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劫見她臉色不對,微一皺眉,便明白了過來。他望著含冬,期艾著道:“你……李兄,還有楚楚本就曉得我是秦人……”他突然沒了方才的自在與風趣,一字一字費了許多力氣,才將這簡單的幾個字說完。
含冬面色微變,更露出惱怒之色,打斷他道:“你爹是韓人,卻怎么去幫秦國做事?為了些富貴就巴巴地去攀秦王的高枝么?”語聲一頓,似乎又后悔自己對馮劫言語太過尖刻,嘟著臉朝著林外就走:“我問你,人家楚楚礙著你們什么事了?為了李大哥,一個兩個都來逼她……”
“我幾時逼她了?這里頭又有我什么事?”馮劫不禁訕訕笑了一聲,含冬既轉了方才話題,他亦識趣地不再提,只是跟著含冬出了林子。目光一掃,見到李湛正穿過林子,朝著遠處的屋子走去,馮劫又笑道:“楚楚同你說什么了?”
“她什么都沒同我說,可我瞧得出來。她對李大哥雖然好,卻不是那種好……”含冬一邊走一邊道。馮劫聽的糊涂:“那種好是哪種好?”
“哪種好都不曉得,你一個秦人,跑來邯鄲做什么?”含冬不知怎么的,好像窩了一肚子的火,“你們一個個,只想著李大哥,卻一個人也不為楚楚想一想……”
楚楚就這么看著他們兩人走遠,不禁微微笑了一笑,再回頭望去,李湛恰到了屋前。
他垂著頭背著手,沉思了許久,又嘆了口氣,心胸之間,仿佛積郁頗重。含冬和馮劫互望了一眼,站到一旁遠遠地,不敢靠近。
李湛站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敲門。含秋開了門,一臉的惶急,兩人輕聲交談了兩句,便再不說話了。只見李湛又呆立了半晌,轉身走回,路上見到含冬與馮劫,宛若視而不見。
他一進到林子里,走了幾步,重重地坐到楚楚方才坐過的那方山石上,遠遠地望著江邊,發起愕來。
他看來是那么孤獨,又那么疲倦。
那雙本如星光一般耀眼的眼睛,已經失去了光彩。
一夜未眠,便足以令人消沉,何況心里還有一個不知了去向的人。
這樣的滋味,楚楚原比他更清楚。
她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卻見李湛身子微微一顫,霍然轉過身,直直地望著自己身后這幾塊大石。暗夜中,他的一雙眼眸,好似正凝望著楚楚。
楚楚急忙屏住了呼吸,只覺自己身子都已冰冷,可手掌心卻又不禁沁出了冷汗。
他瞧了許久,一無所獲,面上終于露出了失望之色。他的雙眸,微微眨動,失望之中更有無盡憂傷。憂傷得,竟叫楚楚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
他分明就在眼前,她如何能視而不見?
而他對她所有的情意,她又如何能視而不見?
楚楚纖細的手掌,幾乎觸碰到他的手指;她的嘴角囁嚅,幾乎要說出話來。可李湛卻轉身輕躍,從林子里穿了出去。楚楚頹然垂下手來,臉上更掩不住流露出凄涼之色。
直到李湛的身形變成一條淡淡的青影,淹沒在林中,楚楚仍然垂手木立,呆望著江上低垂的烏云。
她深深吸了口氣,回頭望去,馮劫問了含秋幾句,便急追著李湛而去。含冬皺著眉頭,進了屋。而含秋,明明見到她與馮劫在一起,卻什么話都沒問,只是輕輕閉上了屋門。
燭火未熄,火光仍是從門縫中露出來
在這凄冷寂寞的江邊之地,這一點燈火,看來竟是那般安祥而柔和。
卻再不可得。
※※※※※
星月無,夜深沉。
楚楚心虛雜亂,只在這邯鄲城內,只是自南而北,自東而西,信步走著。
莽莽大地,東南西北,竟似無一處可去,無一處可叫人落腳。
她越走越是靜僻,晃眼已走到這小巷的轉角處。她遲疑著,不知自己該走向左,還是走向右?
她若向左,便能回去淇水旁的小屋里;她若向右,向右……
則是西南向,邯鄲城的西南面,又該是什么地方?
