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咸陽城。
烏云壓城,已是整整一天了,直到了傍晚時才開始有雨點落下來,澆熄了咸陽城里仲夏將至的燥熱。小雨滴滴答答地打著屋檐,涼爽而寧謐,整個六英宮都籠罩在一片水氣蒙蒙之中。
宮中還未掌燈,寢殿里點起了薰香。寢殿之左,打開的窗戶旁,有一個小小的搖籃,搖籃中躺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眼睛睜著,好奇地轉(zhuǎn)動著。
一旁站著好幾名侍女,一人哼著曲子,一人則輕輕地晃著搖籃。
南瑤夫人長發(fā)披肩,清若幽蘭,靜靜地進(jìn)了殿里。那哼著曲子的侍女見她來了,皺著眉搖了搖頭。她凝目望著搖籃中的小初一,湊下臉去,微笑道:“還是我來哄他罷……”
她正要俯身抱起初一,聽見殿外傳來趙高的聲音:“秦王駕到。”
圍著初一的眾人聽聞,連忙回首,正見到趙政袖手邁進(jìn)了殿里,趙高隨侍在側(cè)。人人慌忙上前,跪伏于地。
趙政先抬手,笑道:“都起來罷。”
趙高上前兩步,到南瑤夫人跟前,高聲道:“秦王有令,小公子今日滿月,特賜南瑤夫人珠寶玉器兩箱,再賜侍女十二名,供小公子差遣。”
南瑤夫人細(xì)步向前,身子朝著殿外探了一探,果真瞧見殿外正站著十二名侍女,還有幾名內(nèi)侍抬著兩個大箱子。她正要稱謝,趙政的手已經(jīng)覆上了她的:“寡人……情非得已,你莫要介懷……”
誰都曉得這不過些冠冕堂皇的套話,他說完之后,南瑤夫人再你來我去推謝一番,這茬便算揭過去了,誰也不會和秦王計較。可他卻忽地一陣心神恍惚,竟不知自己是向誰致歉,也不知是為了什么致歉,后面的話頓時噎在了嗓子眼里,盯著自己手上一個碩大的碧玉戒指直發(fā)怔。
南瑤夫人抬起頭,雙瞳剪水,望著趙政,微笑道:“秦王身系家國社稷,自然不能以一人為念。妾身不足為惜,只盼秦王念在初一年幼卻遭驚嚇,以后多多憐惜初一。”
憐惜憐惜,要他如何憐惜?
含在嘴里,捧在手里自然是不夠的,還不是做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小太子,方叫憐惜。再母憑子貴,要他捎帶著立后……他怎會不曉得她的話里未竟之意?
南瑤……從來都很聰慧,不然他也不會在眾多的后宮夫人中,對她格外有些垂憐。她也一向識大體,就算她心中對自己有怨有恨,只要不撕破臉皮就好。
說來說去,做母親的,想為兒子討個將來,又有什么不對。南瑤能做到如此地步,他實在也無話可說。
可這樣善解人意的言辭,他怎么就覺得好生乏味呢?
若是她此刻說一句:“我曉得你總有自己的盤算,可我……我……自己也沒有辦法……”呢?若她再說得那般得柔腸百轉(zhuǎn),那般得心扉痛徹呢,他又會怎樣?
好像世上只有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怨他恨他。
那蠢丫頭對他,一向都只有心甘情愿。
他的目光中不由得有了些黯然之色,可他并不自覺,只是緊緊握住南瑤夫人那細(xì)若柔荑的手指,笑道:“初一呢?初一在哪里?”
南瑤夫人笑著朝著搖籃指了指,趙政黯淡的眼眸中挑過一抹歡喜之色。他笑著上前,上上下下打量著搖籃里的初一。
直到今日,他才能好好地瞧一瞧自己的長子。
一個小娃兒躺在搖籃里,身上披著一條薄薄的錦被。他的眼睛欲閉未閉,眉眼間透著一股機靈勁。剛滿月的孩子,總是這樣動不動便要入睡的。
最主要的是,他長得很好看,眉清目秀的,瞧得出來與趙政有七八分相像。
趙政依稀又看到了自己。
或許從前他也是這般躺在搖籃里,睡眼惺忪地望著溫柔的娘親。
誰也不曉得,一個人要如何狠下心腸,才能從這這樣襁褓中的無辜孩子,披荊斬棘,長成今日獨掌一國權(quán)柄的秦王?
