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寧衛(wèi)錦州城總兵守御官廳。
遼東總兵祖大壽高坐在大廳北邊的主位之上,而廣寧總兵祖大樂則是躬身立于一旁。
大廳正中還有一個人傲然而立,不卑不亢,他便是團山堡的典史王奇峰。
祖大壽看著堂下立著的王奇峰,不由得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先前自己還以為團山堡的什么狗屁典史無非是吏員升任的罷了,結(jié)果這王奇峰竟然還當(dāng)過一任蓬萊縣的知縣。原來是張力的鄉(xiāng)黨,唔,張力不就是出身蓬萊縣么?
既然是張力那賊小子的鄉(xiāng)黨,那也就沒什么希望拉攏了……
這一層關(guān)系王奇峰自己都還沒注意到,因為他壓根就不是蓬萊縣本地之人,而是濟南府的人。
不過既然他說的是一口流利山東官話,祖大壽自然是分辨不出他是出自蓬萊縣還是濟南府,畢竟一個小小的前任七品縣令的履歷,一時半會祖大壽也不可能弄得一清二楚。
祖大壽冷冷地看著王奇峰,聲音中帶著一股子殺氣:“那張力讓你干什么?本都督不日便要點齊六萬大軍,匯同山海關(guān)總兵吳將軍的六萬大軍,一共十二萬人前來團山堡會獵!哼哼!”
王奇峰壓根也不吃這一套,文官體系長久以來形成:無:錯:小說 的文貴武賤的傳統(tǒng),讓他在祖大壽面前也根本不怯場。
要說士大夫階層看不起武將,這事兒前不久才發(fā)生了一起,卻是改變了整個大明朝的國運……
那就是所謂的“吳橋兵變”。孔有德在山東扯旗造反的事兒。
吳橋兵變可以說是“一只雞引發(fā)的血案”,其爆發(fā)的深刻背景正是大明朝武將地位低到了極點……
崇禎四年。韃子來犯廣寧衛(wèi),將祖大壽的軍隊死死困在大凌河。
軍情緊急。登萊巡撫孫元化急令孔有德以八百騎兵趕赴前線增援,然而登州遼東兵與山東兵素有不和,孔有德抵達吳橋時,因遇大雨春雪,部隊給養(yǎng)不足,又部隊行抵吳橋時,與山東人屢有摩擦,縣人皆閉門罷市。
這時候本來孔有德就憋著一肚子火,恰巧發(fā)生了“一只雞引發(fā)的血案”。孔有德腦子一熱,就鋌而走險造反了!
當(dāng)時孔有德手下有一士兵強取山東望族王象春家仆一雞,估摸著那士兵哥們先是偷,后來偷不成就搶,所以史料記載是“強取”。
不過重點是“家仆”,也就是那士兵搶的是王家仆役下人養(yǎng)的雞。
這尼瑪“賊配軍”敢搶地主老爺家仆人的雞,大明朝還有沒有王法了?
孔有德當(dāng)時是參將,正三品的武官,可是地主老爺王象春的兒子可不鳥他!
王公子帶著一眾家仆。氣勢洶洶地跑到軍營中將那偷雞的兵士捉住,史書記載是“穿箭游營”。
估摸著有點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嚴打犯罪分子之時,后背插個牌子游街那么點意思。
況且這還不是游街,是“游營”——也就是說。當(dāng)著孔有德的面,狠狠地啪啪啪打臉。
就算孔有德不要臉想“忍一時風(fēng)平浪靜”,那些大頭兵們可還是要臉的。兵士們?nèi)虩o可忍一擁而上,將王家的家仆一刀剁了……
王公子自然一溜煙跑了。事后他又豈肯善罷甘休,直接將孔有德告了——
于是。孔有德就這么造反了,只因為手下兵卒偷了地主家一只雞……
祖大壽級別自然比孔有德高出許多,然則王奇峰先前好歹也做過七品縣太爺,身份比那王象春也要高些——所以祖大壽官兒是大,可惜歸根到底只是武官,王奇峰至少在氣勢上還真不怵他。
王奇峰眼瞅著祖大壽色厲內(nèi)荏的模樣,只是微微一拱手,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遞到了祖大壽的案幾之上。而后王奇峰便退到一旁,眼觀鼻鼻觀心,不發(fā)一言。
祖大壽迫不及待地將書信打開,匆匆一瞥之后,不由得眼中放出了精光!
