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來名侍衛一擁而上,手中的劍戟不住地朝盈盈和杜長生刺來。
他們人多勢眾,盈盈便是獨自一人,想要突圍而去已不容易,更何況身邊還帶了一個杜長生。她甚為無奈,手中緊緊拉住杜長生,施展身形,矯若驚鴻般在這幾名侍衛身邊游走。侍衛們竟一時也拿她沒有法子。
那假扮秦王之人拾起了劍,站到一旁。既無一人理會他,他也不發一言,似乎殿上人人早已心照不宣,真正的秦王另有其人。
突然間,殿外又是一陣喧嘩,又有一群人急急搶入殿來,大叫道:“保護秦王,莫教刺客走了。”
盈盈見人越來越多,要走脫更是無望,秦澤又不曉得為什么,躲了起來,心中正暗自苦惱。卻見這后來的一群人并非宮中侍衛的裝扮,人人一身簇新的靛藍色衣衫,手里的武器奇形怪狀,各自不同,倒像是一群江湖人士。
他們嘴上雖也叫著保護秦王,可一進來卻目光炯炯,手中兵器晃動,有意無意地卻將先來的那一隊侍衛圍了起來。
先來的侍衛首領見狀,斷喝一聲:“陰勝,你們不過是長信侯的門客,無詔豈可擅入秦王宮?”
他呵斥的這人,乃是一個枯瘦矮小,銳目尖腮的中年人,也是這群后來之人的首領。陰勝束了束腰帶,聲音有些尖厲:“蒙立,你們在外面守衛多時,殿內有變,竟然絲毫不知,你們這差是怎么當的?不如把俸祿讓于我們。”
他話音一落,身后十來人齊齊哄堂大笑。蒙立性情剛烈,眼里不肯揉半粒沙子,立刻斥聲反駁:“你這話什么意思,難道是指我們勾結刺客?”
陰勝目光瞥了假秦王一眼,粲粲一笑:“難道不是么?誰不知文信侯只手遮天,秦王被你們關起來了,卻搞了一個假秦王在這里掩人耳目,虧得我們長信侯精明……”
他一句話尚未說完,蒙立右手抓住長劍,橫地一劃,倏然劃向這陰勝的面門。陰勝就地一滾,躲開他這一招,摸出身后掛的一雙銅爪,也向蒙立撲了過去。他掌中銅爪,左劈右砍,口中大喝道:“姓蒙的,你敢殺人滅口,先吃老子一爪。”
兩人不由分說,便動起手來,兩方手下也立刻斗在了一起,反將盈盈和杜長生晾在了一旁。
可這一來二去,盈盈心中倒是聽得有些明白。這蒙立同一干侍衛乃是文信侯呂不韋之人;而陰勝帶來的一群人則都是長信侯嫪毐的門客,聽他言下之意,分明是秦王多時未出秦王宮,引得嫪毐懷疑,故此埋伏人馬在宮外,只等時機一到,便沖進宮來,瞧個明白。
若秦澤便是秦王趙政,方才那假秦王對秦澤又這般恭敬,想來應該是他親近之人。而蒙立等人顯然也是知曉有人假扮秦王之事,那么他們把守殿外,應該只是為了遮掩秦王不在宮內之事。
該是那夜真的有人行刺秦王,秦澤逃出了秦王宮。呂不韋凌晨入宮,宮內宮外遍尋不見秦王。國不可一日無主,秦王卻生死未卜,一旦叫別有居心之人曉得秦王失蹤之事,只怕會動搖國本。他也只能含糊其辭,對外叫人以為搜捕長安君為由,暗中尋覓秦王;對內,卻叫秦王身邊之人假扮于他,自己又日夜坐鎮宮中,也好瞞天過海。
這一來雖然兵行險招,蒙立行事雖然驕橫,好賴也是為了維護秦王。蒙立既是宮中侍衛,本在門外把守,聽見殿內打斗聲破門而入,倒還情有可原。陰勝這一群江湖烏合之眾,卻能守在宮里,但有動靜便迅速趕來,與蒙立不過前后腳之差……
這長信侯倒也是太過有心了。
但凡宮內有一點異樣,便可以之非議呂不韋。何況,他已猜出秦王不在宮內,一旦坐實呂不韋令人假扮秦王,打鐵趁熱,便可給呂不韋安上一個篡權謀國的罪名。
秦國既有長信侯,又何必有他文信侯。
管束雍城王宮,又怎如掌握咸陽中樞來得威風?
