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湛睡得很沉很深,夢中是無盡的刀光血影。
他見到公孫堅中了一劍,他又悲又憤,拔劍便沖入了匈奴人之中。可又聽見耳邊有人在一聲聲地喊:“李湛……李湛……”
是個女子的聲音,似乎很熟悉。
他心里一跳,忍不住張開眼來,瞧見一個姑娘就坐在榻邊,雙手托著腮,眼角還有淚痕,雙眼卻瞬也不瞬地望著他。
他認得這里是郡守府,也認出眼前的人是蒙茵,便是她在輕輕喚他。
可那個本該在他身邊的人呢?
“你終于醒了?”蒙茵目中露出歡喜之色。
李湛閉上眼睛,這幾日發生的事,立刻又全都回到他眼前。
他記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他抱著盈盈在雪地中走著,他全身冰透,無力地倒在雪地中,而盈盈,似乎也就被埋入了雪中……
她會不會……
李湛幾乎忍不住要驚呼出聲來,但他用力地咬緊了牙關,沒有說什么。他勉強笑了笑:“你救了我?”
“不是我救了你,是你自己救了自己,”蒙茵臉上還掛著淚,卻笑的很是歡喜,“那匹白馬是你放它回來的?你曉得老馬識途是不是?那匹白馬一路回了雁門,望著城門不停地嘶鳴。馮劫說它有些古怪,我們幾個人便跟著它,終于在路上尋到了你。”
“馮兄他……”李湛面色卻仍是很沉重。蒙茵打斷了他:“那個姓馮的,真是急色……一曉得你沒事,便忙不迭地跑去找他的那個……那個……什么冬去了。”
“我二嫂呢?”
“沒事沒事,”蒙茵笑瞇瞇地道,“你二嫂受了重傷,不過性命無虞,你大嫂在照顧她。”
李湛微微頷首,沉默了片刻,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抬起頭道:“楚楚,她……”
蒙茵面上的笑容立刻凝結住了。
她的目中露出了不屑之意,冷笑道:“原來你心里還是在掛念她。”說著,伸手向窗外一指,道:“你放心好了,那個姓朱的老頭把她帶走了。不過呢,她一醒過來,就急不可耐地回咸陽去了。”
“她……回咸陽了……”李湛遲疑道。
他曉得她心中記掛著那一個人,也記得自己說過,會送她去咸陽見那個人。可他卻沒想到,她竟這樣就走了。
不曾相惜,不曾辭別,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她就這樣走了。
可怎么……
他分明記得她說自己要死了,也記得她奄奄一息的樣子,可怎么她的傷就好了,似乎比他醒得還要快……
李湛心中疑竇重重,只聽外面有人大聲道:“李兄,你別聽這個瘋丫頭胡說。”
房門被推開,馮劫匆匆走了進來,扶起了李湛:“楚楚是回咸陽了。不過……”他回頭瞪了蒙茵一眼,蒙茵哼地一聲轉過了頭去。
“那日,楚楚派人傳信給我,叫我讓這個瘋丫頭去求秦王出兵雁門。可秦王半分情面都不講,斷然拒絕……”馮劫頓了一頓,嘆氣道,“不過這位蒙三姑娘,為了你,也是……竟然連我叫她去偷蒙恬的兵符都肯做。我們到了云中,調出大軍,直奔雁門。可我沒料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那個趙高竟然也來了,還帶了秦王的旨意,不但要捉我和蒙茵回去問罪,還要秦軍立刻從雁門攻入邯鄲……”
李湛苦笑道:“秦王對你們做的事情,根本就了如指掌。”
馮劫不禁沉默了,面上更露出一種奇怪難言之色,像是畏怕,又像是佩服。過得一會,他才接著道:“趙高見楚楚傷重,倒也沒有造次。楚楚一醒過來,便立刻叫趙高將秦軍全部退出雁門,返回云中,又瞧過你和二嫂的傷勢無恙之后,方才同趙高走了。我這才曉得……”
