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在三天之后送回來的。
臘月天的大早上,春畫踮著腳把門扇子打開,哈欠還來不及捂下去,低頭便看見門前放著一只大籃子,愣了一愣,趕緊沖進后院喊:“二奶奶,二奶奶你快來!”
鸞枝才在床上病著,聞言披著衣裳忙不迭地跟出去。
那籃子里上下覆著小棉被兒,露出來兩顆粉嘟嘟的小臉蛋。正睡得香甜,一個的小手兒抵在另一個唇邊,另一個便舔著粉嫩的小舌頭吃。姐弟倆個相親相愛,可愛極了。
“我的兒,蒼天保佑,總算是平安回來了!”鸞枝眼眶登時就紅了,彎腰把籃子抱起來,掀開被子上下檢查。
好好的,還和被拐走之前一樣,她整個人才算是重新又活了過來。
許是聞見娘親的氣息,如意先自醒來,清澈的水眸乖靜地看著鸞枝,咧著紅紅小嘴兒對她笑。元寶跟在姐姐后面,鳳眸兒一睜開,卻嗚哇一聲哭開了,拼命地往鸞枝懷里撲。
那淚眼汪汪,想娘親了呀,可委屈。
鸞枝親著姐弟倆個的小臉蛋,心里又高興又酸澀,問春畫:“誰人送來的,可留有字條兒嗎?”
春畫搖搖頭,指著門前屋檐下:“一開門就發現了。”
鸞枝便看到幾只快要被落雪淹沒的大腳印……那熟悉的寬長……她心弦兒莫名一顫,不由抬頭去看。前方卻已經沒有熟人。
阿娘唏噓感慨:“大約是還沒走遠。算了吧,以后就互相不欠了。”
鸞枝看一眼街角,并不多說什么,只對春畫吩咐道:“你去布莊上,叫程翊往鄉下派封信,讓二爺別找了。回來過年吧。”
“嗨!奴婢這就去!”春畫高興得直點頭。
那年關很快就來了,伴隨著的還有東宮太子的冊立。
皇上終究顧及張貴妃多年的情分,雖看到五皇子的密賬后勃然大怒,到底舍不得他死,只將他發往大溪州封地,命他蝸居一隅,一輩子不得再踏入京城。那大溪州乃是個未開化的荒蠻之地,命雖算是保住了,然而也休想再折騰出什么貓膩來。待正月初一與群臣祭拜過先祖與天地,便正式冊封四皇子元承宇為當朝太子,即日起入住東宮。正月初八,又授予宰相千金趙靈嬡為太子妃之銜,自此立儲之事便算塵埃落定,百姓無不為之拍手稱快。
正月十五鬧元宵,難得雪后天晴,太后在千秋園里架起花燈,請了一批世家貴族的千金公子們進宮熱鬧,鸞枝和沈硯青小夫妻倆兒自然也在邀請之列。
千秋園說來已有一二百年歷史,那園中雕梁畫柱,亭臺樓閣,素以梅而著稱。正值元月梅花爭艷之時,只見滿園紅粉花開,盈香醉人,男男女女著華衣美裙在花枝下吟詩猜謎,那眉來眼去間,情-愛之意欲說還羞,倒把正主兒給晾在了一旁。
好在太后娘娘這會兒也巴不得落個清閑。正迷著打麻雀呢,鸞枝新教的南邊兒打法,老人家圖個新鮮,邀著小德妃還有太子妃一塊玩。
趙靈嬡過了年正十八,生著鵝蛋臉兒柳葉眉,身段高挑玲瓏,很是個端莊賢淑的大家閨秀。脾氣卻溫柔大方,極易相處,與鸞枝一見面便互相投了緣兒。
放一個五餅下來,被鸞枝吃去了。
小德妃瞥了一眼,努著嘴兒故意逗她:“哎喲我說,你倆個姑嫂之間一唱一和的,合著伙來欺負我和太后吶~”
鸞枝邊理著麻雀牌,邊解釋:“德妃娘娘又取笑人,鸞枝哪里敢偏向哪個,太子妃娘娘打得不熟練,無意間讓我沾了幾回便宜罷。”
“那回頭你贏了,可不許一個人獨吞。”趙靈嬡佯作嗔怪。
元承宇著一襲淺黃刺蟒修身華服站在趙靈嬡身后,見狀好笑地勾起嘴角:“不怪德妃娘娘說阿桃,便是我做哥哥的也看不下去了。你叫我四哥,卻叫靈兒太子妃娘娘,如何不偏?”
