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在三天之后送回來的。

臘月天的大早上,春畫踮著腳把門扇子打開，哈欠還來不及捂下去,低頭便看見門前放著一只大籃子,愣了一愣,趕緊沖進(jìn)后院喊：“二奶奶,二奶奶你快來！”

鸞枝才在床上病著,聞言披著衣裳忙不迭地跟出去。

那籃子里上下覆著小棉被兒,露出來兩顆粉嘟嘟的小臉蛋。正睡得香甜，一個(gè)的小手兒抵在另一個(gè)唇邊，另一個(gè)便舔著粉嫩的小舌頭吃。姐弟倆個(gè)相親相愛，可愛極了。

“我的兒，蒼天保佑，總算是平安回來了！”鸞枝眼眶登時(shí)就紅了,彎腰把籃子抱起來，掀開被子上下檢查。

好好的，還和被拐走之前一樣，她整個(gè)人才算是重新又活了過來。

許是聞見娘親的氣息，如意先自醒來，清澈的水眸乖靜地看著鸞枝，咧著紅紅小嘴兒對她笑。元寶跟在姐姐后面，鳳眸兒一睜開，卻嗚哇一聲哭開了，拼命地往鸞枝懷里撲。

那淚眼汪汪，想娘親了呀，可委屈。

鸞枝親著姐弟倆個(gè)的小臉蛋，心里又高興又酸澀，問春畫：“誰人送來的，可留有字條兒嗎？”

春畫搖搖頭，指著門前屋檐下：“一開門就發(fā)現(xiàn)了。”

鸞枝便看到幾只快要被落雪淹沒的大腳印……那熟悉的寬長……她心弦兒莫名一顫，不由抬頭去看。前方卻已經(jīng)沒有熟人。

阿娘唏噓感慨：“大約是還沒走遠(yuǎn)。算了吧，以后就互相不欠了。”

鸞枝看一眼街角，并不多說什么，只對春畫吩咐道：“你去布莊上，叫程翊往鄉(xiāng)下派封信，讓二爺別找了。回來過年吧。”

“嗨！奴婢這就去！”春畫高興得直點(diǎn)頭。

那年關(guān)很快就來了，伴隨著的還有東宮太子的冊立。

皇上終究顧及張貴妃多年的情分，雖看到五皇子的密賬后勃然大怒，到底舍不得他死，只將他發(fā)往大溪州封地，命他蝸居一隅，一輩子不得再踏入京城。那大溪州乃是個(gè)未開化的荒蠻之地，命雖算是保住了，然而也休想再折騰出什么貓膩來。待正月初一與群臣祭拜過先祖與天地，便正式冊封四皇子元承宇為當(dāng)朝太子，即日起入住東宮。正月初八，又授予宰相千金趙靈嬡為太子妃之銜，自此立儲之事便算塵埃落定，百姓無不為之拍手稱快。

正月十五鬧元宵，難得雪后天晴，太后在千秋園里架起花燈，請了一批世家貴族的千金公子們進(jìn)宮熱鬧，鸞枝和沈硯青小夫妻倆兒自然也在邀請之列。

千秋園說來已有一二百年歷史，那園中雕梁畫柱，亭臺樓閣，素以梅而著稱。正值元月梅花爭艷之時(shí)，只見滿園紅粉花開，盈香醉人，男男女女著華衣美裙在花枝下吟詩猜謎，那眉來眼去間，情-愛之意欲說還羞，倒把正主兒給晾在了一旁。

好在太后娘娘這會兒也巴不得落個(gè)清閑。正迷著打麻雀呢，鸞枝新教的南邊兒打法，老人家圖個(gè)新鮮，邀著小德妃還有太子妃一塊玩。

趙靈嬡過了年正十八，生著鵝蛋臉兒柳葉眉，身段高挑玲瓏，很是個(gè)端莊賢淑的大家閨秀。脾氣卻溫柔大方，極易相處，與鸞枝一見面便互相投了緣兒。

放一個(gè)五餅下來，被鸞枝吃去了。

小德妃瞥了一眼，努著嘴兒故意逗她：“哎喲我說，你倆個(gè)姑嫂之間一唱一和的，合著伙來欺負(fù)我和太后吶~”

鸞枝邊理著麻雀牌，邊解釋：“德妃娘娘又取笑人，鸞枝哪里敢偏向哪個(gè)，太子妃娘娘打得不熟練，無意間讓我沾了幾回便宜罷。”

“那回頭你贏了，可不許一個(gè)人獨(dú)吞。”趙靈嬡佯作嗔怪。

元承宇著一襲淺黃刺蟒修身華服站在趙靈嬡身后，見狀好笑地勾起嘴角：“不怪德妃娘娘說阿桃，便是我做哥哥的也看不下去了。你叫我四哥，卻叫靈兒太子妃娘娘，如何不偏？”

一邊說，一邊不自覺把手在趙靈嬡削肩上一覆。

那掌心寬而溫暖，趙靈嬡抬起下頜，看到元承宇眼中的繾綣，四目相視之間，雙頰便微泛開一抹粉紅。出嫁前只聽說辦案四爺天性冷情，不喜女色，那時(shí)心中不知幾多憂慮；然而待新婚初夜把鳳冠霞帔拆解，他卻一直待自己柔情似水，簡直與傳說中的不似一個(gè)人，她便忍不住被他那一身剛?cè)嵯嗖⒌牡弁鯕庥钪浴?

