示意他該放手了。
金蟬子沒有勉強,果然放了手。只是眉頭微蹙,突兀地說出一句話來:“手心上長繭子了。”
雨歇一囧,尷尬的氣氛消散了一些:“我練刀,這是必然的結果——不長繭子拿不動,會痛。”其實練刀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的,她的手比起以前有力氣多了,也靈活多了。作為一條蛇妖,長得不夠妖媚也就算了,手爪子還嫩嫩軟軟胖乎乎的實在是不太像樣。
如今好了,手上的嬰兒肥消下去了——如果手上也能有嬰兒肥的話。雖然還是軟乎乎的,但是看起來修長了許多,也有型了許多——長成雨歇比較滿意的樣子了。
金蟬子不搭話,眉睫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雨歇便也不會沒話找話,乖乖盤腿坐好駕云。方才她亂得一塌糊涂,老早忘記了駕云這回事,這還是靠金蟬子幫忙的——她不由嘆了口氣,她方才幾乎都忘記了自己還在云上。
他們果然是有差距的。
……
這么一折騰,驚出了一身汗來,原本那種壓抑的心情倒是慢慢消失了。大概是經歷了極端壓抑之后,所有一般的壓抑都成了毛毛雨,連臺面都上不了了。
她原本趕路的初衷一旦變得有些模糊,人也憊懶了起來,有點后悔連夜趕來——實在是自己莽撞了,其實真的不差這么一時半會兒的功夫,但自己就是等不住。雨歇心里一松,駕云的速度也就慢了下來。待到半夜的時候終于到了花落軒的地界內,雨歇想了想,還是決定不驚動任何人,輕飄飄地落了地面,打算步行回去。
這里不是人間,沒有萬家燈火亮如白晝……真正的古代,尤其還是在這種未開化的地方,沒有燈火,在沒有月亮的晚上是真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在妖界猶如是。那種黑暗讓人覺得窒息,好在她的夜視能力還算不錯,再加上金蟬子在側,生命安全有保障,還不至于聽到點聲響就弄得草木皆兵。
今夜月光正好,皎潔的月光灑滿大地,地上鋪了一層銀霜。
金蟬子的身形在這潔白的月光下也顯得越發蒼茫悠遠。
許是月色太好,許是夜里太靜,總之有一剎那的錯覺。雨歇開口問出了那句一直想問,但又一直不敢問的話:“金蟬子,你究竟是什么想法?”
她也不等他回答,或者說其實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顧自說道:“你對我很兇,還時常戲弄于我,但教我法術,帶我歷練,對我卻是真的好。”
“這便是所謂的好?”話里聽不出情緒來。
“我沒瞎,能看得出來。一個人對我是好是壞,我還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她頓了一下,面容微微有些扭曲,“我自己是什么分量什么德行我自己清楚,還不至于自戀到以為別人一見我就能夠從我平凡的外表下看到我美麗的內心。我不相信無緣無故的好——你究竟想要什么你可以直說——當然,你也知道我兩袖清風身無長物,能拿出來的東西并不多。”這話還是要講明白的。
“你想報答我?”
“我覺得這點已經很明顯了。”雨歇無所謂地攤攤手,“我只是不喜歡欠別人而已——再說,我多多少少還是修了一些道法,沾惹了些天道,最煩的便是這因果。”若是能將這因事先扼殺在搖籃里,就省了日后兇險難料的果,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