一邊說,一邊不自覺把手在趙靈嬡削肩上一覆。
那掌心寬而溫暖,趙靈嬡抬起下頜,看到元承宇眼中的繾綣,四目相視之間,雙頰便微泛開一抹粉紅。出嫁前只聽說辦案四爺天性冷情,不喜女色,那時心中不知幾多憂慮;然而待新婚初夜把鳳冠霞帔拆解,他卻一直待自己柔情似水,簡直與傳說中的不似一個人,她便忍不住被他那一身剛柔相并的帝王氣宇著迷。
只裝作不經意的任由他繼續撫在自己肩頭。
“太后娘娘您看,四哥對太子妃真是好得讓人羨慕,我這不改口叫靈兒嫂嫂都說不過去了。”鸞枝抿著嘴角笑。
老太后看在眼里,心中不免欣慰:“可不是?早先個個都說老四不懂疼人,哀家還暗地里擔心他欺負靈兒。如今大伙瞧瞧這一對小鴛鴦,只怕不曉得多少羨慕。”
從來一個人孤清冷靜,幾時被當眾看去柔情?元承宇有些不好意思,抖開袖子鞠了一禮:“擾皇祖母掛念。父皇欽點的,必然是最好的,做兒臣的豈有不遵從之理?”
“吃。”小德妃收進一枚麻雀,勾著嘴角調侃道:“吶,可別怪我挑刺兒,這話聽著怎么像是皇上逼婚了?既不是殿下自己情愿,那太子妃今兒也別回去了,就留在太后娘娘這里熱鬧幾晚吧。”
一邊說話,一邊暗暗得意著面前的牌子兒。
新婚燕爾的佳人心中容不得半點瑕疵,趙靈嬡再看元承宇的眼神不由添上落寞。父親位高權重,自己成為太子妃是命中必然,這本是無關乎愛情,然而待真一遇見他,卻想要得他的心,舍不得他再寵幸別人。
打牌也忽然變得沒滋味,支著耳朵悄悄等他回答。
元承宇忙和顏解釋道:“不然,德妃娘娘此言差矣。父皇選的自然是這世間最獨一無二的,兒臣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又豈有不情愿之理?靈兒,你說是與不是?”
一邊說,一邊定定地凝著趙靈嬡看。
老太后故意叫他著急:“來不及咯,瞧把你家新娘子不高興的,自己問問她肯不肯吧。不肯理你,那就等氣消了再回去。”
一眾宮人們都將眼神匯集過來,那眼神曖昧,艷羨不遮不掩。
趙靈嬡抬頭去看元承宇,看見他目光灼灼,不禁想起昨夜與他不休的抵死纏綿,雙頰頓然紅透:“兒臣聽太后吩咐,太后若叫靈嬡與太子殿下一同回去,…靈嬡便肯回。”
“嗤嗤~,那就別回了,太后她老人家可喜歡熱鬧。”小德妃捂著帕子笑,不一小心打錯了牌。
“胡了!”老太后早就垂涎她已久,連忙眼明手快地收進自個囊中。也不容小德妃反應過來,一下就把面前的麻雀推倒。
連贏三盤,心情好極了,爽朗地笑道:“得,你也別拿人小兩口開心了。皇上盼孫子盼了不知有多久,如今老五、老七都走了,就指著他們老四這一口。回頭賞完燈,趕緊兒的回去吧,可不許冷落了太子妃。”
“是,謝皇祖母恩典。”元承宇暗暗把趙靈嬡手心一握,二人對視一眼,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沈硯青正在一旁給元寶換尿布,見狀便瞇著鳳眸把元承宇戲謔:“哦呀~,風水輪流,殿下如今可曉得草民先前是如何滋味了?”
他今日著一襲銀鼠皮收袖鑲絨長袍,搭著墨色的軟玉革帶,那清偉身型看起來好不俊雅飄逸。
聽說這身衣裳乃是阿桃特特為他在郎云衣莊定制的過年禮物……臭小子,果然一翻身就不認賬了。元承宇齜著白牙,勾唇笑道:“沈老板莫非嫌‘和尚’當得還不夠,可要再來一回?”