只裝作不經(jīng)意的任由他繼續(xù)撫在自己肩頭。

“太后娘娘您看，四哥對太子妃真是好得讓人羨慕，我這不改口叫靈兒嫂嫂都說不過去了。”鸞枝抿著嘴角笑。

老太后看在眼里，心中不免欣慰：“可不是？早先個(gè)個(gè)都說老四不懂疼人，哀家還暗地里擔(dān)心他欺負(fù)靈兒。如今大伙瞧瞧這一對小鴛鴦，只怕不曉得多少羨慕。”

從來一個(gè)人孤清冷靜，幾時(shí)被當(dāng)眾看去柔情？元承宇有些不好意思，抖開袖子鞠了一禮：“擾皇祖母掛念。父皇欽點(diǎn)的，必然是最好的，做兒臣的豈有不遵從之理？”

“吃。”小德妃收進(jìn)一枚麻雀，勾著嘴角調(diào)侃道：“吶，可別怪我挑刺兒，這話聽著怎么像是皇上逼婚了？既不是殿下自己情愿，那太子妃今兒也別回去了，就留在太后娘娘這里熱鬧幾晚吧。”

一邊說話，一邊暗暗得意著面前的牌子兒。

新婚燕爾的佳人心中容不得半點(diǎn)瑕疵，趙靈嬡再看元承宇的眼神不由添上落寞。父親位高權(quán)重，自己成為太子妃是命中必然，這本是無關(guān)乎愛情，然而待真一遇見他，卻想要得他的心，舍不得他再寵幸別人。

打牌也忽然變得沒滋味，支著耳朵悄悄等他回答。

元承宇忙和顏解釋道：“不然，德妃娘娘此言差矣。父皇選的自然是這世間最獨(dú)一無二的，兒臣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又豈有不情愿之理？靈兒，你說是與不是？”

一邊說，一邊定定地凝著趙靈嬡看。

老太后故意叫他著急：“來不及咯，瞧把你家新娘子不高興的，自己問問她肯不肯吧。不肯理你，那就等氣消了再回去。”

一眾宮人們都將眼神匯集過來，那眼神曖昧，艷羨不遮不掩。

趙靈嬡抬頭去看元承宇，看見他目光灼灼，不禁想起昨夜與他不休的抵死纏綿，雙頰頓然紅透：“兒臣聽太后吩咐，太后若叫靈嬡與太子殿下一同回去，…靈嬡便肯回。”

“嗤嗤~，那就別回了，太后她老人家可喜歡熱鬧。”小德妃捂著帕子笑，不一小心打錯(cuò)了牌。

“胡了！”老太后早就垂涎她已久，連忙眼明手快地收進(jìn)自個(gè)囊中。也不容小德妃反應(yīng)過來，一下就把面前的麻雀推倒。

連贏三盤，心情好極了，爽朗地笑道：“得，你也別拿人小兩口開心了。皇上盼孫子盼了不知有多久，如今老五、老七都走了，就指著他們老四這一口。回頭賞完燈，趕緊兒的回去吧，可不許冷落了太子妃。”

“是，謝皇祖母恩典。”元承宇暗暗把趙靈嬡手心一握，二人對視一眼，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沈硯青正在一旁給元寶換尿布，見狀便瞇著鳳眸把元承宇戲謔：“哦呀~，風(fēng)水輪流，殿下如今可曉得草民先前是如何滋味了？”

他今日著一襲銀鼠皮收袖鑲絨長袍，搭著墨色的軟玉革帶，那清偉身型看起來好不俊雅飄逸。

聽說這身衣裳乃是阿桃特特為他在郎云衣莊定制的過年禮物……臭小子，果然一翻身就不認(rèn)賬了。元承宇齜著白牙，勾唇笑道：“沈老板莫非嫌‘和尚’當(dāng)?shù)眠€不夠，可要再來一回？”

“不敢不敢。殿下強(qiáng)拆人婚姻這癖好，在下實(shí)在望塵莫及。”沈硯青嘴角噙著諷弄，一樣的不甘示弱。

二人你來我往，天生的就不能湊在一塊。

趙靈嬡在一旁看了只覺得新鮮，便扯著元承宇袖子笑勸道：“大過年的，妹夫難得進(jìn)宮一趟，殿下怎的還頻頻為難他，不帶這樣威脅人的。”

鸞枝嘩啦啦疊著麻雀，頭也不抬：“只怕四哥再懲治他一回，他也依舊是本性不改。嫂嫂您是不曉得，他這人可壞。”

“呃嗚~”小淘氣包兒不肯乖，聽見娘親說話，連忙舞著胳膊非要往娘親懷里撲。

怕擾了女人們打牌的興致，沈硯青便箍著元寶肥嫩嫩的小短腿，把他抱在膝蓋上忽高忽低的逗玩。一雙略微上挑的鳳眸把鸞枝涼涼一瞥：“你慣是不心疼我的，只怕不能把我更好欺負(fù)。”

那話中幽怨不遮掩。快一個(gè)月了，依舊是分居，白日里對自己萬般體貼，一入了夜，卻把鋪?zhàn)娱T兒一關(guān)，依舊趕他回新宅子去睡。天曉得如今只稍聞見她的氣息、望見她婷婷裊裊的溫軟身段，自己便幾近把持不住。太殘酷的忍耐。

