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中午下班, 冷師傅神神秘秘地叫上徐師傅、成建國, 當然也忘不了自己的徒弟紅梅, 到家喝酒, 說是她下鄉的萍兒回來買了兩只母雞, 一水的老雞, 也下不了什么蛋, 正好一道菜。 建國、紅梅到師傅家吃飯不算稀奇, 可徐師傅心里就打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冷彩蓮更不是富裕、大方的主, 這飯?可也不能開門見山地問:“你有什么事才請我們?” 到家一看, 廠知青點上帶隊的孫隊長坐在桌前, 徐師傅馬上明白了, 讓他來陪客, 因為他和孫隊長是哥們、同鄉、從中原那個大廠一塊兒來的同幫、特殊時期中還是“同一個戰壕里的戰友”。
這孫某人XX時期中也曾“金猴奮起千鈞棒,糞土當年萬戶侯”, 成立廠XX會時, 他使盡全身解數, 也沒能把個廠XXX主任的交椅挪到自己的屁股底下, 于是一天游手好閑、牢騷怪話不斷, 后來廠子還是給了個安慰“官”:被派往知青點, 做了孩子王。世事也捉弄人, 后來那些勝出者一夜之間, 一擄到底, 而他卻吃香喝辣, 達到了“煙酒基本靠送、工資基本不動”, 就是“老婆基本不用”這條當時還沒法到位, 那個痛快、解氣自不必說。
“萍, 萍, 出來叫叔看看。”徐師傅一進門就東張西望, 冷師傅趕緊擠眉弄眼, 外加搖頭擺手, 說:萍拇(沒)回來, 他那能不好好在點上鍛煉, 有事拇事往家跑。”
徐師傅明白了, 他兒子沒回來, 更不可能托他的頂頭上司, 跑幾十里地給家里帶什么雞, 待一會兒盤子里盛的沒準是她家正在下蛋的老母雞呢, 于是感到這頓飯沉甸甸的, 沒準還吃出個使命感來。
紅梅一見孫大人, 馬上捧上一張笑臉, 用她那甜脆甜脆的聲音喊了一聲“孫叔叔”, 令冷彩蓮為之一震, 覺得今日個把她叫來“實在是高”。
實際上這一聲叫得這個孫叔叔倒挺不自在, 當年紅梅的這個指標沒有“創收”, 是上面壓下來的, 他費盡心機還是沒卡住, 不過還是把她折騰了折騰, 叫她多跑了不少的冤枉路, 一個女孩兒拿著包煙, 到處敬, 但從今日這一嗓子看, 她并沒覺察或許是已覺察而不外露,或干脆已經冰釋前嫌, 這是多好的涵養呀,他有了些許的寬慰,釋然一笑說:“是紅梅姑娘啊,跟了個好師傅, 越發出息了。”
成建國一看這陣勢就意識到今日自個的角色就是那“酒簍子”, 任務就是讓對方“吃好、喝好”, 敬酒、陪酒可是自個的強項啊!
席間, 徐師傅思量, 沒聽說廠子最近要招工啊, 而且曉陽她們這一批剛進廠, 就是再招也不會這么快, 這恐怕是冷彩蓮的單相思, 所以不能說招工的事, 讓孫某人感到有壓力, 就是冷彩蓮自己也會顯得急功近利, 這餐飯它就變了味, 到頭來自己這個吃客變說客也跟著不那么光彩, 于是他想盡量扯些輕松點的閑話, 問候說: “大哥, 最近還好吧?” 這個“大哥”是他們那年頭在同一個戰壕里當戰友時的稱呼。
久違的這一聲大哥, 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線, 把兩人連了起來, 喚醒了孫某人對當年的記憶, 那曾經有過的輝煌足以使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經興奮, 也為徐師傅駕馭這個飯桌上的輿論方向做了鋪墊。
“好個屁, 跟那幫他爹媽都管不了的孩子掏, 還有個好!” 孫某人得了便宜還買不到乖, 怪嗔地說。
“是啊, 勞領導費心了, 看你又黑又瘦的, 今日個你老嫂子好好犒勞犒勞你。” 冷彩蓮逮住話頭馬上接茬。
“你別聽他在那兒瞎掰, 他齊小就沒白過, 連那腚都黑得跟那驢球蛋似的, 現在他一天不是跑上邊, 就是回廠辦事, 一個月呆在村里就那么可憐的幾天還不是歇在涼房里, 太陽想曬他都夠不著啊!” 徐師傅明損暗捧地說著。
“你眼紅了?”孫隊長帶著幾分得意, 歪著頭, 看著徐師傅說。
“豈止是我眼紅, 你問問這廠里有幾個不眼紅的? 可當初又有誰愿意去呢?”