“不敢不敢。殿下強拆人婚姻這癖好,在下實在望塵莫及。”沈硯青嘴角噙著諷弄,一樣的不甘示弱。
二人你來我往,天生的就不能湊在一塊。
趙靈嬡在一旁看了只覺得新鮮,便扯著元承宇袖子笑勸道:“大過年的,妹夫難得進宮一趟,殿下怎的還頻頻為難他,不帶這樣威脅人的。”
鸞枝嘩啦啦疊著麻雀,頭也不抬:“只怕四哥再懲治他一回,他也依舊是本性不改。嫂嫂您是不曉得,他這人可壞。”
“呃嗚~”小淘氣包兒不肯乖,聽見娘親說話,連忙舞著胳膊非要往娘親懷里撲。
怕擾了女人們打牌的興致,沈硯青便箍著元寶肥嫩嫩的小短腿,把他抱在膝蓋上忽高忽低的逗玩。一雙略微上挑的鳳眸把鸞枝涼涼一瞥:“你慣是不心疼我的,只怕不能把我更好欺負。”
那話中幽怨不遮掩。快一個月了,依舊是分居,白日里對自己萬般體貼,一入了夜,卻把鋪子門兒一關,依舊趕他回新宅子去睡。天曉得如今只稍聞見她的氣息、望見她婷婷裊裊的溫軟身段,自己便幾近把持不住。太殘酷的忍耐。
“咔咔咔~”忽上忽下的感覺實在是太美妙,爹爹好厲害!元寶興奮得手舞足蹈,咧著紅紅小嘴兒,笑的口水滴答往下淌。
鸞枝看了不由嗔怪:“才剛換的褲子吶,笑太狠了仔細又尿,沒得褲子再換了。”剜沈硯青一眼,假裝看不懂他的暗示。
老太后在一旁瞥見,便努著嘴角戲謔道:“倔丫頭,瞧把你家相公委屈的。快把喜事重新辦嘍,這一回可得好好風光風光。”
鸞枝低著頭,嗓音柔柔的:“回太后娘娘,保證書一直沒給呢。…慣是只狡黠的狐貍,他不主動給,怕回頭一得意又欺負人了。”
嘶,原來是這個!沈硯青容色一滯,一瞬間簡直有想把鸞枝撲倒的沖動——可惡女人,半刻鐘就搞定的紙兒,存心作弄自己堪堪受下一個月的空房。
面上卻按捺不動,只勾著嘴角噙一抹似笑非笑,寵溺逗弄著小元寶。
老太后瞅著他那張清雋的面龐,到底還是歡喜小伙子的才干。見沈硯青如今態度誠懇,又會帶孩子、又會換尿布,改造得很好嘛,便讓了個臺階:“嘖,還要他什么保證書?今兒個我和德妃還有你四哥四嫂都在,就讓他當著大伙的面,親口保證吧。”
鸞枝嗔一眼沈硯青,猜著這只狐貍必然又在裝正經……只怕暗地里不知琢磨著如何欺負回來呢。非要他親口保證:“那你自己說,你先頭都答應了我什么。”
沈硯青被撓得痛痛癢癢,曉得鸞枝原是半年前陰影難褪盡,便肅了神色道:“這輩子我所有都聽你的,只要你與孩子們高興,我做什么都愿意。”
“還有呢。”只這一點,不夠呀。
“……家中你最大,你說什么便是什么。絕不會再讓任何人,哪怕是老太太,再動你和孩子一根指頭。”
也不是這個。鸞枝揩著帕子,拿喬不應。
還有什么呢?……
傍晚余暉淡淡橙黃,花亭下女人著一抹牡丹花翠綠滾邊大襖,嬌滿滿的側著身子。一攏流云小髻在她腦后輕綰,那白玉花簪上淺綴著瑪瑙珠花,看起來俏皮又美麗。沈硯青不由想起來從前夫妻二人恩愛相惜的一幕幕……到底是什么時候才與她頓生出溝壑?
眼前驀地浮出鄧佩文一張自信飛揚的端麗面孔,他默了一默,忽然斂下笑意,鄭重地凝著鸞枝道:“怪我,真是粗心,竟把她忘去了九霄云外。我沈硯青,今日在眾位長輩面前立誓,此生唯謝鸞枝一個嬌妻,至死絕無她室。天地作保,若然背棄誓言,情愿遭天打五雷……”
“別,大過年的,狠話藏自個心里,誰許你說這般不吉利了?”鸞枝伸手把沈硯青薄唇一捂,見他勾唇暖笑,又嗔惱地蹙起眉頭:“這回娘娘們和四哥都聽見了,若然你再和哪個女人勾搭不清,家里頭的錢財可就都歸了我和孩子。你就凈身出戶吧,必不容你像上回那般欺負人。”
“我這般努力莫不是為了你與孩子,都給你就是……那你肯是不肯了?”沈硯青就勢把鸞枝手兒一握,握進手心暖她纖柔指尖。嘴硬心軟的女人,她卻忘了這數月以來對自己又是怎樣的煎熬。可他怎么會?他是這樣的離不開她,旁人又如何入得了他的眼。
那掌心干燥而溫暖,眾目睽睽之下他目光脈脈含情,卻誠摯……當眾求婚么?鸞枝抽不回來,雙頰一抹紅暈泛開:“那……除了我以外的,連曖昧都不許你與別人。”
“呃嗚嗚~”元寶小手兒攀上娘親的手背,怕爹爹又想偷吃。
臭小子,那是爺的媳婦,幾時容得你把她視作私有?沈硯青捏捏兒子粉嘟嘟的小臉蛋,只得繾綣松開鸞枝的手腕:“理應如此。”
阿娘抱著如意走進花亭,聞言嚇得不輕:“個不懂規矩的丫頭,仔細娘娘們聽了笑話。天底下哪個男人不三妻四妾?你倒另類,非要做那不應該的妒婦。”
鸞枝不應,剜了沈硯青一眼,羞惱扭過頭:“妒婦就妒婦。是他自個答應我的,…一早就答應了。大丈夫一言九鼎,又不是我逼他。”
“是極。硯青自幼冷清,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愛上一個女子如她,岳母也一同作證則個。”沈硯青把鸞枝手心松開,寵溺地勾起嘴角。
“……冤家哦,這丫頭到底是不聽勸。”阿娘心中惴惴不安,嘴上念叨個不停。
老太后暢笑起來,叫人把小元寶抱到懷里:“呵呵哈,外人只道宮中有如天上仙闕,哀家卻道你們民間更有煙火可瞧……宮中到底還是單調。這樣也好,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朱秀你也莫要逼她三妻四妾。沈二小子一股傲氣煞不住,也須得叫鸞枝把他好好管管!”
