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親昵的小動作放在平日里其實也不算什么,就連瀟若都已經習慣了。
可雨歇顯然忘記自己現在已經是半個人形了。
所以,當人形的雨歇撲進瀟若的懷里之時,瀟若明顯怔了一怔。只那么一怔便錯過了先機,沒有及時推開她,反被她撲倒了身上。雨歇毫無自覺,一點都沒耽擱地便順著竹竿往上爬,抱住瀟若的膝蓋,用自己毛絨絨的腦袋去蹭他的手臂,軟綿綿地叫喚:“師傅最好了……”
明顯就是假話,當不得真的。
她平日里練不成法術時被瀟若冷臉懲罰時也沒少腹誹吐槽……那個時候就從來不會有“師傅最好了”這種念頭。
“我以后一定會乖乖聽話絕不闖禍!”她又鄭重地發誓以明志。
這話也是要打著折扣聽的。
聽她這般說,瀟若苦笑不得,推開她的心思反而沒有了。不管變成什么模樣,總歸還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子。妖生性爛漫毫無拘束,倒是他自己拘泥了形式。男女之防是要教的,卻不是現在。既然生而為妖,本性自由,那他也不該太過拘了她才是。
……
瀟若離開時,已是月上中天。
雨歇入夜前蒙頭睡了一覺,什么疲憊都睡死了。此時精神大好,倒也不覺得有多困倦。拖著長長的尾巴施施然進了屋,雨歇穿過帷幔,躺在了床上,尾巴拖在床下,下意識地一甩一擺。她睜著眼睛看著床頂,睡意全無,索性便將今天的事情都回憶了一遍,還覺得像是在做夢一般。一想到那個曼陀羅,她又覺得渾身不舒坦,活像是吃了一口糞似的,恨不得再施出幾百個凈身咒將自己弄干凈!
等等!她是不是忘記了什么?雨歇豁然起身,盤身坐在床上,開始左思右想,總覺得自己是忘記了什么事情?等她的手指幾乎在無意識的思索間將那白衫下擺絞爛的時候,她驀然便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并且一直被她遺忘了的事情。
尼瑪她還不知道自己長了個什么模樣?!
半年之前,雨歇開始修習水鏡之術。就她個人感覺,那就是個偷窺神器,水鏡一出,幾萬里以外的景象都能盡收眼底,不管人家是在洗澡還是在茅坑或者是在做什么不和諧的運動,絕對是清清楚楚,完全不打馬賽克!實在是居家旅行必備良物——也不知道是哪個變態發明的這法術。
雨歇對此很感興趣,并且是各種法術中最感興趣的一門。
只可惜,這法術對妖力的要求是極高的,以至于她練了小半年,遭受了西風無比歧視的目光,到目前為止,只能凝成一面水鏡來……幾萬里以外的景象,就別想了……連幾里的都不用想了。她的水鏡上空無一物,唯一的用途,大概就是當作鏡子用。可偏偏雨歇一條長棍似的蛇身,根本就沒有照鏡子的愛好……于是,好好的水鏡在她手里徹底淪落為了雞肋。
水鏡凝成,懸空立在屋中間。
雨歇松開爪子,閉上眼睛,呼出一口氣,拖著長長的尾巴一扭一扭湊過去。水鏡表面的漣漪慢慢退去,里頭的倒影越發清晰,一個面容素凈的姑娘出現在鏡中,睜著一雙黑漆漆的眼睛,一臉好奇地看著雨歇。她下意識側了側腦袋,鏡中的姑娘也同樣側了側腦袋。雨歇伸出一只手,摸上自己的面孔,鏡中的幻影也做出了相同的動作。
雨歇全身僵了一僵,鏡中的姑娘也是一臉扭曲,素凈的面孔上浮現出一個不知怎么形容才好的表情來。
雨歇的心情很快平靜了下來,看著鏡中陌生的面容,有些長吁短嘆——鏡子里的那個人,對她而言,真的是全然的陌生。她用了七千年的蛇形,老早將自己前世的面容給忘了個干干凈凈……甚至連前世的名字都快要忘記。那一世就像是一場虛幻夢境,再真實的回憶再多的堅持也抵不過漫長時間的消磨。
這世間,最無情薄涼的,莫過于這幽幽歲月。