“咔咔咔~”忽上忽下的感覺實(shí)在是太美妙，爹爹好厲害！元寶興奮得手舞足蹈，咧著紅紅小嘴兒，笑的口水滴答往下淌。

鸞枝看了不由嗔怪：“才剛換的褲子吶，笑太狠了仔細(xì)又尿，沒得褲子再換了。”剜沈硯青一眼，假裝看不懂他的暗示。

老太后在一旁瞥見，便努著嘴角戲謔道：“倔丫頭，瞧把你家相公委屈的。快把喜事重新辦嘍，這一回可得好好風(fēng)光風(fēng)光。”

鸞枝低著頭，嗓音柔柔的：“回太后娘娘，保證書一直沒給呢。…慣是只狡黠的狐貍，他不主動(dòng)給，怕回頭一得意又欺負(fù)人了。”

嘶，原來是這個(gè)！沈硯青容色一滯，一瞬間簡直有想把鸞枝撲倒的沖動(dòng)——可惡女人，半刻鐘就搞定的紙兒，存心作弄自己堪堪受下一個(gè)月的空房。

面上卻按捺不動(dòng)，只勾著嘴角噙一抹似笑非笑，寵溺逗弄著小元寶。

老太后瞅著他那張清雋的面龐，到底還是歡喜小伙子的才干。見沈硯青如今態(tài)度誠懇，又會帶孩子、又會換尿布，改造得很好嘛，便讓了個(gè)臺階：“嘖，還要他什么保證書？今兒個(gè)我和德妃還有你四哥四嫂都在，就讓他當(dāng)著大伙的面，親口保證吧。”

鸞枝嗔一眼沈硯青，猜著這只狐貍必然又在裝正經(jīng)……只怕暗地里不知琢磨著如何欺負(fù)回來呢。非要他親口保證：“那你自己說，你先頭都答應(yīng)了我什么。”

沈硯青被撓得痛痛癢癢，曉得鸞枝原是半年前陰影難褪盡，便肅了神色道：“這輩子我所有都聽你的，只要你與孩子們高興，我做什么都愿意。”

“還有呢。”只這一點(diǎn)，不夠呀。

“……家中你最大，你說什么便是什么。絕不會再讓任何人，哪怕是老太太，再動(dòng)你和孩子一根指頭。”

也不是這個(gè)。鸞枝揩著帕子，拿喬不應(yīng)。

還有什么呢？……

傍晚余暉淡淡橙黃，花亭下女人著一抹牡丹花翠綠滾邊大襖，嬌滿滿的側(cè)著身子。一攏流云小髻在她腦后輕綰，那白玉花簪上淺綴著瑪瑙珠花，看起來俏皮又美麗。沈硯青不由想起來從前夫妻二人恩愛相惜的一幕幕……到底是什么時(shí)候才與她頓生出溝壑？

眼前驀地浮出鄧佩文一張自信飛揚(yáng)的端麗面孔，他默了一默，忽然斂下笑意，鄭重地凝著鸞枝道：“怪我，真是粗心，竟把她忘去了九霄云外。我沈硯青，今日在眾位長輩面前立誓，此生唯謝鸞枝一個(gè)嬌妻，至死絕無她室。天地作保，若然背棄誓言，情愿遭天打五雷……”

“別，大過年的，狠話藏自個(gè)心里，誰許你說這般不吉利了？”鸞枝伸手把沈硯青薄唇一捂，見他勾唇暖笑，又嗔惱地蹙起眉頭：“這回娘娘們和四哥都聽見了，若然你再和哪個(gè)女人勾搭不清，家里頭的錢財(cái)可就都?xì)w了我和孩子。你就凈身出戶吧，必不容你像上回那般欺負(fù)人。”

“我這般努力莫不是為了你與孩子，都給你就是……那你肯是不肯了？”沈硯青就勢把鸞枝手兒一握，握進(jìn)手心暖她纖柔指尖。嘴硬心軟的女人，她卻忘了這數(shù)月以來對自己又是怎樣的煎熬。可他怎么會？他是這樣的離不開她，旁人又如何入得了他的眼。

那掌心干燥而溫暖，眾目睽睽之下他目光脈脈含情，卻誠摯……當(dāng)眾求婚么？鸞枝抽不回來，雙頰一抹紅暈泛開：“那……除了我以外的，連曖昧都不許你與別人。”

“呃嗚嗚~”元寶小手兒攀上娘親的手背，怕爹爹又想偷吃。

臭小子，那是爺?shù)南眿D，幾時(shí)容得你把她視作私有？沈硯青捏捏兒子粉嘟嘟的小臉蛋，只得繾綣松開鸞枝的手腕：“理應(yīng)如此。”

阿娘抱著如意走進(jìn)花亭，聞言嚇得不輕：“個(gè)不懂規(guī)矩的丫頭，仔細(xì)娘娘們聽了笑話。天底下哪個(gè)男人不三妻四妾？你倒另類，非要做那不應(yīng)該的妒婦。”

鸞枝不應(yīng)，剜了沈硯青一眼，羞惱扭過頭：“妒婦就妒婦。是他自個(gè)答應(yīng)我的，…一早就答應(yīng)了。大丈夫一言九鼎，又不是我逼他。”

“是極。硯青自幼冷清，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愛上一個(gè)女子如她，岳母也一同作證則個(gè)。”沈硯青把鸞枝手心松開，寵溺地勾起嘴角。

“……冤家哦，這丫頭到底是不聽勸。”阿娘心中惴惴不安，嘴上念叨個(gè)不停。

老太后暢笑起來，叫人把小元寶抱到懷里：“呵呵哈，外人只道宮中有如天上仙闕，哀家卻道你們民間更有煙火可瞧……宮中到底還是單調(diào)。這樣也好，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朱秀你也莫要逼她三妻四妾。沈二小子一股傲氣煞不住，也須得叫鸞枝把他好好管管！”