“咯咯~”元寶蹬著小短腿兒淘氣,已經五個月了,門牙長出來,小小白白的,可討人喜歡。
老太后看著喜慶,忍不住嘖嘖贊道:“哎喲,瞧這伶俐的。老話怎么說來著,大凡有福的女人,生下來的孩子必然也是康健靈活,你這福鸞縣主倒是封得應景了。”
“拖太后娘娘您的福,您疼孩子,孩子喜歡著您呢。”鸞枝站在身旁,一樣滿心里都是愛寵。
趙靈嬡不由心生羨慕,微揚起下頜去看元承宇。元承宇雙眸炯炯含笑,愛憐地把她削肩一攬,卻并未許諾什么。
帝王之愛原就短暫,隨著朝廷局勢的變動,總須得再納一些自己愛的不愛的女人,怎可能一生一世一雙人?然而他總會為她在心中留一方純粹空間,記著二人第一次彼此交融的痛澀與悸動。
“喲,瞧瞧這一對對好得呀~,真叫人眼紅。”小德妃揩著裙裾站起來,走到朱秀身邊去看如意。如意穿著橘色印花的對襟小棉襖,臉兒粉粉的像個蘋果,見人就笑。小德妃忍不住愛她:“還是我的小丫頭最安靜,來來,本宮抱抱,剛才都去哪兒玩了,這樣歡喜?”一邊說話,一邊親著如意粉嫩嫩的小手兒。
朱秀連忙應話:“方才抱去看了會花燈,瞧把小丫頭高興的,都舍不得回來了。”
宮中又有嬪妃懷上龍嗣了,小德妃心中不免空落,順勢把如意抱進懷里:“我瞅著和這丫頭就是有緣,不如今兒個當著大伙的面,認下來做個干女兒吧。”
老太后佯作皺起眉頭:“嘖,干女兒?那如意可不得和鸞枝平起平坐了,看把輩分亂的。真要認親,小丫頭可是得叫你一聲姥姥。”
“姥姥?臣妾今歲才二十七吶,過個二十年才擔得起這個‘老’字……太后您不如自個認鸞枝做干孫女,再好不過了。”小德妃撅著紅唇,被打擊得很掃興。
都曉得德妃娘娘平日里百般保養,最怕這一個‘老’字,一眾宮女紛紛抿嘴嗤嗤低笑。
若被認作干女兒,只怕日后如意就不能常伴在自己身邊了。做娘的舍不得,鸞枝連忙道:“德妃娘娘折煞如意了,娘娘這樣年輕,‘姥姥’又豈能輕易叫得出口吶?”自己也覺得好笑,捂著帕子。
趙靈嬡進宮不多日,從前只聽說四皇子在后宮并不得寵,今日方曉得氣氛原來這樣和睦。因見老太后并未反對,只怕是更樂意與太子殿下籠絡親情,便順手推舟道:“什么姥姥呀?說了是太后認妹妹做干孫女,娘娘們都發話了,妹妹還不趕快跪下謝恩。”
鸞枝訝然去看老太后。老太后卻只是笑盈盈地著看鸞枝不語。此刻金口玉言既出,若然鸞枝推卻不受,倒顯得不識抬舉了,鸞枝連忙搭著手腕屈膝跪福:“民婦何德何能,竟能得這樣天大的福分,謝太后娘娘恩典!”
“平身吧。”老太后笑容和藹慈祥,細細打量著鸞枝秀致的眉眼,末了感慨道:“我見你這般不服輸的性格,倒想起幾十年前的自己了。只是人這一輩子太短,經不起光陰虛耗,許多事兒能不計較的,便要學會把它適時放下。你們夫妻兩個也算是歷過一番風浪了,日后且好自珍惜著,莫要再輕易言說分離,性子還須得再斂斂。”又轉而去看沈硯青:“這陣子硯青小子也磨得差不多了,看你帶孩子的功夫大有長進,回頭著人挑揀個好日子,把哀家干孫女兒抬回門去吧。仁德藥鋪的貢品年后恢復,下回若再把媳婦氣走,我可得好好罰你們沈家。”
“謝太后娘娘恩典,謹受娘娘教誨!”夫妻二人連忙叩頭辭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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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搖搖晃晃,走得很慢。今日鬧元宵,京東大街上人山人海,舞獅的小伙身輕如燕,雜耍的臺下滿堂喝彩;街道兩側用竹竿架起長條,掛滿五彩繽紛的花燈兒,那紅黃藍綠光影之下,只見男女老少熙熙攘攘,嬉笑歡顏間道不盡紅塵熱鬧。
車廂內忽明忽暗,兩個人并排坐著,鸞枝挑開窗簾子:“說吧,今兒個又拿什么賄賂老太后了?”
