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我那時候就坐在他的跟前,聽他絮絮叨叨和我說了很多這三年來的事。他說他沒有一天忘記我,每一天,只要一閒下來,他便會想起我。
世人皆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是我卻從未出現(xiàn)在他的夢中。
他說我們的孩子很好,是個女兒,長得很像我,除了不能像普通的孩子一樣在太陽奔跑,其他也沒有什麼不同。
他還說,他沒有娶親,說他一直在等著我的喪期過去,便來娶我。
“早些時候便與你說過,你若是回來,我們便成親,你若是回不來,我便與你結(jié)成陰親。雖你素來愛哄騙我,我也願意被你誆,但是翎兒,這一次,我是不能再將就你了。”
其實這三年裡我也想了很多,即便是他之後真的娶了別人,我也不會說什麼。
清寂也好,葉弛也好,還有楚府上上下下的人也好。
會走到今天這一步,都不過是我自己的選擇。
就像我之前同阿音說的那般,我這一生做的所有事幾乎都是問心無愧,只有對他,我是滿心的愧疚。
我想著只要他不忘記我,照顧好我們的女兒就好了,他這麼有本事,照顧一個鬼胎還是很容易的。他還這麼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若是同我成了陰親,那必定是會斷送他的前程。
看可我不曾想,他竟然會爲(wèi)了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我,做到這種地步。
我向來都知他情深,卻不知他情深至此……
陰婚這種事,我記著生前還看過爹去替別人操辦過一次,卻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走在陰陽路上,在鑼鼓和嗩吶聲中,晃晃蕩蕩的從許州城一路前往京都卞城。
在那之前,他悄悄命人送回了我的屍體。我坐在棺木上,看著裡面那個完好無損的自己,又?jǐn)E頭望著洋洋灑灑的白色紙錢,實在不知道作何感想。
到江家的時候已是半夜。
我有些詫異的想著這地方似乎有些不一樣了,後來才知道,原來在我死去的那一年,他便從原來的家中搬了出來,有了自己的宅院。
這一場婚禮,除了一路領(lǐng)著我的那個媒人之外,再沒有別的人。就連廳堂裡坐著的賓客,也都是爹孃送過來的紙人。
棺材打開的時候,我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而因著早已死去,縱然是有那個意識,但身體卻還是沒有辦法行動。那媒人扶我站起來的時候在我耳邊唸了句咒,那之後我的四肢倒是鬆了不少。
他身著一身豔紅的衣服站在大堂裡等著我。
案頭上的白燭被點燃,他朝我伸出手,從那媒人手中將我接了去,低頭附在我耳邊,溫聲道:“我的翎兒真是好看。”
三聲磕頭,拜天拜地,夫妻對叩,在風(fēng)聲之中我聽見有人在低低的念著經(jīng)文。而後他將我打橫抱起,一步步慢慢走向了早已佈置好的新房。
一路上被月光曬著,快到房門口的時候,我驚奇的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能動了,想來應(yīng)當(dāng)是吸收了月光,讓我有了一點要詐屍的表現(xiàn)。於是我忍不住抓了他一下,他腳步一頓,像是笑了一聲:“你倒是迫不及待。”
我:“……”
他把我放在牀邊,我本來是想配合他一下好好坐著,但奈何這個動作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有些太困難了,他一鬆開我,我便直直的倒向身後的牀。
他原本在那邊點著蠟燭,聽見這響聲往往後看了一眼,等到燭光將整個裡屋照亮,他走過來,有些無奈的說:“坐著都不安生麼,嗯?”
我看著他,希望通過我的眼神傳遞給他一點訊息,但偏偏他就是沒有看過來。把我重新扶起來之後,他輕輕的拍了拍我的頭,說道:“坐好。”
然後轉(zhuǎn)身又要離開。
可他這剛一鬆開,我立刻又朝後倒下去。
“……”
若是我還活著,這個時候他一定會對我說:和你說了坐好,怎麼還鬧?
可這一回他什麼都沒有說,等到他終於把那幾根蠟燭徹底點起來之後,他沉默的坐了過來。伸手摸上我的臉,我想象著他的溫度,那應(yīng)當(dāng)是炙熱的、又讓我人迷戀的。
我喜歡的這個人,他固執(zhí)又霸道,總是愛當(dāng)著我的面說著一些不正經(jīng)的話。可真的到了關(guān)鍵的時候,他又會比誰都嚴(yán)謹(jǐn)。
我想起那日在雪夜裡,他和紅箋的對話,還有那之後他乾淨(jìng)利落的身手,我想著他應(yīng)當(dāng)是有很多事沒有告訴我,可我已經(jīng)不打算再問。
“翎兒。”
他輕輕喊了我一聲。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笑了一下:“我忘了,你現(xiàn)在還不能說話。”
他說的是不能,而不是沒辦法。這就說明他知道我是有意識的。
他抱著我的身子往裡面動了動,而後合衣躺了上來。
房裡的燭光在輕輕搖晃,他的聲音低沉而醇厚:“你會怪我嗎?”
