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天, 天氣陰冷陰冷的, 看上去像要下雪, 文昌德上穿一件掛著藍色咔嘰布面的羔羊皮短大衣, 頭戴一頂灰色呢子直筒帽, 帽邊翻下來蓋住額頭, 護著耳朵。 一條紫紅、灰、白三色相間的毛線長圍巾繞于頸上。
他懷里抱著個大紙箱, 匆匆進了廠大門, 他是下班后到市里郵局去取包裹的, 回來時天已黑了, 他知道箱子裝的是食物, 平時這個點, 同屋的施師傅正跟人在屋里進行棋牌大戰呢, 他可不想轉個身這些東西就給“共產”了。
他徑直來到茍愛琴的宿舍。 一推門看見屋里沒人, 他將箱子放到桌子上, 背對著門。
茍愛琴從外面進來, 吃驚道:“呀?”
“我呀。”他忙轉身。
“怎么穿這么件老古董, 難怪我不認得。”
“暖和。” 他掀起下襟露出雪白卷曲的羊毛。
為了消解不請自進的窘迫, 他下巴沖箱子揚了揚, 說:“取個包裹, 過了飯點, 討點吃的。”
“吃什么呢?” 她略一沉思道: “我這兒還有一個饅頭, 其他的自力更生、豐衣足食。”
“沒敢指望你。” 說完他看著她, 她上穿一件淺紫色碎花棉襖, 下穿一條黑色呢子褲, 拿著兩個剛洗完還往下滴水的碗, 手凍得通紅, 問: “怎么不用熱水?”
“你沒看見那爐子, 半死不活的。” 茍愛琴的頭朝爐子一擺。
文昌德脫了大衣, 摘下帽子與圍巾, 放到萬曉陽的床上。 他起身時茍愛琴上前查看那傷疤, 它已拆線, 兩條暗紅色縫針的印記赫然在目, 問: “還痛嗎?”
“不太痛。” 說著就走向爐子, 用爐鉤子揭開爐蓋,上面的煤餅還黑著可已沒有多少燃燒的火跡, 他蹲下, 身體歪斜臉沖著爐門, 小心地把那些死灰慢慢捅掉, 盡量保存那少得可憐的火種在爐膛里,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
灰白色的爐灰粉塵從小小的爐門口爭先恐后地飛揚出來。
“啊!”文昌德忽然叫著站起身, 用左手捂著右眼, 用拇指和食指扒開眼皮, 上下來回揉搓。
茍愛琴正在看那箱子, 趕緊轉身見狀忙說: “進灰了? 快別揉, 會劃傷眼球, 我看看。” 說著將他拉到自己床前的一圈椅跟前, 按他坐下, 她拿下他手里的爐鉤, 放回爐子上, 加上了拔火筒。
她反身抓住他的肩膀, 又溫柔地握住他太陽穴兩側, 將他扳正臉正對著自己, 然后俯下身, 小心地翻開他不斷眨巴的右眼下眼皮, 粉紅的肌肉上有細微的白點, 說: “看到了, 好小。”
她的紅唇撮起像朵喇叭花, 燈光映在她的唇上, 氣流緩緩從花心噴出, 仿佛是一片燃燒的煙霧, 文昌德感覺到左眼皮涼涼的, 但有一股火辣辣如夏日般光焰的熱氣流朝他襲來, 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脂氣, 他靈魂的真空把她美麗的每一處細節都吸進眼里,突然, 一股神秘的感覺涌上心頭,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注入醞釀在他的體內, 他真想站起朝向她溫熱、仰起的布滿紅暈的臉, 將唇壓向那顫抖的喇叭花上。但他不能, 她越是近在眼前, 他的欲望越是要隱藏起來, 但這種享受他想無限制地延續下去。 不料她卻說:“好了, 你試著閉閉眼。”
他眨了眨眼, 說:“好像沒有磨的感覺了。謝謝你啊!”
茍愛琴也感到了文昌德神情的變化, 于是趕緊轉移話題, 她翻看桌上的紙箱, 問: “什么東西?”