揩著繡花手帕,看長街上燈火闌珊。這是她與他過的第二個年了。
“有嚒?怕是太后老人家也看不慣你冷落我,故而成全了你我夫妻一樁好事。”沈硯青把鸞枝指尖握過去,窗簾子垂下,車廂內又復了灰蒙一片。
他側著俊臉看她,那鳳眸中光影閃爍,暗涌不遮不掩。這個魚兒一般任他拿捏不定的女人,竟然作弄自己忍了一整月的空房,這一回定要把她好好‘懲罰’。
沒有才怪。鸞枝捶了沈硯青一小拳,然而凝著他略微憔悴的眉眼,卻又忍不住心疼:“少來,別以為我不知道,程翊都說了,你這兩個晚上熬了通宵作畫。”
“莫不是因為你。你不肯與我同房,我便一整夜翻來覆去睡不著,散不去都是你的味道。”沈硯青的嗓音忽然喑啞,就勢抓過鸞枝的手,把她放到自己長袍之上。
“誰說我不肯了?…早先就同你說過要保證書的,你自己忘了,后來我身上事兒又來,就干脆懶得提醒你。”那長袍之下隱隱有剛硬拂動,鸞枝紅著臉兒將手抽回,只一抬頭,卻看見沈硯青輕啟的薄唇。那唇線精致,上唇比下唇略薄,命學里天生的弄情高手。她的唇角也忍不住蠕了蠕,魂魄竟好像被他的味道吸去。
車廂里的空氣莫名變得躁悶起來,太安靜,靜得連彼此的呼吸似乎都能聽見。也不知怎么了,鸞枝便微合起眼簾,雙手環過沈硯青清寬的脊背,忽然把他整個兒擁住。
他顯然未料到她的主動,魁偉的身軀僵了一僵,下一秒卻驚喜。一手扣緊她曲婉的腰谷,一手捧起她秀致的下頜,迫不及待吃上了她的唇兒。
涼薄卻溫柔的親吻,帶著淡淡的藥草甘澀,起初的時候只在她紅粉上輕沾,見她渾身顫栗,忽然便更深地引入,卷起她的丁香用力糾纏起來。
“唔……”她便不留下任何多余的空間,不得以把整個身子都覆上前去。雙手茫然地在他脊背上攀摩,想要把他好好的疼寵,哦,或是被他更深的扣緊。
沈硯青幾時經歷過鸞枝這般主動,她比自己小去五歲,每一回弄她,總好像她依舊是那個羞赧的初婚少女;然而這一回,無了孩子的干擾,她的身體卻是這樣的熟稔而渴望……太驚喜的發現,他愛她現在的樣子。
便把鸞枝攬進懷中,磁啞的嗓音異常溫柔:“是不是想我了……那么今夜去我那里可好?”
這便是暗示的味道了……是啊,是時候該去看一看那個屬于自己后半生的家了。鸞枝點了頭:“嗯,叫人去后面和阿娘說一聲。”
沈硯青便用長袍把鸞枝護住,掀開簾子吩咐道:“走得快點,去沈家新宅!”
“得咧,聽爺吩咐——!”
那車廂搖搖曳曳,老程又哪里能不曉得?便把韁繩用力一扯,加快了速度。
“駕——”
大門前車子停下,門房老張迎出來:“老爺回來了,這位是……?”都是新雇傭的家仆,看一眼沈硯青懷里滿面粉嬌的鸞枝,十六七歲,太年輕,不知她是誰,微愣了一愣。卻還來不及反應明白,那人卻已不在眼前。
“夫人回來了,讓廚房備湯。”沈硯青一襲湛色長裳繾風而過,一路抱著鸞枝往內院里走去。
三進的院子,那院內寬敞明亮,打掃得清清凈凈,有花壇,有大樹和天井,還有裝滿水的大魚缸。
鸞枝輕扯了扯沈硯青的袖子:“這些都是你一個人布置的?”