她不是一開始就接受了這全新的身份,但是最后還是向命運妥協,并且愛上了這命運。其實,做妖并沒有什么不好,她不止一次比較過人和妖,都覺得還是妖的生活更加適合她。何況,妖只有一生,她卻有了兩世,怎么算,都是她賺了的。
恍惚只是一瞬,雨歇摸著自己的新面孔,心中五味雜陳,一時也理不清楚。如果早個百來年見到這張面容,她會覺得這是個美人。現在見到,只能說,這還是個美人,只不過是個很一般很一般的美人。她的五官是很規矩的美法,嘴唇不薄不厚,唇色不深不淺,眼睛不大不小,形狀介于鳳眼與杏仁眼之間,眼尾微微上挑,而眉毛不濃不稀……都是不多不少的規矩著。組合在一起甚至可以稱得上漂亮,但并不那么驚艷,也說不上有什么特色。而她的皮膚是真的像她的鱗片一般的白,晶瑩剔透毫無瑕疵,不過這難得的有點也因為唇色太淡而顯得整張面孔更加素凈,好在還有一雙尚算有神的眼睛……否則人家對她的第一印象大概就是白……除了白,還是白,沒有其他。
嘖,這張臉還真是怎么看……怎么讓人記不住啊!
雨歇摸了摸面孔,手下的皮膚滑膩柔嫩,帶著點微微的涼,手感出奇地好。她下意識又沒輕沒重地揉\搓了兩下,總覺得水鏡里的人全然陌生,就好像不是自己一樣。她本想借著那揉\搓尋找一點真實的感覺,下手更是沒個輕重。臉上的皮膚很快在她自己的蹂躪下呈現了粉粉的桃花色,看起來有些色彩了,倒是嬌俏了幾分。雨歇終于知道痛了,齜著牙忍著痛,雙手捂著泛紅的兩頰,不知怎么就莫名聯想到了金蟬子對她說的那句話……什么叫這張臉很襯她?!
她當時還以為這師叔是在夸她來著!雖然語氣怪了點,怎么咀嚼著都不像是好話,但也許人家就是這個調調呢?!
現在才知道她還是太純潔了——人家分明是在諷刺她啊!
她這么有特色的蛇妖,怎么可能會襯這張毫無特色的臉?!
這不合理!
對于自己沒有幻化成美人這件事,雨歇心里有些失望,是個雌性都會失望,她這點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不過也只是有那么一些失望而已,相比于其他方面,這點失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美貌這東西是遺傳的,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她其實一點都不執著。若是她處境差一些,那么她會希望自己長得越平凡越好,省得招蜂引蝶惹是生非。可她現在的處境實在是不錯,有師傅在上頭罩著,如今又有了一個看起來尚算靠譜的師叔……而且她也有自保的能力,那么就算她能長得漂亮一點,就算是因此惹了禍事她也可以自己解決。畢竟每個雌性應該都有一個如此這般的夢想。誰不想當一回美人爽一把?就算不能娛樂大眾,至少自己可以賞心悅目一把。
好吧,其實也就只是想想而已。
前世她也不是什么美人,今生若是突然變成了美人,搞不好她還會不適應……這樣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其實還是挺合適她的。雨歇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她不但沒有做一個絕代美人的外在條件,連內在條件都沒有……誰叫她骨子里真的是一個非常非常低調的姑娘呢!
她認認真真地打量自己這張新面孔。初始的失落被如今的好奇所代替,新鮮勁就冒了上來。她甚至還能比較客觀地評價如今這身人類的皮囊……雖然只有半個!
雨歇并沒有怎么接觸過同族的妖怪,但是也聽說蛇族長相一向都是妖艷無比的,而她如今這副素淡的長相……雨歇黑線,她其實不是蛇妖吧不是吧不是吧?