他搖頭道:“原來秦王根本就是挾秦軍之勢,還有我和蒙茵的安危,逼著楚楚回咸陽!”他說到這里,蒙茵遠遠聽著,面上雖然不以為然,口中也沒有出聲反對,只是哼聲道:“我才不信,秦王哥哥真的要處置我。”
馮劫不禁翻了一個白眼。他端正了臉色,俯身在李湛耳邊低語道:“真是奇怪,就算秦王要逼楚楚回去,他有的是機會,為何能許我們救下雁門,才……”
“姓馮的,你磨磨蹭蹭的,好了沒有?”門外又傳來一個姑娘的聲音。馮劫的臉頓時有些微紅。可李湛卻微微笑了起來,雖然他眼里滿是落寞:“是含冬。”
“是,是……”馮劫的聲音都是結結巴巴的,“方才含秋讓她來尋我,說有話同我說。我非要探了你再去……她不是……是楚楚說你并無大礙,睡醒了便好了……你說她這脾氣……”
“她的脾氣,我曉得,”李湛笑著拍了拍他的肩旁,“快去。”
“好好。我、我先去一趟……”馮劫松了好大一口氣,匆匆趕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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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湛靠在席榻上,看著這門一開一關,又等了好一會,才自己緩緩站了起來,緩緩朝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蒙茵著急道。李湛嘆了口氣,和聲道:“我……出去瞧一瞧。”
他走出了這間屋,走出了郡守府,緩步走到了大道上,望著腳下這一條道路,長長地伸展,從北關一直到了南城門。
雁門積雪滿地,天上晚霞絢麗,風生四野。風中有戰場的血腥味,有雪屑的清甜之氣。四周人影零亂,人聲細碎。遠遠地,似乎還能聽見一陣車轔馬嘶聲。
他似乎還能瞧見一輛馬車從他眼前駛過,又馳出了城門。
那輛馬車,和七年前他在咸陽史家姑娘的酒莊前見過的、接走盈盈的馬車一模一樣。甚至連那車前的馬,似乎都沒有變過。
李湛默默地望著遠處。
蒙茵默默地望著李湛。
她瞧見李湛忽然笑了笑。他的笑容看來是還是那么瀟灑爽朗,和她第一次在匈奴人的營帳里見到時一模一樣。卻又和那時完全不一樣,那么寂寞,那么孤獨,又那么疲倦。
是她永遠都不想在他臉上見到的神情。
蒙茵垂下頭,悶著聲,遠遠地站到了站到了一旁。
沒有一個年輕的姑娘,愿意見到自己喜歡的男子,卻在思念另一個姑娘的神情。
夜色漸臨。
整個雁門漸漸隱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顯得蒼涼而空闊。
李湛緩緩收回目光,他心里仍未平靜,他突然希望手中能有杯酒喝。剛一動念頭,便聽見一個蒼老卻又很清朗的聲音道:“小子,陪老夫喝一壺,如何?”旁邊遞過一壺酒來,那聲音笑道:“相逢也好,分別也罷,總歸要喝酒,方能盡興。”
李湛轉過頭來,朱老伯正看著他,飽經滄桑世故的眼睛中,似乎帶著些憐憫同情之色,瞧見了他的無可奈何,甚至也瞧見了他內心深處的悲傷。
李湛接過酒壺,仰頭便喝了一大口。
他抬頭望著夜色,淡淡地道:“從前有人同我說,他曾在梨花中見了一名姑娘。驚鴻一瞥,他甚至連那姑娘的面都未曾見上。可他卻決意非那姑娘不娶,他就此等了兩年,竟叫他終于再遇見了那個姑娘。”
酒能暖心、壯膽,總能叫人說出許多藏在心里的話。
朱老伯喝了一口酒,呵呵一笑:“他運氣很好。”
李湛淡笑道:“他確實運氣很好。那姑娘本來有心上人,可識得他之后,便將那人漸漸忘記了,一心同他在一起。他們兩人雖遇上不少波折,卻終于成了眷屬。”
朱老伯這一次卻眉毛一挑,哼聲道:“這人是得了圓滿,可并非人人都能這般幸運。誰又曉得,那位姑娘從前的心上人,失去了自己的心上人,心中又是什么滋味?”