“是,夫人可滿意?”沈硯青低頭看她,嘴角噙一抹淡笑。
鸞枝便把臉兒埋進他胸膛:“嗯,等元寶如意長大了,可以蕩秋千,還可以繞著魚缸跑。”
“傻瓜,兩個太孤單了,怎么夠?”沈硯青忽然傾下薄唇在鸞枝嫣粉的臉頰上狠狠一啄,腳下步子頓然加快。
丫鬟們正在掛燈籠,見主子抱著女人回來,想看她容貌又不敢看,連忙個個低頭讓道。
……
“吱呀——”,夜風把雕花紅門打開,那屋中的錦榻上暖帳輕搖。一抹暗香浮動,看見里頭鴛鴦紅被好似有蛇兒輕蠕,一聲聲強抑的氤氳喘息在底下起伏交纏。
隔著半掩的房門,那吱咕床榻搖響遮隱不住。阿娘和春畫一人抱著個孩子,才準備往自個閨女房里頭送,聽見動靜,連忙掉頭往回路上走。
“嗚嗚~~”元寶和如意卻聽見了,曉得爹爹和娘親就在里頭呢,肚子餓了,不給爹爹偷吃,一個勁往里頭撲。
臊得阿娘不行,連忙輕拍著元寶的手背:“乖,外婆去廚房給你們拿米糊。這會可不能吃奶,你爹辛苦了好些個月,多艱難才得你娘親疼一回,可不許再去吵擾他。”
抱著元寶往院外頭。
“二奶奶就愛口是心非,明明就那么舍不下咱二爺……”春畫抱著如意,臉蛋紅到了脖子根。
阿娘心里卻欣慰,點著春畫的額頭歡喜道:“傻丫頭,你不懂這夫妻之間的玄妙。你家二爺和奶奶,打這一日起便算是真真和好啦,早晚你便曉得了。”
春畫說才不。她還是忘不掉那個小木匠。
……
噼里啪啦,沈家新宅前鞭炮震天響。“新娘子進門嘍!”少年程翊興奮地鋪開紅毯。
八抬喜轎在大門前放下,一身鳳冠霞帔的鸞枝被扶下轎來。從舊四皇子府里親自迎娶的女人,太后娘娘的干孫女兒,嫁妝把一條長長的京東大街都快要鋪滿。那場面氣派,直讓城中百姓嘆為觀止,紛紛棄下手中的活計被吸引到門前。
喜婆扶鸞枝跨火盆。沈硯青胸前佩著大紅花,著一襲亮黑色筆挺綢袍,清偉身型端端立在對面等她。
“嗚哇——”那火盆里炭火明艷,見娘親紅紅繡花鞋兒似要踩踏上去,如意和元寶忽然咧著小嘴大哭起來。一勁地想要掙開外婆和春畫的束縛,往鸞枝的懷里頭撲。
哭聲剎不住。
“汪!嗚汪——!”擾得旺財以為來了甚么惡人,連忙沖到門邊齜牙咧嘴叫喚。
“哈哈哈,跨過去夫妻好合財源滾滾,小主子們別哭啊!”人群紛紛好笑,笑小少爺和小小姐的伶俐可愛。
越笑便越哭。
太可怕了,姐弟兩個眼淚滴答滴答,把太后娘娘親賜的一對金童玉女小紅襖子都哭濕了,真真兒的可憐。
鸞枝聽得不忍心,忍不住就要掀開蓋頭走過去抱。
喜婆卻不給,嘴里頭叨叨著沒進新房揭蓋頭不吉利。
朱秀兜著元寶,眉眼彎彎的勸道:“聽阿嬤的,這次好好走一回,再別像上一次……不聽勸。”明明想笑,怎生得想起閨女上一回那冷清清的出嫁,眼眶卻又紅——
改了名兒,一抬二人的小矮轎,沒有什么好嫁妝,大早上放一串鞭炮便清悄悄送走了,連一頓酒席都不敢辦。畢竟是妓院里搶出來的妾,婆家人不給張揚。
連忙把元寶抱去屏風后面,偷偷地拭干凈眼眶再出來。走兩步,卻又紅,背過身去又拭。太高興了竟也頻頻忍不住。
微風將蓋頭輕拂,鸞枝揪著手帕邁開步子。那腳下的火盆孳孳燃燒,耳畔歡呼聲高低起伏,她心思來來又去,竟好似又看到那個死去了的執拗少女,她亦穿一身紅艷隔著火苗在看她,笑盈盈的:又做新娘了啊小桃紅,恭喜恭喜。
一轉身,魅影頃刻又消失不見。
鸞枝的魂魄便被她勾去,忘了此刻應是在醉春樓的紅臺之上,還是在那座陰森森的百年老宅。眼前忽而是鳳蕭一襲黑衣冷漠的背過身去,忽而是那輪椅上傲然清奇的少爺,她把眼睛一閉,不知今昔何夕地跨了過去……
一頭跌進沈硯青的懷里,聞見那熟悉的淡淡藥草清香,魂魄方才回還過來——這便是她半生的倚靠了,她把他脖頸環住,再舍不得松開。
依著規矩,本是要夫妻二人牽著紅綢同去正堂。喜婆兜著手兒想要上前提醒,沈硯青卻擺手制止,一徑抱著鸞枝穿門而入。
舍不得她多走半步路。
“哦——哦——新郎新娘拜天地咯!”一群孩子淘兒紛涌過來,春畫連忙叫丫鬟把喜糖個個分發。
沈家二爺這次出手闊綽,那喜糖檔次也高,倘若運氣好,還能撿著散落的小紅包兒。一時間大門前熙熙攘攘,好一片榮華熱鬧。
“懿旨到——”忽然一道尖高的嗓音打破喧囂,一縱宮中太監著紫金常服浩浩蕩蕩拾階而上——“念扶柳鎮之女謝鸞枝,嫉惡揚善,勤勉柔順,溫良聰敏,哀家甚感欣慰,特賜封為福鸞郡主;其母朱秀賢良淑德,克己守道,亦賜封七品命婦。欽賜——”
把懿旨遞給鸞枝,又順帶呈上一只精雕琉璃小盒:“恭喜郡主,這是太子妃娘娘著咱家捎來的南海珠子。”
“謝太后恩典,恭祝娘娘千歲!”夫妻二人連忙雙手接過,叩拜謝恩。
一眾看客愕然靜默,艷羨之余,亦趕緊個個磕頭伏地:“太后、太子妃娘娘千歲千千歲!”