“咯咯~”元寶蹬著小短腿兒淘氣，已經(jīng)五個(gè)月了，門牙長出來，小小白白的，可討人喜歡。

老太后看著喜慶，忍不住嘖嘖贊道：“哎喲，瞧這伶俐的。老話怎么說來著，大凡有福的女人，生下來的孩子必然也是康健靈活，你這福鸞縣主倒是封得應(yīng)景了。”

“拖太后娘娘您的福，您疼孩子，孩子喜歡著您呢。”鸞枝站在身旁，一樣滿心里都是愛寵。

趙靈嬡不由心生羨慕，微揚(yáng)起下頜去看元承宇。元承宇雙眸炯炯含笑，愛憐地把她削肩一攬，卻并未許諾什么。

帝王之愛原就短暫，隨著朝廷局勢的變動(dòng)，總須得再納一些自己愛的不愛的女人，怎可能一生一世一雙人？然而他總會為她在心中留一方純粹空間，記著二人第一次彼此交融的痛澀與悸動(dòng)。

“喲，瞧瞧這一對對好得呀~，真叫人眼紅。”小德妃揩著裙裾站起來，走到朱秀身邊去看如意。如意穿著橘色印花的對襟小棉襖，臉兒粉粉的像個(gè)蘋果，見人就笑。小德妃忍不住愛她：“還是我的小丫頭最安靜，來來，本宮抱抱，剛才都去哪兒玩了，這樣歡喜？”一邊說話，一邊親著如意粉嫩嫩的小手兒。

朱秀連忙應(yīng)話：“方才抱去看了會花燈，瞧把小丫頭高興的，都舍不得回來了。”

宮中又有嬪妃懷上龍嗣了，小德妃心中不免空落，順勢把如意抱進(jìn)懷里：“我瞅著和這丫頭就是有緣，不如今兒個(gè)當(dāng)著大伙的面，認(rèn)下來做個(gè)干女兒吧。”

老太后佯作皺起眉頭：“嘖，干女兒？那如意可不得和鸞枝平起平坐了，看把輩分亂的。真要認(rèn)親，小丫頭可是得叫你一聲姥姥。”

“姥姥？臣妾今歲才二十七吶，過個(gè)二十年才擔(dān)得起這個(gè)‘老’字……太后您不如自個(gè)認(rèn)鸞枝做干孫女，再好不過了。”小德妃撅著紅唇，被打擊得很掃興。

都曉得德妃娘娘平日里百般保養(yǎng)，最怕這一個(gè)‘老’字，一眾宮女紛紛抿嘴嗤嗤低笑。

若被認(rèn)作干女兒，只怕日后如意就不能常伴在自己身邊了。做娘的舍不得，鸞枝連忙道：“德妃娘娘折煞如意了，娘娘這樣年輕，‘姥姥’又豈能輕易叫得出口吶？”自己也覺得好笑，捂著帕子。

趙靈嬡進(jìn)宮不多日，從前只聽說四皇子在后宮并不得寵，今日方曉得氣氛原來這樣和睦。因見老太后并未反對，只怕是更樂意與太子殿下籠絡(luò)親情，便順手推舟道：“什么姥姥呀？說了是太后認(rèn)妹妹做干孫女，娘娘們都發(fā)話了，妹妹還不趕快跪下謝恩。”

鸞枝訝然去看老太后。老太后卻只是笑盈盈地著看鸞枝不語。此刻金口玉言既出，若然鸞枝推卻不受，倒顯得不識抬舉了，鸞枝連忙搭著手腕屈膝跪福：“民婦何德何能，竟能得這樣天大的福分，謝太后娘娘恩典！”

“平身吧。”老太后笑容和藹慈祥，細(xì)細(xì)打量著鸞枝秀致的眉眼，末了感慨道：“我見你這般不服輸?shù)男愿瘢瓜肫饚资昵暗淖约毫恕Ｖ皇侨诉@一輩子太短，經(jīng)不起光陰虛耗，許多事兒能不計(jì)較的，便要學(xué)會把它適時(shí)放下。你們夫妻兩個(gè)也算是歷過一番風(fēng)浪了，日后且好自珍惜著，莫要再輕易言說分離，性子還須得再斂斂。”又轉(zhuǎn)而去看沈硯青：“這陣子硯青小子也磨得差不多了，看你帶孩子的功夫大有長進(jìn)，回頭著人挑揀個(gè)好日子，把哀家干孫女兒抬回門去吧。仁德藥鋪的貢品年后恢復(fù)，下回若再把媳婦氣走，我可得好好罰你們沈家。”

“謝太后娘娘恩典，謹(jǐn)受娘娘教誨！”夫妻二人連忙叩頭辭謝。

——*——*——

馬車搖搖晃晃，走得很慢。今日鬧元宵，京東大街上人山人海，舞獅的小伙身輕如燕，雜耍的臺下滿堂喝彩；街道兩側(cè)用竹竿架起長條，掛滿五彩繽紛的花燈兒，那紅黃藍(lán)綠光影之下，只見男女老少熙熙攘攘，嬉笑歡顏間道不盡紅塵熱鬧。

車廂內(nèi)忽明忽暗，兩個(gè)人并排坐著，鸞枝挑開窗簾子：“說吧，今兒個(gè)又拿什么賄賂老太后了？”