一句話里,幾個“心上人”,說的很是繞口。李湛靜靜地聽著,嘆氣道:“可我那時只想著,若在梨花中見了一個人,是不是就算久別,也必能重逢?然后便能相知相守……我現在明白了,這樣的故事,確實不是人人都能有的,也不是人人都可以這般幸運的。”
朱老伯大笑了起來,抬手將兩人的酒壺輕輕一碰:“我突然也想起了一個故事,你可有興趣聽么?”
李湛笑了笑:“洗耳恭聽。”
朱老伯連喝了三口酒,垂頭沉思了許久,用手在胡子上一抹:“從前有一個小丫頭,五歲的時候隨父母去云蒙山,回程經過邯鄲時,卻突然暈死了過去。”
李湛聽得愣了,握著酒壺的手頓時僵在了半空。
朱老伯抬手,又是一口酒:“她暈倒時,恰好被一個極有本事的人瞧見了。那人設法將她救了回來。她一醒過來,見到那人的手里停著一只垂死的蝴蝶。而那人,正聽自己的門客說:這丫頭就如這只蝴蝶,身重劇毒,死日已到,就算咱們傾盡全力救了她,只怕也無幾日好活了。那小丫頭頓時便哭了出來,從此再也不敢瞧蝴蝶一眼……”
“她怕蝴蝶,原來就是因為……”李湛愕然道。朱老伯不曾接他的話,只是接著說道:“原來那個小丫頭的娘,年輕時曾受人陷害身中劇毒,雖服了解藥,一分余毒仍潛于體內。她懷這小丫頭時,不知怎得,毒素自母體俱都轉入胎兒心胚,與之共生共長。到了小丫頭五歲這一年,毒性終于發作。”
“這毒隨心而生,非但解藥難尋,更難以根治。好在救她的人,手下有不少能人異士。他一聲令下,人人各傾所能,勉強保住這丫頭一命。那人怕這小丫頭的娘曉得真相后自責,便叫她只當自己的女兒死了,以免牽腸掛肚。自己卻收了這小丫頭做義女,盡心救治,以安其父母之心。他又為小丫頭取了名字,叫做……”
“……弗盈?”李湛喃喃道。
“不錯,弗盈,”朱老伯沉聲道,“他是想告訴這小丫頭,眼下雖不如意,然道沖而用之弗盈,將來未必不會有轉機……”他輕輕嘆氣:“這小丫頭也真是聰慧,小小年紀,便明白那人的苦心。心毒不時發作,全身劇痛難當,她念著父母義父,便咬牙硬撐了下來。至多,只是學著大人飲上一杯酒,權作慰藉。”
“這毒發之時,究竟有多痛?”李湛面露詫異之色。朱老伯沉默了許久,才輕輕地道:“猶若萬蟻噬骨,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那一口酒,又怎么壓得住這樣的痛?
李湛想起梨花下那張笑意盈盈的臉,一口一口抿著喝酒的風姿,霎時面上一片煞白。他的手,緊緊地抓住了朱老伯的肩膀,似乎要嵌入骨肉中,幾乎都要將之拗斷了。
朱老伯并沒有絲毫責怪之意,只是長嘆道:“她為了自救,潛心學習醫術,還在一本叫《長桑》的醫書中發現,東海蓬萊島上,有一種長生果,可以生白骨藥死人,可解百毒。她義父立刻叫人去蓬萊島打探,才曉得那長生果六十年方才開花結果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