“大概是些吃的。”文昌德隨口一說, 接著說:“剪刀拿來用一下。”
“你都快回去了, 他們還寄東西來。” 茍愛琴不解地問。
“可能是路上走得久了吧。”
打開紙箱, 里面有十幾把掛面, 幾個風尾魚和午餐肉鐵皮罐頭。
茍愛琴轉身發現爐子里的火苗往上竄, 屋子里頓時暖和了許多。 茍愛琴問: “想吃點什么?” 馬上自答: “這不現成, 有掛面嘛。”
“沒菜, 面條不好吃, 有大米嗎? 煮點稀飯。”
“呦, 嘴還挺刁。”她知道他這是想在這兒多呆會兒, 這也正合她意。說著就去拿鍋洗米。
文昌德說: “我來吧, 外面冷。”
“我又不出去, 洗米水就倒在這個盆里。”
文昌德把鍋圈放到爐子上, 鋼精鍋坐到了爐子上。
兩人又開始在箱子里探寶,發現里面夾著一張紙,上寫: 三叔, 包掛面的紙是一本手抄的小說《第二次握手》, 很好看,在全國都傳瘋了, 是我花了幾個夜晚抄的, 我知道你喜歡文學, 愛看書, 現在又沒什么書可看, 所以寄給你。 但現在《第二次握手》被定下“吹捧臭老九”、 “鼓吹科學救國”、“描寫愛情”等罪狀, 定為反動小說, 在全國清查, 作者XX已經被逮捕并定死刑。 所以我只好把它撕開,包掛面, 你按頁碼訂起來就可以了,看完好好藏起來。
文昌德看完遞給茍愛琴,返身關上門, 說: “這本書去年回家就聽說了, 始終沒見著。我們這兒好, 天高皇帝遠, 沒聽說查。”
“就沒傳到這兒,查什么去。”茍愛琴說。
文昌德小心地把一張張紙從掛面上取下來, 茍愛琴也加入進來, 兩個人一一按頁碼排好, 茍愛琴把桌上的玻璃臺板拿起來, 壓在紙上,又從五斗櫥里端來一個合面的瓷盆壓到玻璃板上。
文昌德說: “拿個針線來, 把它裝訂起來吧。”
茍愛琴開始一個一個地拉開抽屜找, 這時文昌德才發現, 這屋里原來有這么多舊家俱,顯然是茍愛琴爹媽回內地時留下的。
稀飯鍋在爐子上咕嘟響著冒著熱汽, 屋子里暖和了起來, 茍愛琴脫掉了棉衣, 露出里面的紅毛衣, 勾勒出她隆滿的胸和纖細的腰肢。
茍愛琴的床貼里面墻的一角支著, 一個紫紅漆的大柜面向一側床頭而立, 中間約50CM間隙, 剛夠開柜門。與其并排立著一個五斗櫥, 櫥頂立著一面橢園鏡, 旁邊是她的洗漱用品。 床前是一只文昌德剛坐過的圈椅, 里面有厚厚的坐墊。
茍愛琴坐到椅子上說: “拿過來, 我來訂。”
“還是我來吧, 挺厚的, 費勁。”
“我不會分開訂, 再說, 我這兒也沒有你能戴的頂針, 光靠針把指頭戳爛了也訂不過去。”
文昌德感到心里暖哄哄的。
蒸氣從稀飯鍋里冒出在屋里擴散開來, 透過一團白霧看著茍愛琴手臂來來回回地飛針走線, 文昌德突然覺著有這樣一方住處, 配上這么個佳人, 我還要什么, 可懸在頭頂的那把劍始終是一塊心病, 于是帶著戲謔的口吻試探地問: “你打算什么時候回家, 去會會你那位軍官?”