飛蛾撲火也好,自討苦吃也好,她只曉得,一條路畢竟是要走到底的。
她朝著左前方微微踏了一步,卻見橫在前面的這條巷子上,竟連半個人影部沒有。青石板鋪成的街面上,靜得似乎連自己心跳的聲音都聽得出來。
身在左,心向右。
邯鄲西南,本該是咸陽。
她茫然駐足,覺得遠處兩點紅光晃動,一股熟悉之感掩上心頭,驀地抬頭,眼前原來是一座酒樓。
快風樓。
店門半掩,門內雖有燭火明亮,卻與昨日大相徑庭,安安靜靜的,似乎沒有半個酒客。
楚楚沿著墻根,緩緩地靠近了些。忽然間,一群寒鴉突從屋脊上驚起,“咿呀”一聲,店門被人從內而外推了開。
火光一亮,一名青袍老者從里面邁步而出,門一開一掩間,照見他的面容,短須灰發,竟是李牧。
楚楚愣了一愣,不知他怎會在此。恰好巷子北面正過來一隊趙軍,正在巡城。楚楚急忙尋了個黑暗的角落,避在一旁。
那帶隊之人到了快風樓前,見到李牧,停了下來,手扶在劍上,側過頭瞧了一眼。樓內燭火照在他的臉上,楚楚見他面容十分俊秀,卻是昨日來過此地的春平君。他瞥見了李牧,下巴微微一揚,便算是打了招呼。李牧倒是客客氣氣地,向他拱了個手。
春平君一聲不啃,手一招,帶隊繼續往南走了。
李牧卻是朝北,緩緩而行。
兩人背道而馳,越行越遠。
楚楚只等到兩邊都沒了聲響,小巷里也沒了動靜,這才從角落里出來。
她默默地瞧著這快風樓,輕輕一抬頭,只見樓上廳中原本明亮的燭火,被人一一吹滅,只留下角落里一盞孤燈。可左邊角落的那間小屋,卻有人點了火燭,驟然光亮起來。
“咳、咳……”
樓上,還有人輕輕的咳嗽了幾聲。
楚楚的心遽然一陣揪緊,正要再聽個仔細,酒樓后側的巷子里,響起了一陣清亮卻凄涼的更鼓聲。
巷子里涌起一陣冷風,拂在楚楚的臉上。她感覺風中的寒意,也叫她清醒了幾分。
這世上的咳嗽聲,自然都是相似的。她怎能就覺得這聲音,是出自那人之口?
何況唐義說他早已服了藥,身子早已痊愈了。
楚楚默默地站著,看著那門口的燈籠在風中飄搖。她慢慢地走過去,輕輕推開掩著的門,進了酒樓。
大廳里零零散散坐了三四個人,都只是安安靜靜地,各顧各在喝酒。一名伙計見到她,迎了上來,小聲道:“姑娘要點什么?”
楚楚怔了許久,輕聲道:“給我一壺酒罷。”
她坐在窗邊,伙計送上來酒,她提手給酒樽里倒滿了酒,卻沒有喝。她就那樣靜靜地坐在那里。
不聞、不見、不動。
廳里的人,前后一一結了帳,都走了。廳里只剩下幾盞燈,黯淡的燈光照著楚楚明亮的眼睛。
眼里俱是迷惘。
她突地一抬手,酒流進喉嚨,烈酒灼心。
就算從前往事就像是一樽苦酒,可是她還是愿意喝下這一樽。
門口“哐”的一聲,兩個人撞進門來,坐到了楚楚一旁的桌案上。一人從懷里摸出一樣東西,往案上一拍,大聲道:“伙計,先來一壇上好的老酒,就要茲縣的老汾青。”
楚楚轉過頭,只見那案旁這兩名男子,一個紅臉大漢壯碩些,一個黑臉的精瘦些。那紅臉大漢大笑道:“我說劉兄怎么要請我喝酒,是不是跟著春平君出使了一趟秦國,得了不少好東西?”
那黑臉漢子拿起案上那東西,在手里拋了拋,笑道:“非也非也,是那個姓穆的小子,欠了我一屁股賭債,要了好幾日。昨日才說從他的老相好那里,拿這個來抵。”那東西映著燭光,紫綠瑩瑩的,原來是一塊琉璃佩。
楚楚盯著他手中的那塊琉璃佩,胸膛起伏不平,喘了好幾口氣,面容方自漸漸平靜,垂下了眼。
紅臉大漢又是哈哈一笑:“你跟著春平君出使秦國,聽說他立了大功,趙王和太后獎了他不少財物,難道就沒給你們隨行侍衛賞些什么?”
黑臉漢子“呸”地一聲道:“他能立什么大功?你聽他吹牛……”
紅臉大漢一愕:“怎么?難道不是他設計,使秦王……?”
黑臉漢子擺了擺手,壓低聲音道:“我同你說,秦王是要死了,可不是他干的。他是冒他人之功。”
“那是怎么回事?”
“春平君本是奉趙王之命去咸陽求和。一開始,秦王還在議政殿見了他兩面。可后來,便懶得搭理了。那日我跟著春平君,在議政殿外候覲,沒料到秦王寧可先見和親的燕國使團,也不肯見他。他氣不過,可也沒法子去爭,只得在殿外等著。就聽著里面不知怎么的,鬧了起來,外面的侍衛都沖了進去。我們乘亂趴在門縫里瞧了一眼,就瞧見秦王腹上右胸口各中了一劍,汩汩地流出血來。周圍人圍了一圈,我們就被趕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