他心底霎時涌起了無限的感觸,亦有了些身為人父的自豪。他圍著搖籃緩緩踱著步,笑吟吟地左顧右盼:“他可是要睡了?可是要她們唱個什么曲子,哄哄他……”
“我來……”南瑤夫人輕輕抱起初一,靠在一旁的軟榻上,一面輕輕拍著他,一面曼聲低唱了起來。她聲音甜蜜而溫柔,面上的神情,也是格外的安詳而恬靜,時而還輕輕攏一攏鬢旁落下的秀發(fā)。
外面天色已經(jīng)黑了,細(xì)碎的星光也漸漸起了,這剛下過雨的六英宮,在夜色中顯得特別的明潤。趙政難得心靜,站在自己的夫人與兒子面前,聽著這溫柔的歌聲……
這溫柔的歌聲,他自小聽娘親在耳邊哼過,如今又在六英宮聞得,只覺得分外親切而驚喜。他望向南瑤夫人恬靜的面容,她溫婉賢淑的樣子,也叫人心中安詳。
趙政只覺一陣陣溫暖的倦意,隨著縹緲的歌聲向他襲來。他瞧著初一閉上了眼,自己也不自覺地緩緩垂下眼簾……可突然之間,他一個激靈,霍然睜開眼來:“這個地方,似乎不是這樣唱的……”
南瑤夫人愣了一愣,心中又默哼了一遍:“確是如此唱得,不會錯。”
“不對,這里是個宮音,可你方才唱得是個羽音……”趙政皺眉道。南瑤夫人仍是搖頭:“這里確實是個羽音。”她笑了笑,問道:“這是大梁郊外漁村的曲子,我在魏國時,宮里有個奶娘恰好是那村子里的人,我便跟著她學(xué)會了。怎么,秦王也聽過我們魏國的小曲?”
“從前也不曉得聽誰唱過,似乎記得一些……”趙政眼眸垂了下來。南瑤又仔細(xì)想了想:“這首曲子雖簡單,卻也獨特,我再也沒有聽過有相似的曲子了。若不是秦王聽錯了,那便是那唱曲的人……大約是他唱歌走了調(diào)之故。”
趙政心中驀地一驚。
還有一個唱過這曲子的人……那個人,確實是五音不全,唱歌難在調(diào)上。
他訕訕地點了點頭:“那大約是我記錯了……”他說完這一句,竟陷入了深思,半晌沒了聲音,突然又朝著墻角的一名侍女招了招手。
那侍女款款上前施禮:“秦王……”
趙政湊到她頸項處,聞了聞:“對,方才我聞著,就是你身上用梨花香。”
“小人……”
不待侍女答話,趙政便吩咐她:“去,把你用的胭脂再拿一些過來。”
侍女有些莫名其妙,仍是奉命快步出了殿去,過得一會,她手中托著一盒胭脂,遞于趙政。趙政打開聞了一聞,挑起一些,搽在南瑤夫人的頸項處,可再一聞,眉頭卻皺了起來。他將胭脂盒子拋回給那侍女,十分不耐:“拿走拿走……”
南瑤夫人見他忙來忙去,不曉得他是為了什么,想要問,卻又怕他見怪,只得強忍下來。她淡淡笑著,又拍著初一繼續(xù)哼起了曲子。
趙政聽在耳里,胸臆忽然被一種難以言喻的迷惆籠罩住了。
這首曲子,娘親唱過,南瑤也唱過,還有……那個蠢丫頭也曾唱過。
同一首曲子,任誰來唱來都是一樣。他原來以為只要有一個人,抹著和娘親一樣的梨花胭脂,唱得同娘親一樣溫柔,便能得他親睞。
可原來她和娘親,還有南瑤,還是不一樣。
而他如今腦中記得,竟只是她身上的獨一無二的梨花香,還有那獨一無二的荒腔走板。
可他還能再聞一次,聽她再唱一次么?
他心底盡是失落,更是難耐的心慌,目光落到初一所睡得搖籃上,不得自主地微嘆了一聲:“這搖籃倒真是別致,是誰置辦的?”
他隨口問了一句搖籃,可南瑤夫人卻直覺地覺得,他那一聲輕嘆之中,似乎包含了無盡的辛酸。她不禁抬起頭,端詳著他,嘴里漫不經(jīng)心的地答道:“秦王忘了么?就是趙高送來的那個杜長生。人雖長得討厭,卻著實有幾分手藝。妾身便叫他為初一做了一個,初一倒是用得合適。”
“是他……”一個杜長生,趙政早已將他忘到了九霄云外,卻不料他竟然還留在宮內(nèi),不禁又有些愣住了。
他不過是個閑雜人,是為了安撫那蠢丫頭才勉強放置在六英宮里,如今……是不是也該將他攆走了呢?
南瑤夫人見他又怔怔出神,先將初一哄得睡著了,放在搖籃里,又讓侍女去盛了一碗蓮子粥過來。
趙政忽覺一陣幽香飄入鼻端,才瞧見南瑤夫人端著一個玉盞站在面前:“方才趙高說秦王還未用過晚膳,他已經(jīng)叫人置辦去了。秦王不如先用些蓮子粥,墊一墊肚子……”
蓮子憐子,南瑤自然又用了一番心思。可惜他的眼中,卻只瞧見一人滿含著憐愛的眼眸。
那日她在秦王宮里,飲的也是一碗蓮子粥。
從前的事情啊,怎么一想一碰,便都像帶了刺一般?根根刺在心里,叫他的心亂成了一團麻,亂得像二月仲春時節(jié),渭水邊上纏纏綿綿的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