揩著繡花手帕，看長街上燈火闌珊。這是她與他過的第二個(gè)年了。

“有嚒？怕是太后老人家也看不慣你冷落我，故而成全了你我夫妻一樁好事。”沈硯青把鸞枝指尖握過去，窗簾子垂下，車廂內(nèi)又復(fù)了灰蒙一片。

他側(cè)著俊臉看她，那鳳眸中光影閃爍，暗涌不遮不掩。這個(gè)魚兒一般任他拿捏不定的女人，竟然作弄自己忍了一整月的空房，這一回定要把她好好‘懲罰’。

沒有才怪。鸞枝捶了沈硯青一小拳，然而凝著他略微憔悴的眉眼，卻又忍不住心疼：“少來，別以為我不知道，程翊都說了，你這兩個(gè)晚上熬了通宵作畫。”

“莫不是因?yàn)槟恪Ｄ悴豢吓c我同房，我便一整夜翻來覆去睡不著，散不去都是你的味道。”沈硯青的嗓音忽然喑啞，就勢抓過鸞枝的手，把她放到自己長袍之上。

“誰說我不肯了？…早先就同你說過要保證書的，你自己忘了，后來我身上事兒又來，就干脆懶得提醒你。”那長袍之下隱隱有剛硬拂動(dòng)，鸞枝紅著臉兒將手抽回，只一抬頭，卻看見沈硯青輕啟的薄唇。那唇線精致，上唇比下唇略薄，命學(xué)里天生的弄情高手。她的唇角也忍不住蠕了蠕，魂魄竟好像被他的味道吸去。

車廂里的空氣莫名變得躁悶起來，太安靜，靜得連彼此的呼吸似乎都能聽見。也不知怎么了，鸞枝便微合起眼簾，雙手環(huán)過沈硯青清寬的脊背，忽然把他整個(gè)兒擁住。

他顯然未料到她的主動(dòng)，魁偉的身軀僵了一僵，下一秒?yún)s驚喜。一手扣緊她曲婉的腰谷，一手捧起她秀致的下頜，迫不及待吃上了她的唇兒。

涼薄卻溫柔的親吻，帶著淡淡的藥草甘澀，起初的時(shí)候只在她紅粉上輕沾，見她渾身顫栗，忽然便更深地引入，卷起她的丁香用力糾纏起來。

“唔……”她便不留下任何多余的空間，不得以把整個(gè)身子都覆上前去。雙手茫然地在他脊背上攀摩，想要把他好好的疼寵，哦，或是被他更深的扣緊。

沈硯青幾時(shí)經(jīng)歷過鸞枝這般主動(dòng)，她比自己小去五歲，每一回弄她，總好像她依舊是那個(gè)羞赧的初婚少女；然而這一回，無了孩子的干擾，她的身體卻是這樣的熟稔而渴望……太驚喜的發(fā)現(xiàn)，他愛她現(xiàn)在的樣子。

便把鸞枝攬進(jìn)懷中，磁啞的嗓音異常溫柔：“是不是想我了……那么今夜去我那里可好？”

這便是暗示的味道了……是啊，是時(shí)候該去看一看那個(gè)屬于自己后半生的家了。鸞枝點(diǎn)了頭：“嗯，叫人去后面和阿娘說一聲。”

沈硯青便用長袍把鸞枝護(hù)住，掀開簾子吩咐道：“走得快點(diǎn)，去沈家新宅！”

“得咧，聽爺吩咐——！”

那車廂搖搖曳曳，老程又哪里能不曉得？便把韁繩用力一扯，加快了速度。

“駕——”

大門前車子停下，門房老張迎出來：“老爺回來了，這位是……？”都是新雇傭的家仆，看一眼沈硯青懷里滿面粉嬌的鸞枝，十六七歲，太年輕，不知她是誰，微愣了一愣。卻還來不及反應(yīng)明白，那人卻已不在眼前。

“夫人回來了，讓廚房備湯。”沈硯青一襲湛色長裳繾風(fēng)而過，一路抱著鸞枝往內(nèi)院里走去。

三進(jìn)的院子，那院內(nèi)寬敞明亮，打掃得清清凈凈，有花壇，有大樹和天井，還有裝滿水的大魚缸。

鸞枝輕扯了扯沈硯青的袖子：“這些都是你一個(gè)人布置的？”

“是，夫人可滿意？”沈硯青低頭看她，嘴角噙一抹淡笑。

鸞枝便把臉兒埋進(jìn)他胸膛：“嗯，等元寶如意長大了，可以蕩秋千，還可以繞著魚缸跑。”

“傻瓜，兩個(gè)太孤單了，怎么夠？”沈硯青忽然傾下薄唇在鸞枝嫣粉的臉頰上狠狠一啄，腳下步子頓然加快。

丫鬟們正在掛燈籠，見主子抱著女人回來，想看她容貌又不敢看，連忙個(gè)個(gè)低頭讓道。

……

“吱呀——”，夜風(fēng)把雕花紅門打開，那屋中的錦榻上暖帳輕搖。一抹暗香浮動(dòng)，看見里頭鴛鴦紅被好似有蛇兒輕蠕，一聲聲強(qiáng)抑的氤氳喘息在底下起伏交纏。

隔著半掩的房門，那吱咕床榻搖響遮隱不住。阿娘和春畫一人抱著個(gè)孩子，才準(zhǔn)備往自個(gè)閨女房里頭送，聽見動(dòng)靜，連忙掉頭往回路上走。