這封信沒有署名,不過從信件的語氣上來看,定是團山軍主事之人所寫,自然也就是張力。
祖大壽冷哼一聲,這張力果真小心,居然不在信上具名,連一絲把柄也不留下。
祖大壽將信放在案幾之上,淡淡地對王奇峰道:“王典史且回驛站休息,明日本將軍給你答復(fù)。”
王奇峰微微點頭,這也是應(yīng)有之義,祖大壽肯定會仔細研究一番才會回話。
王奇峰上前對著祖大壽拱手一禮,轉(zhuǎn)身離去。
祖大壽看著王奇峰離去的背影,整個人發(fā)起了怔,陷入了深思之中。
在旁邊一直沒有說話的祖大樂,這會兒上前兩步,走到祖大壽身邊。他本想看看信上寫的是什么,可是祖大壽無意之間將信扣了過來,他看不著。
祖大樂話到嘴邊,眼瞅著祖大壽一副深思的模樣,卻也不便打擾,只得耐心等待。
足足過了一刻鐘之后,祖大壽才回過神來,似乎是想清楚了對策。
祖大壽皺著眉頭,將信遞給了祖大樂,緩緩地道:“大樂,你看看吧。”
祖大樂接過信件仔細一看,臉上不由得露出了疑惑之色。
“都督,張力在信中說,寧遠還是以沙河為界。以后從山海關(guān)運送往廣寧衛(wèi)的糧餉,他們團山軍一個子兒也不會動……”
“咦,都督,那張力豈會這么好心?他不是與韃子勾結(jié)么?難道是有什么陰謀?”
祖大樂連珠炮一般連問三句,似乎怎么也想不通張力竟然會同意保障廣寧軍的補給線。
再看到最后幾行字的時候,祖大樂眉頭也深深地皺了起來,失聲道:“張力竟然要組建什么寧遠水師?!要咱們遼東水師撥出一半的船只給他?”
遼東水師聽起來很高大上,實則戰(zhàn)船只有十來艘,運輸船略多一些,有一百來艘。張力要一半的話,也就是五艘戰(zhàn)船,五十艘運輸船。
這些年遼東水師一直缺錢,船只年久失修,兵士們連軍餉都發(fā)不起。加之韃子也不會從海上進攻,所以遼東水師幾乎是荒廢了。
就這么一點小家底,與被朝廷招安的“海防游擊”鄭芝龍的數(shù)千艘商船、數(shù)百艘戰(zhàn)船相比,簡直可以用“寒磣”兩個字來形容。
張力居然要這么一堆破爛船只去組建什么寧遠水師?
“都督,這,這不合常理啊!”
祖大樂看完信件,似乎怎么也不敢相信張力開出的條件……
“本都督明白了!原來如此!”祖大壽猛地一拍桌子,整個人都有些激動了起來。
祖大樂連忙上前兩步,走到祖大壽身邊,小聲地問道:“都督,您老人家的意思是——”
祖大壽哈哈一笑,捋須道:“我問你,那張力乃是探花郎,他放著進入翰林院的大好前程不要,為什么跑來遼東挨冷受凍?呵呵,別說什么公忠體國的鬼話,那些話只有皇上才信,本將軍是一個字也不信的!”
祖大樂倒吸一口涼氣,細細琢磨了一番堂兄的話,連連點頭道:“是啊!張力來到遼東瞎折騰,到底圖個啥?”
祖大壽接著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張力來遼東折騰,正是為了這個財字!”
“財字?!”祖大樂有些跟不上祖大壽的思路了,皺眉道:“若說要貪贓枉法,那也該去江南膏腴之地呀,遼東有什么東西可貪的?呃,貪污軍餉?不對啊,聽說張力的團山軍軍餉開到四兩銀子一個月,還是足額發(fā)放——”
祖大壽微微頷首,笑著道:“此事本都督也有所耳聞,張力養(yǎng)軍實在是舍得花血本!”
頓了一頓,祖大壽沒好氣地瞥了祖大樂一眼:“如此看來,你和澤溥雙雙敗在張力手上,也不奇怪了。”
祖大樂立刻將頭低了下去,悻悻地道:“末將惶恐……末將慚愧……”
祖大壽一擺手,朗聲道:“不說這個!你先前所說的未免格局太小了,那張力若是要謀個應(yīng)天府或者蘇杭魚米之鄉(xiāng)的地方官,那是手到擒來之事。可是他卻來了遼東,而且一來就砸錢!他的錢哪來的?!”
祖大樂也不蠢,立刻一聲驚呼:“張力背后還有人?!莫非真的是皇上?”
祖大壽冷哼一聲:“皇上沒錢。”
“這……”
祖大壽搖了搖頭,小聲道:“張力背后具體是誰咱們還不清楚,不過此人定然地位很高,才能布下這么大一個局。”
“局?”祖大樂又開始聽不懂了……
“大樂,本都督問你,那張力為何要截殺山西晉商車隊?”
“都督,張力不是說什么為國除害么?”
“除個狗屁!”
祖大壽低低地罵了一聲,看著一臉疑惑之色的祖大樂,嘴里蹦出了幾個字:“張力,他自己要當(dāng)晉商!不,應(yīng)該說是他背后的那位朝中高人,眼紅晉商的買賣,想搶過來由他們做!”
祖大樂倒吸一口涼氣,原來內(nèi)幕竟然是這樣!
怪不得張力來到寧遠以后,所作所為,事事都透著一股子詭異!
“都督,張力說想要組建寧遠水師——那意思就是他們以后與建奴做買賣,是走海路了?”
祖大壽重重地點了點頭:“正是如此!若張力不說要船,本將軍還想不到這一層!”
頓了一頓之后,祖大壽對祖大樂道:“張力的要求盡數(shù)答應(yīng)便是,他做他的買賣,咱們守咱們的遼東……”
祖大樂連忙高聲應(yīng)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