我看著牀頂,雖然知道他聽不見,但還是在心裡問:怪你什麼?
他說:“我將你束縛在了陽間,讓你沒有辦法去輪迴。”
我一點也不詫異,這一點我之前就想到了。我生前並沒有做什麼罪惡滔天的事,如果不是閻王爺看我不順眼,那就只能是被人用某種方式困在了這個地方。
而我想來想去,會做這種事的人,也只有他了。
“原諒我吧翎兒,若是那個時候我讓你走了,我就真的再也找不到你了。”
他低低的說了這麼一句……
原本我還擔(dān)心自己的身子會慢慢腐爛,就像是以前見過的那些殭屍一般。可沒想到幾個月過去,這樣的事不但沒有發(fā)生,我還發(fā)覺自己的身子日益靈活起來。晚上天氣好的時候,甚至還能在他的牀上翻翻身。還有一次居然直接從他身上滾過去,在地上躺了一晚上。
從那之後他便知曉我終於從一具殭屍變成了一具走屍。
當(dāng)然也不能這麼說,因爲(wèi)下牀走路這件事對我來說還是有點太困難了。
我這樣子的變化讓他是歡喜的,那日他看見我從牀上睡到地上,一臉詫異的表情我怕是很難忘記。
只是我在心裡嘆息著。
這種強(qiáng)硬的把我困在陽間的方法,並不是長久之計。他不願意讓我離開,可我終究還是要走的。
縱然他本事再大,這也是無法改變的事。
我想把這件事傳達(dá)給他,但是卻不知道怎麼做,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一天天的好起來,變得和生人無異。
後來我想想,他之所以如此,也不過是到現(xiàn)在都還不能夠接受我已經(jīng)死去的事實,對我一腔執(zhí)念罷了,等到以後他想通了,自然也就會放手讓我走了。
但事實證明我想的有點少了。
某一日他從外回來之後告訴我,過不了多久我就能說話了。
我躺在棺材裡聽他和我說著這些,只是想著,他爲(wèi)了我屢屢違背天命,擾亂陰陽,不知道閻王對此事有什麼看法?
那天晚上天氣很好,月亮又大又圓。他將我抱到庭院中曬月亮,而我驚奇的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開始能夠感覺到他的溫度。他抱著我,沉穩(wěn)的呼吸一下一下的噴在我的耳邊,他對我說:“翎兒,等你徹底好起來了,我便讓你見見慕翎,可好?”
慕翎是我同他的那個孩子。
原本我以爲(wèi)那孩子應(yīng)當(dāng)就在他的府上,但這麼久了,我卻一次也沒有看見她。
並且這還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她。
聞言我立刻扭了一下身子來表達(dá)我此刻的激動,誰料一不小心恰好磕在他的下巴上,奈何我的身子還比以前沉了不少,他捱了個結(jié)實,我以爲(wèi)他要罵我了,最後他卻是埋在我的脖頸笑起來:“……真好。”
我看著面前灑了一地的銀光,不知道他說的是我被我撞了這麼一下真好,還是我們一家三口終於能團(tuán)圓了真好。
如他所說,沒過多久我真的能開口說話了,不但能說話,我還發(fā)現(xiàn)自己能動了……就像生前那樣。
“啊!”
當(dāng)時我坐在他的身上,看他懶洋洋的看著我:“瞎叫什麼?”
我先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原本是想掐一下,但是我覺著這樣肯定好疼,於是又伸手陌上他的臉,然後用力一掐。
“唔!”
他立刻痛得皺起眉,半坐起身,咬牙切齒道:“反了你了?”
我嘿嘿一笑,趁著他發(fā)火之前撲到他懷裡,蹭了蹭他的胸口:“原來不是夢呀。”
他原本要敲下來的手頓在空中,過後輕輕地揉了揉我的頭髮,說道:“自然不是夢。”
我點點頭:“剛纔打你你都感覺到疼了,那肯定不是夢。”
江楚城:“……”
我被他拎著領(lǐng)子放在牀上,他兩手撐在我身側(cè),微微瞇著眼睛,眼光危險的看著我。我嚇得肩膀一抖,哆嗦道:“你……你要做什麼?”