“嗚嗚~~”元寶和如意卻聽見了，曉得爹爹和娘親就在里頭呢，肚子餓了，不給爹爹偷吃，一個(gè)勁往里頭撲。

臊得阿娘不行，連忙輕拍著元寶的手背：“乖，外婆去廚房給你們拿米糊。這會可不能吃奶，你爹辛苦了好些個(gè)月，多艱難才得你娘親疼一回，可不許再去吵擾他。”

抱著元寶往院外頭。

“二奶奶就愛口是心非，明明就那么舍不下咱二爺……”春畫抱著如意，臉蛋紅到了脖子根。

阿娘心里卻欣慰，點(diǎn)著春畫的額頭歡喜道：“傻丫頭，你不懂這夫妻之間的玄妙。你家二爺和奶奶，打這一日起便算是真真和好啦，早晚你便曉得了。”

春畫說才不。她還是忘不掉那個(gè)小木匠。

……

噼里啪啦，沈家新宅前鞭炮震天響。“新娘子進(jìn)門嘍！”少年程翊興奮地鋪開紅毯。

八抬喜轎在大門前放下，一身鳳冠霞帔的鸞枝被扶下轎來。從舊四皇子府里親自迎娶的女人，太后娘娘的干孫女兒，嫁妝把一條長長的京東大街都快要鋪滿。那場面氣派，直讓城中百姓嘆為觀止，紛紛棄下手中的活計(jì)被吸引到門前。

喜婆扶鸞枝跨火盆。沈硯青胸前佩著大紅花，著一襲亮黑色筆挺綢袍，清偉身型端端立在對面等她。

“嗚哇——”那火盆里炭火明艷，見娘親紅紅繡花鞋兒似要踩踏上去，如意和元寶忽然咧著小嘴大哭起來。一勁地想要掙開外婆和春畫的束縛，往鸞枝的懷里頭撲。

哭聲剎不住。

“汪！嗚汪——！”擾得旺財(cái)以為來了甚么惡人，連忙沖到門邊齜牙咧嘴叫喚。

“哈哈哈，跨過去夫妻好合財(cái)源滾滾，小主子們別哭啊！”人群紛紛好笑，笑小少爺和小小姐的伶俐可愛。

越笑便越哭。

太可怕了，姐弟兩個(gè)眼淚滴答滴答，把太后娘娘親賜的一對金童玉女小紅襖子都哭濕了，真真兒的可憐。

鸞枝聽得不忍心，忍不住就要掀開蓋頭走過去抱。

喜婆卻不給，嘴里頭叨叨著沒進(jìn)新房揭蓋頭不吉利。

朱秀兜著元寶，眉眼彎彎的勸道：“聽阿嬤的，這次好好走一回，再別像上一次……不聽勸。”明明想笑，怎生得想起閨女上一回那冷清清的出嫁，眼眶卻又紅——

改了名兒，一抬二人的小矮轎，沒有什么好嫁妝，大早上放一串鞭炮便清悄悄送走了，連一頓酒席都不敢辦。畢竟是妓院里搶出來的妾，婆家人不給張揚(yáng)。

連忙把元寶抱去屏風(fēng)后面，偷偷地拭干凈眼眶再出來。走兩步，卻又紅，背過身去又拭。太高興了竟也頻頻忍不住。

微風(fēng)將蓋頭輕拂，鸞枝揪著手帕邁開步子。那腳下的火盆孳孳燃燒，耳畔歡呼聲高低起伏，她心思來來又去，竟好似又看到那個(gè)死去了的執(zhí)拗少女，她亦穿一身紅艷隔著火苗在看她，笑盈盈的：又做新娘了啊小桃紅，恭喜恭喜。

一轉(zhuǎn)身，魅影頃刻又消失不見。

鸞枝的魂魄便被她勾去，忘了此刻應(yīng)是在醉春樓的紅臺之上，還是在那座陰森森的百年老宅。眼前忽而是鳳蕭一襲黑衣冷漠的背過身去，忽而是那輪椅上傲然清奇的少爺，她把眼睛一閉，不知今昔何夕地跨了過去……

一頭跌進(jìn)沈硯青的懷里，聞見那熟悉的淡淡藥草清香，魂魄方才回還過來——這便是她半生的倚靠了，她把他脖頸環(huán)住，再舍不得松開。

依著規(guī)矩，本是要夫妻二人牽著紅綢同去正堂。喜婆兜著手兒想要上前提醒，沈硯青卻擺手制止，一徑抱著鸞枝穿門而入。

舍不得她多走半步路。

“哦——哦——新郎新娘拜天地咯！”一群孩子淘兒紛涌過來，春畫連忙叫丫鬟把喜糖個(gè)個(gè)分發(fā)。

沈家二爺這次出手闊綽，那喜糖檔次也高，倘若運(yùn)氣好，還能撿著散落的小紅包兒。一時(shí)間大門前熙熙攘攘，好一片榮華熱鬧。

“懿旨到——”忽然一道尖高的嗓音打破喧囂，一縱宮中太監(jiān)著紫金常服浩浩蕩蕩拾階而上——“念扶柳鎮(zhèn)之女謝鸞枝，嫉惡揚(yáng)善，勤勉柔順，溫良聰敏，哀家甚感欣慰，特賜封為福鸞郡主；其母朱秀賢良淑德，克己守道，亦賜封七品命婦。欽賜——”

把懿旨遞給鸞枝，又順帶呈上一只精雕琉璃小盒：“恭喜郡主，這是太子妃娘娘著咱家捎來的南海珠子。”

“謝太后恩典，恭祝娘娘千歲！”夫妻二人連忙雙手接過，叩拜謝恩。

一眾看客愕然靜默，艷羨之余，亦趕緊個(gè)個(gè)磕頭伏地：“太后、太子妃娘娘千歲千千歲！”