心里一動,雨歇下意識回頭,瞧瞧外頭天色已晚,暗忖著阿玥他們也該歇下了。阿玥和師傅一樣,一般到了晚間就不會再來她的院子——天知道這是什么想法!她不過是一條蛇。
西風恨不得她直接消失最好,平日里看到也是冷嘲熱諷無所不用其極,更加沒可能踏足她的院子。至于狐貍……這只出去浪蕩的狐貍一般也不會大半夜地趕回來吧?
好吧,她對狐貍完全沒想法!
屋里門窗緊閉,安靜得很,想來不會有什么人來打擾她了。雨歇利落無比地伸出雙手,飛快地捏了個法訣將水鏡往下拉長,直接立在了地上成了一面落地鏡……其實,真不能怪她猥瑣,她真的是很好奇自己現在的身體構造啊!
雨歇抿了抿嘴巴,心里無比鄙視自己……尼瑪她看看自己的身體長了個什么樣子為什么要這么做賊心虛?!這不是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她的身體么?!
她解開腰帶,衣料摩擦間發出撲簌簌的聲音。外衣被拉開,里面什么都沒穿……雨歇的目光逗留在了自己高挺的胸脯,豐胸細腰,皮膚白皙如雪,找不出一點瑕疵。雨歇一邊還感慨雖然面相差了點,這身材倒是不錯,總算沒有辱沒蛇族的“淫威”——貌似那曼陀羅也這么說過,只是她那時太過緊張,全心全意想著怎么對付這家伙去了,根本就沒注意他到底講了些什么東西,便是聽到了,也權當這是他的調戲之語,并未在意罷了。
如今看來,那曼陀羅……倒也實誠!
雨歇的目光下移,最終停留在了腰下的皮膚上,一時挪不開來了……
她終于見識到了“人妖”是怎么造成的了!
雖然感覺上總有那么些說不出的不對勁,但是這半人半妖的身體銜接得卻是分外協調,違和感并不大。她的鱗片是從腰下一寸長起的,長在人身上的鱗片很是細膩,一片一片小巧得像是指甲蓋。顏色也極淺,晶瑩剔透好似水晶。而下半截的鱗片則逐漸細密了起來,顏色也濃了起來,乳白色的,是她所熟悉的白色蛇尾的模樣。
雨歇呆呆地瞅著這具身體,實在是忍不住捶胸頓足,悲從中來。這世上還有比她更悲劇的妖么?好好的一條七千歲的老蛇妖不能化形也就算了……好不容易化形竟然還是這半人半妖的半成品模樣!半成品她也就忍了吧,可誰能解釋為什么她就不能變回原形了呢?!
天曉得頂著這么一具皮囊她都羞于出門了,這不是去招恥笑的還能是什么?!
雨歇咬牙切齒,父債子償,師債徒還,她決定將欺善怕惡的美好品德發揚光大,徹底仇視西風這家伙!
門被推開,發出“吱呀”的一聲聲響。
雨歇回神,“誰?!”揮手打碎水鏡,一手拉攏衣衫,身體自動發出攻擊,長尾迅速且犀利地朝門邊掃去。
門板被震碎,木屑四濺,煙塵過后,門外空無一人,只有一地月光。
雨歇不敢怠慢,速度將衣帶系好,警惕地盯著房門。
“別看了,我在這里呢。”
雨歇身體一震,循聲望去,便看到杏花樹上坐著一個玄衣人……曼陀羅!存在感實在是太強,以至于她想忽視都太難了。雨歇詫異,覺得自己像是在做一場噩夢,不自覺往后游了兩步,就好像這樣就能離這個魔頭遠一點!就好像這樣就能更加安全一點一樣!
不速之客什么的,實在是太討厭了!
“你這么怕我?”曼陀羅絲毫不在意,身子隱在杏花之間有些影影綽綽看不分明,他用白皙的手托著下巴,歪著腦袋,很無辜地看著她,“可是我并沒有害過你啊,你為什么要怕我?”