他冷笑一聲,然後慢慢的低下頭。
我覺得我現(xiàn)在要是能夠有心跳的話一定是撲通撲通的,但可惜我沒有。於是我十分緊張的閉上了眼睛,卻遲遲沒有等到他吻下來,過了一會兒,感覺臉頰被人扯了一下,我茫然的睜開眼,對上他那雙深邃的眸子,聽他說:“扯平了。”
我:“……”
自從我能夠說話,又逐漸能夠走動之後,我的活動範(fàn)圍也開始不再侷限於這一間廂房,若是陰天,周圍又沒有人的時候,我便會悄悄的從房中溜出來。
這一切自然都是瞞著他的。
我想著他應(yīng)當(dāng)也也不會發(fā)現(xiàn),可偏不巧有一天我從房中出來的時候,恰好撞上了路過的小廝,那小廝當(dāng)場就嚇得昏死過去。
這件事自然是被他知道了,他竟然罰我在房裡跪一晚上,不到天亮不許上牀睡覺。
我看著面前燒起來的薰香,時不時委屈的看他一眼,小聲說:“我、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怎麼會知道你府上的這幾個小廝這麼不驚嚇。明明之前還在房前議論我呢,現(xiàn)在看見本尊了,居然嚇成那副德性……我、我長得又不難看,你、你說對吧?”
他只穿了一身單衣,坐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寫著什麼,聽我這麼說,他停下手裡的動作,擡頭看了我一眼,過後又低下頭去,好笑道:“那照著翎兒的意思,你覺著這是誰錯的呢?”
我下意識的覺著這大概又還是他給刨的一個坑,聰明的並沒有往下跳,斟酌一番之後,我囁嚅道:“反、反正我沒有錯。”
“啪嗒……”
話音還沒有落,他就重重的放下了手裡的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肩膀一抖,下意識的就說道:“我、我錯了……”
他走過來站在我面前,低頭看我:“哪兒錯了?”
我委委屈屈的看了他一眼,說:“不該長這麼醜。”
“……”
他終於忍不住笑了一聲,過後一把把我抱起來,坐在一旁,又讓我坐在他的腿上。我發(fā)覺自從我死後又醒來,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就特別愛用這種姿勢。
我往他懷裡蹭了蹭,聽他說:“雖然你現(xiàn)在能夠走了,但是尚還沒有恢復(fù)完全,一旦曬到太陽恐怕就會前功盡棄……你可明白?”
我哦了一聲,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忍不住先想要往外走,那可怎麼辦?
我把這個想法委婉的告訴他之後,他淡淡的瞥了我一眼,過後淡淡的說道:“那就只有打斷你的腿了。”
我:“……”
……
因著之前到處亂跑被他發(fā)現(xiàn),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用符咒將我禁錮在了房間裡,偏偏我又不能去碰,只能看著那張貼在門上的黃符牙癢癢;悲天憫人的想著,真是想不到我楚翎也會有這麼一天。
只能呆在府邸的這些日子著實無趣,好容易某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手指似乎摸不到了,可低頭看看,那手指卻還在。我覺著這事兒實在是興趣,興致勃勃的同他講的時候,他卻只是瞥了我一眼,淡淡道:“你可能只是……觸覺上有些障礙了。”
我:“……”
春去秋來,就這樣又到了一年末。
今年京都卞城的第一場雪來的很晚,到了十二月中才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灑下來。
前些日子我忽然聽見府中的小廝在聊著,說最近總看見一妙齡女子在府外徘徊。這麼冷的天,她身上竟還穿著六月天的衣服,府裡有一小廝看不下去,便去送了兩次衣服。江楚城也知道這件事,當(dāng)時他還去門外看過那女子,同她說了兩句話,似乎是有讓她走的意思,那女子當(dāng)時應(yīng)了,可沒過兩天又來了,來來去去好幾次之後,這纔沒有看見她身影。
我兩手托腮,趴在窗口看著屋檐上的白雪,腦洞大開的想著或許那個女子是看上了江楚城也說不一定。
但想著想著,我又忽然想到了翠兒。
細(xì)算之下,距她離開楚府,也有五年了。不知道她現(xiàn)在過得怎麼樣,是嫁人了呢?還是又去誰家裡做了侍女?若是前者,那她的夫君對她好不好?若是後者,那新主人又對她如何呢?
想得入神了,一時間我竟然沒有察覺到身後的動靜。
“翎兒。”
他推開門從外邊走進(jìn)來,帶著一身風(fēng)雪。
我暗暗咋舌,忙從凳子上下來,上前替他脫去外衣,問道:“不是說今日會很晚纔回來?怎的這麼早?”
他嗯了一聲,說了句等等,我擡頭看他,他卻忽然吻住了我,過後淡然道:“想你了,就回來了。”
我臉一紅,正想開口說點什麼,又聽他說道:“還好回來了,要不就要錯過娘子方纔的模樣了。”
他這話涼涼的,有些像他從外面帶進(jìn)來的氣息。我肩膀一抖,嘿嘿一笑,問他:“是不是特別好看?”
他:“……”
他擡手捏了捏了我,一臉無奈:“和你說多少次儘量不要開窗,萬一受涼了怎麼辦?”
