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束中卓教授的神情那么迷離,而我知道她根本不信神,我沒辦法同意她的觀點。“教授,我只知道,藝術就是要有‘人’的部分,既然要說神,那就是‘神’透過‘人’的表白,有它世俗化的特征,如果只求天啟,那么藝術還有什么意義?”
“知道當初我為什么錄取你嗎?”卓教授卻突然這樣反問我。
我實在不知道,當時的入選過程太過意外,事后我一直將它解釋為運氣。
“我想我們有緣分吧。”
“這么混賬的話也說得出來?阿芳?我像是做事那么輕率的人嗎?”
我預感她就要生氣了,但也許發怒太耗精力,卓教授只是將未抽完的香煙捻熄。
“見到你以前,就已經決定用你了。”她神容衰弱地說,“那是小潘的一句話,他告訴我,你不一樣,你讀過Saint-JohnPerse的全部作品。”
這難道不也輕率?我回想起來,上一個舞團的指導潘老師是個愛書人,以往常和我交換書單,那是他始終對我另眼相看的原因。Saint-JohnPerse則是因為我輔修法文,在大四時偶然選讀的一個法國詩人,之后就托人從國外搜集回了他的詩集。沒想到能擠入卓教授的舞團,緣由自這樣微小的舊事,驚奇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
“阿芳啊,”卓教授疲乏地深躺入枕,她的音量也降低了。“你知道我以前編過一支舞叫《燕子》嗎?”
“知道。”當然知道,我怎么忘得了?那是我臨場目睹卓教授的第一次舞蹈。
“你明白那支舞的意思嗎?”
必然有詐。我機靈地回答:“藝術不該談目的,應該是純粹的釋放,純粹的演出。”
卓教授卻笑了。“我們不談表現主義,那只是藏頭縮尾的目的論,我都已經這么老了,就不要讓我花時間打混仗了,好不好?”
卓教授的《燕子》在我腦海中翩翩復蘇,一片漆黑,亮銀色光束如電刺入,黑衣的卓教授展翼生風,在巴哈的G弦歌調中,燕子自由飛行,自由飛行,記憶中那是我惟一的一次哭泣,快樂的淚水,我在舞臺前許愿,總有一天我也要那樣飛,那樣飛。但是卓教授又不談這支舞了,指示我給她點了煙,卓教授靜靜抽了半根,才說:“十八歲那一年,我決定離家出走……還沒走成,我母親發現了我的皮箱,她全知道了,我跪倒在地上,用日語求她,放了我,放了我,歐卡桑,我用一輩子的精彩報答你……
“她了解我,她只是一直看著我,她沒掉淚,那個家……她也知道我只能遠走高飛,母親寫了一封信,要我帶上去臺北找舅舅,她又給了我一個小錢包,里面有十二個金戒指,一對翡翠鐲子,后來不管有多苦,我一樣也沒變賣,到現在還留著那些首飾,阿芳,她真的……她真的放了我。
“舅舅送我去了東京,待了一年,我跟著小旭先生一起去了巴黎,頭幾年最慘,窮得差點沒去街頭賣藝,營養不良,正好跳芭蕾舞,走在巴黎街頭,聞到人家紅酒燒雞的香氣,看見人家圍著燈光那么溫馨,我覺得這輩子從沒那么孤單過……我在巴黎跳出了名,但是天知道我有多恨芭蕾,買一張船票,我就去了紐約,那時候一句英文也不能講,幸好已經有點錢了,所以我全部重新開始,拜師從頭學舞,人家說我倔強,說我自毀前程,我的前程在哪里,他們會比我還關心嗎?”
卓教授所提這些,我全知道,包括她輕巧帶過與日本老師同居的一段,我都知道,但從卓教授口中娓娓道來,我聽出了一種全新的況味,只是不明白,卓教授為什么向我談及舊事?都說人之將死特別懷念往昔,我感到有些心酸。
卓教授繼續說:“其實,要說那時候我知道會在現代舞闖出一片天地,也是假的,我闖得很辛苦,處處碰壁,可以說是頭破血流,但就是死也不認輸,你知道為什么嗎?阿芳?”
“您說。教授。”
“路走得遠了,又左拐右彎,當初要的東西早就忘了,忘得越多,一路上就有越多意外的收獲,阿芳,我從來沒認輸,是因為心里面那個聲音,燕子就在我的心里面,不管轉了多少彎,燕子記得路,什么都忘了不要緊,跟著心里面的燕子,就不會迷路。這樣子說,你明白了嗎?”
見卓教授跳舞至今十二年,我第二次掉了淚,“明白,一切都是為了心里那只燕子。”
“只有你能了解我啊,阿芳。”卓教授說,她輕輕拍了拍我的額頭。
許秘書給我們送上了點心,她俯身調整卓教授的被單,給卓教授撥光她臉頰上的發絲,臨走時,又技巧性地順手帶走了煙灰缸。
卓教授喝了些熱咖啡,她說:“所以阿芳,問一問自己的內心,為什么你要跳舞?只是為了做一個藝術家嗎?還是為了純粹的美?”
“只為了純粹的美,對這個世界有什么貢獻?”
“貢獻太大了,阿芳,難道你還不懂嗎?讓這個世界多一點美,世界就多一點自尊,自尊的來源就是美,我要你永遠記得這句話。”
離開了卓教授的宅子,站在陽明山的雨夜里,我找不出下山的方式,沿路上不見任何出租車,走了許久,也未見公車站牌,直到一輛轎車在面前停下,駕駛員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
這個月的小雨,好像從沒真正停過。生平首度搭上了便車,只因為我看見后座的一個華納卡通金絲雀玩偶,有那樣一只玩偶的男人,該有著一顆溫柔的心吧?打開車門時我想到了近日轟動的社會新聞,割腿之狼,割喉之狼,中山之狼,出租車之狼,這簡直成了一個步步殺機的城市,而我是一只練舞的小羔羊,但天雨不斷,我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