尼瑪你白天才這么害她到了晚上就敢這么坦蕩蕩地說沒有害她!這貨可真好意思啊!
雨歇吃不準他的來意,但是一個人有沒有惡意她卻是極清楚的。何況她現在已經知道曼陀羅的身份,也相信經過師傅的處理,他定然不會再對她怎么樣,就不再像上次那樣沒底氣了。她雙手抱胸,低聲道:“你來干什么?”實在是非常勉強地才壓抑住那不開心的心情啊!
“我來看你啊。”他笑起來眉眼極彎,雌雄莫辨的臉上表情愉悅,明媚中帶著些絲絲的魅意。
真是……無時無處不在勾搭人啊!
雨歇板著一張臉,極刻板地說道:“……看完了?我很好!不送,再見!”
“小蛇妖,你我好歹也算是夫妻一場,你怎這般無情?”
這簡直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雨歇果斷怒了:“誰跟你夫妻一場誰跟你夫妻一場?!誰愛跟你夫妻一場就夫妻一場去!跟你夫妻一場兩場的人還多么?!”
“你是害羞了么?我聽說女子被人戳中心思都會惱羞成怒。”
“你才害羞!你才惱羞成怒!老娘我很淡定!”好吧,她其實是在蛋疼了,哪里還有一點點淡定的風范?
他沉默了一瞬,驀然笑開:“小蛇妖,原來你竟是吃醋了呢。”
雨歇深吸兩口氣,感覺與他無法溝通啊有木有!“……你想太多了。”
他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
雨歇干脆就不搭理他,把頭扭向一邊逐客:“百魔君既然已經看完小妖了,那小妖就不送了。”
這回他眉頭皺了起來,顯然很不開心,從杏花樹上一躍而下,慢悠悠地移近她,沉著臉教訓:“你怎么同那金蟬子學樣?我姓百花,才不是什么百魔君。”
話說這小樣沉下臉的樣子還真有點可怕啊!
雨歇默了一默,不著痕跡地往后退了一步,思索著待會從窗上逃出去的機會大,還是破墻而出逃出去的機會大?嘴上則是從善如流:“……百花魔君。”
他腳步停了下來,像是在思索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他的玄衣與夜色幾乎融為一體,唯獨一張沉沙白的面孔被月光照得通透。糾結的神情一晃而過,他最后似乎是下了決心,眉頭舒展開來,道:“算了,既然你是瀟若的徒弟,叫我魔君什么的還是太見外了,你叫我的名字吧。”真像是施了一個天大的恩惠一樣!
誰稀罕!
雨歇撇撇嘴,卻也沒有拒絕。笑話!拒絕這個心理扭曲的家伙會有什么下場實在是難以想象啊!她還不如順著他,倒是這位大爺心情一好,搞不好就放過她了也說不準啊!
“百花錦……”應該是這個名字沒錯,畢竟她對西風的師傅還是很好奇的,即便阿玥只提過那么一次,她還是很難不記得這人……只是沒有想到!實在是沒有想到!第一次見到這個超極不負責任的家伙竟然會是在這種情況下,不但豆腐被吃了一干二凈,連皮都扒了一層!現在倒好,變成了這么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完全就是那種進化未完全的低級小妖的樣子!
她嘴巴一撇,又忍不住怨念了!
曼陀羅揚眉,“連名帶姓地叫顯得你我好生生疏,不若你便同你師傅一般,喚我花羽吧。”末了他還不忘補充一句,“這可是本魔君的小名,不是誰都能叫的。”畫外音,我對你好吧對你好吧,我可沒有把你當一般人喔!
“花羽?”雨歇毫不領情地拖長聲,陰陽怪氣地吐槽道:“這個名字很襯你么!”
他瞇起眼睛,毫不客氣地一揚下巴,傲然道:“那是自然,我一直都是這么覺得的。”
雨歇于是不敢繼續陰陽怪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