現在說這話等于在打茍愛琴的臉, 母親前兩天來信說那軍人沒請下假, 今年過年回不來了, 他們也不勉強了, 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吧。信上沒提文昌德和任書記的信, 他們不想讓女兒知道他們做這個表態, 是自己態度的轉變, 而要做出只是順從了女兒意愿的樣子, 有點讓其自作主張自食其果的味道。
“這幾天我也正琢磨這事呢, 應該快了, 這不得等那邊先定時間嘛。” 茍愛琴惱羞成怒, 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知道他的狼子野心, 故意拿話堵他。
“你以為你是誰啊,XX部是你家開的, 啥時候坐車車票信手拈來。”
“我不用車票, 他會開著飛機來接我。”
“同志, 這兒現在可還沒建飛機場呢。” 文昌德堵她的話。
“他開直升機。”茍愛琴嗆了他一句。
兩人哈哈大笑。
“算了, 你也別自欺欺人了, 軍人哪能過年回家? 軍人們過年都回家了, 那老百姓的年就沒得過了。”文昌德替她園場。
“你倒挺通情達理的。”
文昌德擺出一本正經的樣子, 說: “不看軍人, 父母還是要看的, 票還不早點買。”
“今年過年不想回家了, 家那邊也挺冷。”
文昌德喜出望外, 順水推舟說: “過年不如跟我一塊到上海玩玩, 票我一起買。”
乳白色的米油從鍋邊溢出, 流出來一些, 滴到爐子上, 像蠟燭的眼淚。
茍愛琴沒有接文昌德的話, 她還沒想好怎么接, 于是視線轉向爐子說: “稀飯好了, 趕快把你的嘴堵起來吧。”
茍愛琴站起來, 從五斗櫥抽屜里拿出兩個碗, 一個盛了滿碗, 一個只盛了半碗, 說:“聞著挺香的, 我也來點。”
文昌德拿起桌上的剪刀擺弄, 酥脆的黃燦燦的油炸小黃魚呈在眼前, 茍愛琴拿來一個盤子和刀, 粉紅的午餐肉切成片躺在盤子里, 兩個人圍坐桌邊, 茍愛琴用筷子尖沿碗邊劃著, 吃得很文雅, 文昌德則急不可耐地將桌上的魚和肉往茍愛琴的碗里夾, 茍愛琴就用筷子去擋, 一邊說:“夠了, 夠了。”
一會兒她就放下了筷子, 坐在那兒, 一只手平放在桌邊, 另一只胳膊肘支在桌上, 臉頰托在手掌中, 帶著令人欣慰的溫柔, 凝望著文昌德呑食并消化那些美味。
在這樣一個動人嬌魅的造物注視下, 文昌德的胃動力急驟下降, 渾身血液卻直往腦門上沖, 他一只手勇敢地覆蓋到她放在桌上的手上時, 她戰栗地縮了回去, 轉移話題說: “我剛才訂書時瞄了幾眼, 那本書是挺好看的, 一開頭就挺吸引人, 先擱我這兒, 我先看。”
“你可要保管好了, 別讓人知道, 包括萬曉陽。”
“知道, 我這兒家俱多, 好藏, 再說現在萬曉陽忙著談戀愛, 那有那心思, 他們經常成雙入對地出出進進。”
“和誰?” 完了又馬上自答:“是建國?”茍愛琴點點頭。
“ 急什么? 她才多大,”他用緩慢的語調說, 忽然又提高腔調對茍愛琴說: “真是后浪推前浪, 她比你小一截都知道先給自個物色個人,” 忽然他眉頭皺了一下說: “只是她物色的這個對象有點不合適, 你用個什么話提醒提醒她。”
“我可不敢,要給冷彩蓮知道了,還不把我這房給點了。”
“也是。”文昌德附和道。
茍愛琴忽然抬起頭, 問: “給你寄東西的是你侄子?”
“是的。”
“親的?”
“是的, 我大哥的兒子。”
“那你媽生你得多大歲數?”
文昌德的面孔因內心的震撼而扭曲了,說: “錯, ” 他放下筷子, 先是兩肘支著桌子, 兩手捂臉, 沉默片刻又勇敢地抬起頭, 看著茍愛琴的眼睛說:“她當時只有20歲。”
他意識到他們的關系已經進入了“查戶口”程序, 他不知應該為跨了這么一大步而欣喜呢, 還是面對這個難堪的話題而懊惱。 其實他也可以大大方方地說: 我是后妻所生, 誰還管人家年齡的大小。 但他卻悠悠地把下面的話拋向空中: “她是我父親后妻的女兒, 我既然要找你就應該讓你知道一切, 只可惜我也所知不多, 出生的秘密我不可能知道, 長大點兒只知道她死了, 在記憶的洞穴和幽谷中, 她什么都不存在。 后來為了沾獨子不下鄉的光, 我父親把它捅出來了, 我恨她, 更恨我的父親; 他們制造了我, 又毀了我, 從我生下來我的太陽就已經下沉。” 他喃喃地說著眼角竟有些濕潤。
“那她現在呢?”
“不知道。”
“那好哇, 沒婆婆, 不用念婆媳關系這本經了。” 茍愛琴故做輕松地說。
“你不介意這個?” 稍停又感激地看著對方說: “謝謝你的寬宏大量和善解人意。 如果我當年臉皮厚點兒, 現在早在上海工作了, 我的同學留城的七零年, 最晚七一年都安排了工作,連我這侄子都早工作了。”
“我只在意你這個人, 多虧你皮不厚, 要不我怎么會認識你。” 茍愛琴深情地望著文昌德。
他又一次將手掌壓到了她的手上, 這一次她沒有抽手, 而是將另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握住,他極度悲傷的心在甜蜜地跳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