自此身份便再瞞不住，如意粥鋪的生意也被帶著蒸蒸日上，二月底的時(shí)候鸞枝便把鋪?zhàn)訑U(kuò)大，加蓋了一層，又請了師傅重新裝修。

忙了一個(gè)月，眨眼春天便來了，綠葉吐出新芽，元寶和如意亦學(xué)會了坐和爬。大中午的不肯睡覺，姐弟兩個(gè)舞著小搖鼓兒咚咚吵鬧，氣得鸞枝抱起元寶打了小屁股兩下。

不打姐姐就打弟弟，元寶可委屈，嗚哇哭著找爹爹。

鸞枝沒有辦法，只得把姐弟兩個(gè)抱到小車子里，推去前院找沈硯青。

那前院廳堂里正自安靜，透過稀薄的陽光，只見右側(cè)上坐著一名清瘦的藍(lán)衣男子，二十一二歲年紀(jì)，背微有些彎，說話聲音低而躊躇：“病得昏糊不清，整日個(gè)盡念叨著二嫂和兩個(gè)侄兒，怕是拖不了長久了……二哥你看是不是……”

一邊說話，一邊尷尬地抬起頭來笑。那俊秀五官，依稀可見從前桃花蕩漾。鸞枝步子微微一頓，曉得是三爺沈硯昭來了。

默了默，依舊推著小車子轱轆轱轆走進(jìn)廳堂。

（2）

許是聽見動(dòng)靜，沈硯邵回頭看過來。見鸞枝著一抹海棠春裳迎面走進(jìn)，連忙拍拍衣擺起身見禮：“硯邵見過福鸞郡主，請福鸞郡主安。”

半年多不見，消瘦了許多，依舊是從前那張?zhí)一∏文橗嫞贿^風(fēng)流浪蕩看起來卻已收斂得差不多。態(tài)度很是謙恭，抬頭看一眼鸞枝，見她氣色嬌好容光明媚，與從前老宅中的鬼媚簡直判若兩人，心中喟嘆卻不敢多看，連忙又低下頭去看孩子。

“呃嗚嗚~”元寶如意卻不認(rèn)識他，小手鼓兒搖得咚咚響，直往沈硯邵俊臉上打。見他想躲又舍不得躲，忍不住好玩得咯咯笑。

“瞧這淘氣的，又不乖了。這是三叔，不能打。”鸞枝拂開姐弟兩個(gè)的小手兒，對沈硯邵笑了一笑：“是三爺來了。家里頭還好嗎，怎么帶了這許多東西？”

沈硯邵回頭看了看桌上堆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亩Y物，謙恭陪著笑臉：“哦，前幾天南邊一親戚走訪，送了幾只紅心柚，比橘子好吃，味道真心兒好。夢嬌饞得直哭，老太太舍不得給，就記著二嫂愛吃酸，特地叫三弟給捎了幾盒子過來。另外還有幾支東北的靈芝補(bǔ)藥，說是給二嫂補(bǔ)補(bǔ)身子。”

半鞠著腰拱著雙手，頭也不敢多抬。看來這半年多倒是真的改頭換面了不少。

眼前一瞬閃過自己被祈裕綁架時(shí)，老三見死不見的那副倉惶畫面，鸞枝微有些恍惚，又立時(shí)回了神：“呀，怎么好難為小孩子？一會走的時(shí)候捎兩個(gè)回去。我打小就在南邊長大，那些水果沒少吃，不惦記。快坐下說話吧。”

把小車子推到沈硯青跟前，佯作嗔惱地蹙起眉頭：“看被你慣的，大中午的不睡覺，哇哇哭著找爹爹，怎么哄都不肯聽。”

“咯噔，”元寶把如意的小手鼓兒晃地上去了，如意探著身子想去揀，揀不到，癟著小嘴巴委屈地看爹爹。

沈硯青便把如意抱進(jìn)懷里，鳳眸含笑地凝著鸞枝道：“必然是又被你打了屁股。這樣小的孩子，總兇她做什么。如意說是與不是？”

一邊說，一邊把閨女托在膝蓋上蹦跶。

“咯咯咯~”如意開心得咯咯直笑，清澈水眸里盡是對爹爹的眷愛。

鸞枝吃醋了，把孩子抱回來：“得，要叫你們父子三人湊一塊兒呀，一整天也別想踏實(shí)睡覺了。”

“嗚嗚~”元寶也想像姐姐那樣玩‘蹦跶’，小手攀著沈硯青的衣擺扯呀扯。

那粉嘟嘟的稚嫩模樣，只看得人心腸柔軟。沈硯邵貪看不夠，看著看著，眼中忽然多出幾許蒼澀……想起先前那個(gè)被榮若下藥滑了的孩子。倘若那回并不曾，只怕現(xiàn)在也該滿月了。

癡癡看著元寶，笑問道：“去年見時(shí)還是恁小的一團(tuán)兒，今歲就長得這樣大了。得有八、九個(gè)月了吧？二嫂把侄兒們養(yǎng)得可好，看的三弟好生羨慕。”

“是極。她慣是最疼孩子的，鋪?zhàn)由系纳馊缃窆土苏乒裾湛矗剿鼐驮诩依镱^伺弄著吃的穿的，說來也是辛苦。”沈硯青愛寵地凝了鸞枝一眼，握住她的手兒綣進(jìn)掌心里。