“要不咋說你水平高, 有眼力, 能力強, 有福氣, 連老天爺都罩著。”這話是孫大人在他的對手_那個XXX主任_倒臺時自個說的, 徐師傅此時帶著恭維的口吻原話奉還, 算是借花獻佛吧。
“那是, 虧得你當時拇當那個狗屁主任, 那幫鱉犢子現在還在翻砂車間抬砂箱呢, 廠里人都不稀搭理他們。”冷彩蓮趕緊附和著。
“呵呵, 算交了一回狗屎運, 說到底還得感謝大伙看得起、信得過。” 孫某人此時被眾人捧著, 加上心里的自得和解氣, 又幾杯酒下肚, 令他的血液循環加快, 那黢黑的臉上也泛著紅光, 這些客氣話到了也沒能覆蓋住他臉上閃爍著的興奮和自豪。
成建國不失時機地敬上一杯: “祝孫隊長大福大貴, 步步高升!”
笑聲、杯盞的撞擊聲響成一片, 可冷彩蓮的心里卻直打鼓。
眼看著酒過三巡, 菜碟子也輪番發出輕松的微笑, 可連“招工”這倆字還沒人提到, 冷彩蓮耐不住了, 本來她也知道, 廠子最近不會招工, 但自從曉陽這批人進廠后, 她這心就不安生了, 她一會兒想, 剛招了人, 一時半會不會招了, 一會兒又想, 既然這官崽招過了, 下邊就該輪著咱老百姓了, 明知現在還不會招, 可這心里總像揣了個兔子, 蹦蹦跳, 不做出點表示就像對孩子不住似的, 于是自己給自己找理由:即使現在不招, 將來招時, 點上那好些人, 不得有個先來后到嘛, 跟看病似的, 不得先掛個號, 還得掛前幾號, 對, 就得早動手。 她像偵探似的偵察著, 好不容易發現“孫大人”回廠了, 狠狠心, 殺了家里正在下蛋的老母雞, 又起大早, 拿了全家每人每月半斤的肉票到市里排隊, 曲里拐彎的長隊并未減少排隊人臉上的興奮, 那天她運氣不錯, 最后一個買到了一級肉(最肥的), 3斤, 像是專門給她留的似的, 現在統統一頓造光, 可不能連個響都聽不著, 于是她直奔主題, 問: “最近招工的政策是不是有變化? 咋從學校里招了?”
孫某人一時不知如何應答,說是吧, 那不等于砸了自個的招牌, 以后誰還巴結他;說不是吧, 明明剛招了一批, 倒是徐師傅反應(從一開始就有思想準備)快, 出來為其解圍, 說:“不會, 這是國家的基本國策, 萬曉陽這一批是一個特例, 當年他們的父母出生入死, 算是一個補償吧, 是一次性的。下來, 該咋著還得咋著。”
“那俺老熊也是流過血的, 咋不補償補償俺。”冷彩蓮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這真是個誰也沒法回答的問題。
“咦, 老熊呢?”大家這才發現沒見著這屋的男主人, 徐師傅這一問才岔開了話題。
“他, 頭痛, 歇著啦。” 實際上是老頭不讓她折騰這檔子事, 她怕他添亂不叫他出來, 他本就不喜歡這種應酬, 而且是充當這么尷尬的角色, 當然巴不得歇著。
徐師傅心想: 誰讓你家老熊那么熊呢。 令人意外的是你這么能耐的冷彩蓮怎么會提出這么一個“更熊”的問題, 更令人擔憂的是: 如果誰順著這個桿往上爬, 不定那兒就會碰著這女人的自尊, 那….., 他趕緊轉移話題說: “大哥, 大萍這孩子我可是看著長大的, 起小就聽話。”
“是, 是, 在點上表現也不錯, 尤其是這一年, 能吃得苦, 群眾反映也不錯。” 孫大人也理會了徐師傅的用意。
冷彩蓮似明白過來, 接話說:“都是孫隊長教育有方。”
見他的引導起了作用, 徐師傅生怕話頭再繞回去, 于是接著發揮, 說: “這上山下鄉雖說讓孩子受了點屈, 可那也是一種鍛煉啊, 對他將來走上社會的好處不可估量啊!就拿紅梅和萬曉陽來說,這一比, 差距就出來了, 紅梅進廠時年齡也跟萬曉陽差不多, 可那多懂事, 多討人喜歡,而這個萬曉陽呢, 都叫人不知道咋說。”
一提到萬曉陽, 冷彩蓮來了神,說:“咦, 咋的啦? 講衛生啦, 漱口了? 你那個臭嘴還有啥說不出口的?”