自此身份便再瞞不住,如意粥鋪的生意也被帶著蒸蒸日上,二月底的時候鸞枝便把鋪子擴大,加蓋了一層,又請了師傅重新裝修。
忙了一個月,眨眼春天便來了,綠葉吐出新芽,元寶和如意亦學會了坐和爬。大中午的不肯睡覺,姐弟兩個舞著小搖鼓兒咚咚吵鬧,氣得鸞枝抱起元寶打了小屁股兩下。
不打姐姐就打弟弟,元寶可委屈,嗚哇哭著找爹爹。
鸞枝沒有辦法,只得把姐弟兩個抱到小車子里,推去前院找沈硯青。
那前院廳堂里正自安靜,透過稀薄的陽光,只見右側上坐著一名清瘦的藍衣男子,二十一二歲年紀,背微有些彎,說話聲音低而躊躇:“病得昏糊不清,整日個盡念叨著二嫂和兩個侄兒,怕是拖不了長久了……二哥你看是不是……”
一邊說話,一邊尷尬地抬起頭來笑。那俊秀五官,依稀可見從前桃花蕩漾。鸞枝步子微微一頓,曉得是三爺沈硯昭來了。
默了默,依舊推著小車子轱轆轱轆走進廳堂。
(2)
許是聽見動靜,沈硯邵回頭看過來。見鸞枝著一抹海棠春裳迎面走進,連忙拍拍衣擺起身見禮:“硯邵見過福鸞郡主,請福鸞郡主安。”
半年多不見,消瘦了許多,依舊是從前那張桃花俊俏臉龐,不過風流浪蕩看起來卻已收斂得差不多。態度很是謙恭,抬頭看一眼鸞枝,見她氣色嬌好容光明媚,與從前老宅中的鬼媚簡直判若兩人,心中喟嘆卻不敢多看,連忙又低下頭去看孩子。
“呃嗚嗚~”元寶如意卻不認識他,小手鼓兒搖得咚咚響,直往沈硯邵俊臉上打。見他想躲又舍不得躲,忍不住好玩得咯咯笑。
“瞧這淘氣的,又不乖了。這是三叔,不能打。”鸞枝拂開姐弟兩個的小手兒,對沈硯邵笑了一笑:“是三爺來了。家里頭還好嗎,怎么帶了這許多東西?”
沈硯邵回頭看了看桌上堆得滿滿當當的禮物,謙恭陪著笑臉:“哦,前幾天南邊一親戚走訪,送了幾只紅心柚,比橘子好吃,味道真心兒好。夢嬌饞得直哭,老太太舍不得給,就記著二嫂愛吃酸,特地叫三弟給捎了幾盒子過來。另外還有幾支東北的靈芝補藥,說是給二嫂補補身子。”
半鞠著腰拱著雙手,頭也不敢多抬。看來這半年多倒是真的改頭換面了不少。
眼前一瞬閃過自己被祈裕綁架時,老三見死不見的那副倉惶畫面,鸞枝微有些恍惚,又立時回了神:“呀,怎么好難為小孩子?一會走的時候捎兩個回去。我打小就在南邊長大,那些水果沒少吃,不惦記。快坐下說話吧。”
把小車子推到沈硯青跟前,佯作嗔惱地蹙起眉頭:“看被你慣的,大中午的不睡覺,哇哇哭著找爹爹,怎么哄都不肯聽。”
“咯噔,”元寶把如意的小手鼓兒晃地上去了,如意探著身子想去揀,揀不到,癟著小嘴巴委屈地看爹爹。
沈硯青便把如意抱進懷里,鳳眸含笑地凝著鸞枝道:“必然是又被你打了屁股。這樣小的孩子,總兇她做什么。如意說是與不是?”
一邊說,一邊把閨女托在膝蓋上蹦跶。
“咯咯咯~”如意開心得咯咯直笑,清澈水眸里盡是對爹爹的眷愛。
鸞枝吃醋了,把孩子抱回來:“得,要叫你們父子三人湊一塊兒呀,一整天也別想踏實睡覺了。”
“嗚嗚~”元寶也想像姐姐那樣玩‘蹦跶’,小手攀著沈硯青的衣擺扯呀扯。
那粉嘟嘟的稚嫩模樣,只看得人心腸柔軟。沈硯邵貪看不夠,看著看著,眼中忽然多出幾許蒼澀……想起先前那個被榮若下藥滑了的孩子。倘若那回并不曾,只怕現在也該滿月了。
癡癡看著元寶,笑問道:“去年見時還是恁小的一團兒,今歲就長得這樣大了。得有八、九個月了吧?二嫂把侄兒們養得可好,看的三弟好生羨慕。”
“是極。她慣是最疼孩子的,鋪子上的生意如今雇了掌柜照看,平素就在家里頭伺弄著吃的穿的,說來也是辛苦。”沈硯青愛寵地凝了鸞枝一眼,握住她的手兒綣進掌心里。
鸞枝掙不開,便就勢在沈硯青的身畔斜倚著:“才七個多月而已。娘胎里吃的就多,生下來胃口也好,小孩子嘛,能吃能睡,自然長得就快。”
那夫妻間的眉目交匯,恩愛與安然遮藏不住。沈硯邵驀地想起昔日那個逆來順受的榮若,心中的苦澀便越發按捺不住。卻又不敢表露出來。
便彎著桃花眸子,逗弄起元寶的小手:小混蛋兒,可會開口叫人了,叫聲三叔來聽聽。
鸞枝卻不愛聽那聲‘小混蛋兒’。她的孩子,必然是與老宅子的腐朽頹敗不沾半分邊兒的。噙著嘴角,默了一默,忽而笑道:“呀,差點兒都把榮若忘了。后來聽說也生了個小少爺,總也沒抽出時間回去看一看,大人和孩子現在好著呢嗎?”