鸞枝掙不開，便就勢在沈硯青的身畔斜倚著：“才七個(gè)多月而已。娘胎里吃的就多，生下來胃口也好，小孩子嘛，能吃能睡，自然長得就快。”

那夫妻間的眉目交匯，恩愛與安然遮藏不住。沈硯邵驀地想起昔日那個(gè)逆來順受的榮若，心中的苦澀便越發(fā)按捺不住。卻又不敢表露出來。

便彎著桃花眸子，逗弄起元寶的小手：小混蛋兒，可會開口叫人了，叫聲三叔來聽聽。

鸞枝卻不愛聽那聲‘小混蛋兒’。她的孩子，必然是與老宅子的腐朽頹敗不沾半分邊兒的。噙著嘴角，默了一默，忽而笑道：“呀，差點(diǎn)兒都把榮若忘了。后來聽說也生了個(gè)小少爺，總也沒抽出時(shí)間回去看一看，大人和孩子現(xiàn)在好著呢嗎？”

瞥見身旁沈硯青暗示的眼神，曉得他不讓自己問，偏要做出一副不知所以然。

當(dāng)初榮若挺著滾圓的大肚子已然待產(chǎn)，老三和李氏呢，竟為著那秀蕓堪堪把榮若推倒在地。倘若后來榮若生下的不是兒子，此刻說不定早把榮若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如今看見自個(gè)的兒子聰敏可愛，又做出一副落寞后悔的模樣來，有什么用？那般珍惜你的時(shí)候你不屑，如今沒有了就是沒有了。人家遇到了好男人，下個(gè)月就要改嫁了。

果然沈硯邵俊秀面龐上的笑容頓時(shí)黯淡下來。好著呢，長得像他娘，也快五個(gè)月了，聽說上個(gè)月都長出小牙兒，快會認(rèn)人了。咬著下唇，不停地點(diǎn)著頭。卻忽然呆不下去，想要逃離這個(gè)到處是溫馨與生機(jī)的新宅。

時(shí)候不早了，正午陽光透過院中茂密的樹叢，打造出一片耀眼的光芒。鸞枝便留沈硯邵一同吃午飯。

沈硯邵連連推卻，只說身體有些不太好，還要去城北尋個(gè)大夫瞧一瞧，想請二哥書封信，引薦下則個(gè)。

“哦，那回頭你替我問家里頭好。”鸞枝見他手上已經(jīng)拿了信，便不再多留。

門外有青衣小廝跑進(jìn)來，是沈硯邵的跟班福光，邊跑邊喘氣兒：“爺，三奶奶……三奶奶她等急了，叫小的進(jìn)來催您呢。”

什么三奶奶？如今哪里還來的三奶奶。他自己說的也拗口，看一眼鸞枝，認(rèn)出來是從前被四皇子接走的二奶奶，連忙自動(dòng)噤了聲。太沒臉。

“這女人，才多久就等不住了？脾氣恁的改不了，一點(diǎn)兒也不識大體。”沈硯邵忿忿然叱著。因曉得二嫂素與榮若交好，最是瞧不起自己從前的作派，不免也很是尷尬。

鸞枝便知道秀蕓還等在外頭呢。之前魏五來過一回，聽說榮家那邊強(qiáng)離了，把榮若和兩個(gè)孩子全抬了回去，老太太命人上門去要，榮家死活不給。今年初榮家給榮若相了一門好親事，末了倒是把閨女送回來了，小少爺卻依舊留在榮家那邊養(yǎng)著。

榮家把風(fēng)聲傳出去，老三的名聲自此不好了，相過幾門親，沒有一戶人家肯進(jìn)門。李氏沒得辦法，只好把秀蕓留著撐場面。可老三那玩意兒自從秀蕓滑胎之后，早就廢了，常憋不住尿，秀蕓也是半死不活的，只怕是兩個(gè)一起來看病吧……終究還想要孩子。

鸞枝心里頭好笑，面上卻不表露，只笑著站起來送客。

沈硯邵兜著袖子走出廳堂，那院中陽光明媚，也不知他到底把煙膏戒了沒戒，一件湛藍(lán)色-春裳蕩來蕩去的，背影在樹影下顯得好生蕭條。

走了兩步，忽又調(diào)轉(zhuǎn)過頭來：“二嫂，從前我老三太混賬，做了不少畜生不如的事兒。二嫂您大人大量，還請不與我這小人一般計(jì)較。“

鸞枝替元寶揩去唇邊的口水，抬起頭來揮揮手：“去吧，人在外頭等著你呢。都過去的事兒了，我也不愛想起來，免得不痛快。”

“是啊……都是些過去的事兒了…”沈硯邵頓在院子當(dāng)中，似乎還想再說些什么，鸞枝卻已經(jīng)不再看他。身旁的福光催得甚緊，他最后也沒再開口，一轉(zhuǎn)身，幾步趕緊出了宅門。

鸞枝便去看沈硯青。

沈硯青勾了勾嘴角，微有躊躇地沉聲道：“說是老太太病得厲害，怕是拖不了多久……想見一見你，和孩子。”

那精致嘴角噙著淺笑，卻莫名幾許蒼澀，只是鳳眸濯濯地凝著鸞枝不動(dòng)。

“哦。”鸞枝帕子頓然一滯……默了良久，卻不見應(yīng)話。把瞌睡的如意抱起來，推著元寶去后院睡午覺。

三月春光耀眼，她的側(cè)臉在斑駁樹影下看不清明。一娓海棠紅裳兒裊裊，長廊上拐個(gè)彎兒，忽而便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