徐師傅知道編排萬曉陽就等于討好了眼前的這個女人, 畢竟白吃了人家一頓, 那就讓萬曉陽來買單吧。 但當著成建國的面, 又不好怎么說, 于是他換了一種說法, 從關心的角度對建國說: “唉, 我說建國, 你也教教你那徒弟, 別一天不分時間、不分場合、有事沒事把個“師傅”老掛在嘴上, 那天早上, 我從廁所出來, 邊走邊扣‘大前門’, 被她一叫, 嚇一跳, 等了半晌, 光見她咧嘴, 也拇(沒)說個啥, 你們聽說了吧? 那天她還叫老向‘劉師傅’”。
冷彩蓮哈哈笑起來, 徐師傅說: “這都是你的功勞。”
“關我個屁事。”
“那天開會時, 不是你叫老向老流嘛。”
“啥活也不會干, 好話、 惱(壞)話也聽不來, 吶(那), 吶是她師傅教的事? 她爹媽干啥去了?”
徐師傅接茬: ”她爹媽干革命去了, 她要是在農村鍛煉上幾年, 保準不會那樣。”他依然把持著他的輿論導向, 表演著他的左右逢源。
冷彩蓮馬上說:“那建國也拇上過農村啊。”
徐師傅真不明白, 一句閑淡話, 這冷彩蓮在這兒跟誰較勁, 個中原委, 恐怕連冷彩蓮自個都說不清楚。
紅梅心里泛上一陣酸楚: 對人家一個女孩家, 干嘛說得那么難聽。 但在這堆人中, 那個都比她資歷深, 在這兒那有她說話的份, 但反過來一想也是, 以前和萬曉陽同行時也看到過她跟人打招呼后的尷尬。
吃完飯, 紅梅回宿舍, 正碰上萬曉陽到水管接水, 于是她迎著她走, 然后在她面前站住, 猛然叫了一聲: “萬曉陽”, 眼睛直楞楞地盯著她看, 嘴角一撇一撇的, 欲言又止, 似笑非笑。
曉陽愣住了, 問:“你要干什么?”
紅梅仍然不語, 萬曉陽又說: “唉, 我說你到底有什么事呀? 這樣子傻不傻呀!”
紅梅撲哧一聲笑了, 說:“我在給你照鏡子, 你也知道這樣子挺傻呀!”
“好啊, 你笑話我。” 說著就舉著空臉盆朝紅梅晃了晃, 紅梅上前一把摟住她, 說: “我剛從冷師傅家吃飯回來, 他們隨便說起來, 我給你提個醒, 以后注意一下就行了。”
“他們都說我什么了?”
“沒說什么具體事, 就說你打招呼什么的叫人挺別扭的。” 說完她又一本正經地說: “哎, 我跟你說, 真的, 在廠子里, 跟在外面不一樣, 見了人不一定非得打招呼, 你想, 一個廠的, 這么多人, 大家都認識, 抬頭不見低頭見, 那有那么多話說。 對特別熟的, 招呼一聲, 對一般關系的, 就當沒看見。”
萬曉陽聽著, 還在為剛才“鏡子”里的形象自慚形穢, 渾身的血直往臉上沖, 對紅梅的話也沒特別認真的聽, 但最后一句, 她倒聽得真: 對一般關系的, 就當沒看見。 這還不好辦, 她又做回了她自己, 而且是矯枉過正, 平日走路平視前方, 對人視而不見, 人們又說:才進廠幾天, 這眼睛就長頭頂上了, 還不是仗著爹媽當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