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嬸子畢竟十多年沒回家鄉(xiāng),那街頭小巷的早已記憶模糊。她二人一路打聽,拐了三道彎兒才找到謝秀才家的小院。不大的院子,兩間土磚房,外頭漆著斑駁白泥,院子里三兩只小雞在風中打著哆嗦,一進去便是一股撲鼻的中藥味兒。
林嬤嬤嫌棄地擰住鼻子:“嘖,這是什么鬼地方?”
“從前可不這樣的,從前還算是殷實。”張二嬸子嘆氣,竟然窮成這般,看來那秀才一身賭癮依然未改。又喚道:“秀才娘子可在?”
“咳、咳咳咳——”舊木窗中傳來女人的咳嗽:“在吶,客人只管進來說話。”
“吱嘎”一聲,茶色房門拉開,探出來一個消瘦的身子,手上端著淘米的瓜瓢,手指細白蒼瘦,是小桃紅的母親朱秀。見院子里站著兩個雍容貴氣的婦人,只當自家閨女在醉春樓里出了事兒,神色便鍍上一絲倉惶。
那屋中光線灰暗,無甚家什,卻收拾得干凈清樸。
謝連理賭博欠下高利,能搬走的差不多都被搬走,實在沒什么拿來招待。朱秀顯得很尷尬,忙用袖子擦了擦椅子讓兩位坐下,顫聲問道:“可是我家阿桃……咳、咳咳……可是我家阿桃,沒有了?”
那秀才沒有人性,堪堪把閨女往火坑里推,朱秀阻擋不能,卻也知道小桃紅的執(zhí)拗脾氣,就怕她來一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做出什么不要命的傻事。
張二嬸子聽得糊涂:“什么沒了?阿秀,你可仔細看看我,我是早些年你家隔壁的張二媳婦。”
朱秀瞇著眼睛認真打量了好一會兒,這才認了出來。想不到當年一窮二白的張二媳婦,出去十幾年回來竟這樣出息。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呀,是張嫂。多少年不見,你如今都成夫人了……還記得回來看我,瞧我,都沒有什么好招待的,讓你看了笑話。”
最喜別人奉承,張二嬸子聽得心里可舒服,卻又怕林嬤嬤回去告狀,趕緊又謙虛道:“喲,哪里是什么夫人?不過是有錢人家府上的一個小管事罷。今次回來,原是府上老太太要替他家二少爺尋一門親事,算命的說,非在遠方找一個八字相合的不可,我這一路南下,忽然想起了你家阿桃,便順道過來看看。”
她說著,見朱秀越發(fā)魂不守舍,只當她病得不甚清醒,便直接問道:“吶……你家阿桃可好?打小只見過她一面,清伶伶的,怪討人喜歡,也不知定了親無?”
朱秀心里儼然像是懸崖邊抓到了一顆救命草,真真是天不絕人,做什么也比跳進那青樓火坑里強吶。
仔細想了一想,又有些狐疑,既是個大家大戶,哪里還缺得了親事,要求又這樣低,莫不是有甚么問題。便措辭道:“模樣兒倒是甚好,人也勤快孝順,還沒有定親。只是…只是貴府老太太那般體面人家,怕是我家阿桃也沒得好命……”
張二嬸子與林嬤嬤對視了一眼,都明白朱秀心里的顧忌。便清了清嗓子,暈出一臉笑容來:“那是你多想了。他們沈家世代經商做官,家底甚是殷實,一不缺錢二不缺勢,不圖女方什么。老太太的意思,只要人品模樣端正,八字合了最要緊,旁的都是次要。”
……既是這么好,哪里還須得大老遠跑南方來尋親?朱秀更加猶疑了,只怕是那沈家二少爺有甚么不能說道的問題則個。
林嬤嬤坐得不耐煩,她五十年生在北邊,南邊兒又濕又寒實在是不適應,干脆把老底兒交出,行就是行,不行趕緊走人。
語氣便有些生硬:“可不就是。我們二少爺生得濃眉鳳眼,俊逸高挑,模樣甚是端正。今年也不過才二十,讀得好書、寫得好字,只可惜婚姻運道上差了些兒,娶過兩房都去了。老太太憐他房中空缺,聽那算命的說,非要尋個遠方的才能守將得住,這便差遣我們過來打聽打聽……也不是誰人家的姑娘都要的,只聽張二嬸說您家先生是個讀書人,這才順道來看看。”
張二嬸子見她語氣不甚好,怕黃了事兒,趕緊又補充道:“是吶。二少爺為人謙恭和善,平日里對我們下人也甚好,他不像別家公子,從來不花天酒地,便是過去做妾,也不會虧待了我們阿桃。更何況他房中并無正房,也無人敢欺負她……你說咱們這樣的小家小門,閨女養(yǎng)大了,怕也只能嫁個掌柜小廝,這樣大好的機會就是天塌下來也少有。我也是惦記著咱姐妹鄰居多年,這才想到了你。日后阿桃過得好了,你還不是跟著沾光?怕只怕八字不合適,平白丟了一樁好姻緣。”一邊說,一邊朝林嬤嬤使眼色。
林嬤嬤會意,跟著道:“可不就是?秀才娘子您還別就看不上,我們沈家在寶德縣可是一等一的大戶,多少人巴著想要結親。若不是算命的非要遠方不可,怕不是也不需要跑這一遭。況且正房空虛,做妾又有什么區(qū)別?
……
她二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你一言她一語,說得朱秀本來就悸動的心思更加動搖,再躊躇了一會兒,便咬著牙道:“我也是巴不得她遠遠的走了,再不要被她爹拖累。倘若是二少爺果然真如你們所說,去了倒是也好,窮人家做妻莫不如大戶人家做妾。只是…只是她爹嗜賭成性,前幾日將她典了身子,這會兒怕正在那臺上開價呢。她性子耿烈,我怕是晚了,可就、可就……她若有個不測,我也不想茍活了……”
因可憐閨女這些年吃過的苦頭,又怕她萬一有個甚么閃失,大顆大顆的眼淚便滾落下來,只眼巴巴望著兩位奶奶。
二人聞言齊齊一愣,眼前頓時浮出方才街上看到的那一幕,心中便生出些計較。
張二嬸子不好發(fā)表意見,便只是直勾勾看著林嬤嬤。
林嬤嬤默了片刻,仿佛是下了決心,長長吁出一口氣:“罷,你先將她的生辰帖子拿來我看看,若是登對,替你贖下她便是。”
張二嬸子一顆石頭這才落了地,此番南下四處打聽,總也尋不見一個合適,左右這閨女如今身子還干凈,大老遠的,你不說我不說,改個名兒嫁過去,誰去挖你一個小妾的根底。
“哎,催著呢,還不趕緊拿去!”
“誒誒!”朱秀手都不知該望哪兒放了,連連點著頭。勾著身子沖去房中,拿來桃紅的生辰貼:“小時候算命瞎子就說,我家阿桃雖出生清苦,命中卻必有貴人,我瞅著就是您二位了。”
林嬤嬤就著窗外光線仔細算了算,少頃合起來:“得了,帶我去看看人吧,若是模樣兒齊整,我替你贖了她,就當是她的造化!”
“謝、謝謝這位奶奶……”朱秀歡喜得說不出話,相比典去青樓賣-身,去大戶人家做妾于她便已經是太好。因怕太晚了閨女出事,幾人便急急往醉春樓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