瞥見身旁沈硯青暗示的眼神,曉得他不讓自己問,偏要做出一副不知所以然。
當初榮若挺著滾圓的大肚子已然待產,老三和李氏呢,竟為著那秀蕓堪堪把榮若推倒在地。倘若后來榮若生下的不是兒子,此刻說不定早把榮若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如今看見自個的兒子聰敏可愛,又做出一副落寞后悔的模樣來,有什么用?那般珍惜你的時候你不屑,如今沒有了就是沒有了。人家遇到了好男人,下個月就要改嫁了。
果然沈硯邵俊秀面龐上的笑容頓時黯淡下來。好著呢,長得像他娘,也快五個月了,聽說上個月都長出小牙兒,快會認人了。咬著下唇,不停地點著頭。卻忽然呆不下去,想要逃離這個到處是溫馨與生機的新宅。
時候不早了,正午陽光透過院中茂密的樹叢,打造出一片耀眼的光芒。鸞枝便留沈硯邵一同吃午飯。
沈硯邵連連推卻,只說身體有些不太好,還要去城北尋個大夫瞧一瞧,想請二哥書封信,引薦下則個。
“哦,那回頭你替我問家里頭好。”鸞枝見他手上已經拿了信,便不再多留。
門外有青衣小廝跑進來,是沈硯邵的跟班福光,邊跑邊喘氣兒:“爺,三奶奶……三奶奶她等急了,叫小的進來催您呢。”
什么三奶奶?如今哪里還來的三奶奶。他自己說的也拗口,看一眼鸞枝,認出來是從前被四皇子接走的二奶奶,連忙自動噤了聲。太沒臉。
“這女人,才多久就等不住了?脾氣恁的改不了,一點兒也不識大體。”沈硯邵忿忿然叱著。因曉得二嫂素與榮若交好,最是瞧不起自己從前的作派,不免也很是尷尬。
鸞枝便知道秀蕓還等在外頭呢。之前魏五來過一回,聽說榮家那邊強離了,把榮若和兩個孩子全抬了回去,老太太命人上門去要,榮家死活不給。今年初榮家給榮若相了一門好親事,末了倒是把閨女送回來了,小少爺卻依舊留在榮家那邊養著。
榮家把風聲傳出去,老三的名聲自此不好了,相過幾門親,沒有一戶人家肯進門。李氏沒得辦法,只好把秀蕓留著撐場面。可老三那玩意兒自從秀蕓滑胎之后,早就廢了,常憋不住尿,秀蕓也是半死不活的,只怕是兩個一起來看病吧……終究還想要孩子。
鸞枝心里頭好笑,面上卻不表露,只笑著站起來送客。
沈硯邵兜著袖子走出廳堂,那院中陽光明媚,也不知他到底把煙膏戒了沒戒,一件湛藍色-春裳蕩來蕩去的,背影在樹影下顯得好生蕭條。
走了兩步,忽又調轉過頭來:“二嫂,從前我老三太混賬,做了不少畜生不如的事兒。二嫂您大人大量,還請不與我這小人一般計較。“
鸞枝替元寶揩去唇邊的口水,抬起頭來揮揮手:“去吧,人在外頭等著你呢。都過去的事兒了,我也不愛想起來,免得不痛快。”
“是啊……都是些過去的事兒了…”沈硯邵頓在院子當中,似乎還想再說些什么,鸞枝卻已經不再看他。身旁的福光催得甚緊,他最后也沒再開口,一轉身,幾步趕緊出了宅門。
鸞枝便去看沈硯青。
沈硯青勾了勾嘴角,微有躊躇地沉聲道:“說是老太太病得厲害,怕是拖不了多久……想見一見你,和孩子。”
那精致嘴角噙著淺笑,卻莫名幾許蒼澀,只是鳳眸濯濯地凝著鸞枝不動。
“哦。”鸞枝帕子頓然一滯……默了良久,卻不見應話。把瞌睡的如意抱起來,推著元寶去后院睡午覺。
三月春光耀眼,她的側臉在斑駁樹影下看不清明。一娓海棠紅裳兒裊裊,長廊上拐個彎兒,忽而便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