須臾之間,盈盈心中已經有了些分數。管中窺豹,只怕秦澤自小到大都不得不與這些人虛與委蛇,也難怪了他不肯信世上有對他真心之人。
亦難怪他明知自己救了他,仍是不肯吐露真實身份。反而將錯就錯,處處露口風,叫她誤以為他便是長安君,心生憐憫,這才送他去雍城。
實在是處處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他小心行事,也是理所應當。
再見那兩隊人馬,在這秦王宮里又吵又鬧,實在是絲毫未將秦王尊嚴放在眼里。更不知平日里,有文信侯長信侯在時,秦王威信又是如何蕩然無存。
他從前曾說呂不韋、嫪毐環伺在側,步步為營茍且度日,原來也不是信口胡言。
盈盈細細想來,心中有些難以置信,又對秦澤有了些歉疚。她見杜長生躲到了一旁的角落里,那假秦王仗劍站在他的面前,頗有維護之意,想來一時無礙。不禁悄悄地將身子退到了帷幔之旁。
她一碰著帷幔,帷幔里有人立刻緊緊貼上了她。
帷幔后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輕輕掙脫了,可他又伸出手指,勾住了她的小指;她抽回來,他又勾上了她另一個指頭。
糾糾纏纏,攪擾不休。
她被他磨得又好氣又好笑,索性用指甲在他的虎口上輕輕地掐了一下。
帷幔里頓時傳來他毫無顧忌的一聲叫,又“嗤”的一聲倒抽了一口氣。盈盈只怕他被人發現了,轉目一看,好在殿上鬧成一片,這小小動靜并未有人注意。惟有那個假秦王,似乎目光朝這里瞥了一下。
盈盈垂下頭,瞧見他的虎口上便連一個淺淺的指印都不曾有,可他卻好像受了極重的傷,疼得痛難以忍受一樣。
這世上,還有誰會比他更死皮賴臉,更愛裝模作樣?
他的手握住盈盈的,輕輕地搖了一搖。他的聲音,透過帷幔,低低地暖暖地傳入她的耳里:“你信不信,我不需數到十,長信侯便到了?”
他不由分說,便將盈盈的手合在自己手中,食指一伸,在她輕輕地在掌心叩著:“一、二……”
那假秦王站在一旁,瞧著殿內幾乎已鬧得天翻地覆,這時忽地左手右劍,分向擊出,攔住了陰勝與蒙將軍。他面露鄙夷,對兩人冷笑道:“蒙將軍,陰大俠,兩位若爭執不下,便去請文信侯與長信侯來辯個明白,這樣在秦王宮里胡鬧,成何體統?”
秦澤正在盈盈的掌心扣到第五下,說著外面便邁進來一位高高瘦瘦的華服男子:“是什么事情,要請本侯爺來此。”
他話音將落,秦澤卻恰恰敲到了第九下。果然是不需數到十,他長信侯便已袍笏登場了。
他的手下趕得快,他趕得更快。
秦澤的手指在她的掌心輕輕摳了摳,似在問她自己算得準不準?盈盈癢的想笑,才又狠狠掐了他一下。可這一下,秦澤死死地握著她的手,隔著帷幔,又在她耳邊低聲道:“你生我的氣了,是不是?”
方才她幾乎忘了的事情,又被他提了起來。盈盈微微嘆了一聲,目光一垂,對上了躲在一旁的杜長生。他目有所思,正望著帷幔,見到盈盈望他,將身子一縮,避開了盈盈的目光。
她認識的長生哥哥,絕不是這般畏畏縮縮的人,她還記得他從前為人爽朗不拘細行,恣意豁達。可今夜,他不但語氣虛軟,還有幾次不敢瞧她。
這般一反常態,若不是因為心虛,便是對自己心懷有愧。
只是眼下的局勢,兩人既不能脫身,也不便就在此地向他多問些什么。盈盈微微運勁,伸指在秦澤的掌心一彈,秦澤手心一痛,放開了手。
她曉得他一定在偷偷地看,偷偷地瞧,偷偷地揣摩,更偷偷地打算。
所以她便故意拉下了臉,冷冷的,不給他一點好臉色。
可他瞧不見的地方,她明亮的眼中,卻閃著滿滿的笑意。
她始終都是一個好脾氣的姑娘,最難得的,是她總是為別人想得多,為自己想得少。她瞧明白了他的處境,便是他不來逗她,她都不會同他多計較。
這長信侯嫪毐一進來,陰勝和蒙將軍立刻呼喝兩邊停了下來。透過人群,盈盈瞧見他年紀并未比秦澤大上多少,至多不過而立之年。面容白皙,姿容極美,面上雖沒有一根須子,可面皮上隱隱有青青的胡茬冒出。
原來傳言竟然不虛,長信侯嫪毐真是偽作宦官入宮,且這長相真的有幾分與文信侯相似。
帷幔內秦澤又握住了盈盈的手,輕輕地搖了搖,低聲道:“長得像文信侯,是不是?”他竟猜中她心中所思,盈盈微微一笑,又聽他輕聲道:“其實他更像一個人……”
而這一次他卻好似故意要打啞謎,再也不肯說他像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