他這話說的十分自然,自然得讓我愣了一下。我心裡沒由來的有些悵然,而後悶聲道:“沒事,我身子好著呢……對啦,今天是冬至了吧?咱們吃什麼?餃子嗎?”
我一邊幫他把衣服脫下來,一邊擡頭瞧他。
他說:“想吃餃子了?”
我點點頭,往年這個時候家中總會吃餃子,我不愛去和那些叔伯湊熱鬧,便會提前從桌上下來,讓翠兒悄悄的在廚房裡重新給我做一碗。
想到這裡,我手上的動作也慢了一些。
他很快察覺了我的異樣:“怎麼了?”
我搖搖頭說了句沒事,而後抱著他的衣服走向裡屋,聽見他對門口那些小廝說,晚上多煮些餃子,夫人愛吃。
我聽著那小廝唯唯諾諾的回答,覺得現(xiàn)在他這府上剩下的幾個人膽子可真夠大,心也是很寬的嘛。試想一下,換成翠兒那樣的,恐怕單單是聽見自家夫人是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就能把魂給嚇沒了,還煮什麼餃子?
不一會兒他也跟著走了進(jìn)來,拉著我的手在一旁坐下:“可是有什麼心事?”
我看著他,想了想說:“你能不能讓廚房別做太大個的餃子,我、我現(xiàn)在腸胃不太好,可能沒有辦法消化太大個的。”
江楚城:“……”
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又去點香,我半坐在牀頭看他穿著單衣走來走去的樣子,偶爾隱隱約約還能瞧見看見裡面的肌肉,這讓我沒由來的嚥了口唾沫。
好吧,唾沫是我想的,死人是沒有這些東西的。
“嗯?問你話呢,在想什麼?”
看得有些著迷了,沒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睡了上來。
我啊了一聲:“你說了什麼?”
他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我說最近你趕緊身子如何了?可覺著有哪裡不舒服?”
我搖搖頭,過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一個之前就想問他的問題:“你到底是如何讓我變成這般的?”
他揚(yáng)起調(diào)子嗯了一聲。
我翻過身壓在他的身上,只是我現(xiàn)在著實比以前之後重了許多,這一下讓他稍微喘了喘,過後伸手?jǐn)堉业难瑔柕溃骸笆颤N如何把你變成這般?”
我錘了他一下:“不要裝傻。”
陰陽術(shù)中的確有能夠讓死人復(fù)活的秘術(shù),可那是需要用生魂來換的。而且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也並非就是活了過來,不過是一具看起來和活人一樣的走屍罷了。
可這一次我等了許久都沒有聽見他的回答,擡頭一看,只見他閉著眼睛,呼吸勻稱,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jīng)睡了過去。
我:“……”
……
若是我現(xiàn)在和生前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大概就是記性比那時候差了許多。昨夜睡之前我還記得早上要問他什麼,可醒來之後我就不記得了。
原本我是不需要睡覺的,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點了那個香的原因,每次聞過之後我就困得不行。
第二日是個好天氣,醒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見了。這倒是讓我覺著有些稀奇,從我與他成親之後,很少有早上起來看不見他的時候,其主要原因還是因爲(wèi),我現(xiàn)在不大能自己穿上衣服。
約摸半個時辰之後,我終於勉強(qiáng)將衣服穿好,走出裡屋之後忽然瞥見他放在桌上的一張紫色符紙,下面還壓著別的什麼。
我有些好奇,這東西平日裡他都是會收起來的,想了想,還是決定過去看看。
那符紙下面壓著的是一封半打開的書信,我擡頭看了一眼面前的屏風(fēng),又低頭看了看桌子上的信,過後又?jǐn)E頭看了眼。內(nèi)心掙扎一番之後,最終還是決定悄悄的看一眼。
信紙洋洋灑灑的寫了好幾頁,越是往後看我就越是心涼。
從字跡上來看,同他寫信的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姑娘。而從內(nèi)容上分析,兩個人之間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信件來往很久了。那位姑娘在信中對他訴了相思意,還委婉的表示不會在意外面那些關(guān)於他的議論。
我想了想,覺著她說的應(yīng)當(dāng)是江楚城同我結(jié)成陰親這件事。
而在信的最後,她說想要見他一面。
我掐指推算了一番,發(fā)現(xiàn)這一面似乎就是在今天。
那信沒有看完,我便默不作聲的把信放了回去,又規(guī)規(guī)矩矩的擺成了看之前的樣子,而後便慢悠悠的走了出去。
我重新躺回到棺材裡,望著那個刻著我名字的靈牌發(fā)呆,心裡想著:我最擔(dān)心的事,似乎終於要發(fā)生了。
大概是死了,我想的事情也多了。可有些事就是這樣,你想的時候會覺得難過,可想著想著,想得深了,自然就想通了。
那一個下午我都在想著這件事,最後我覺得他不能一輩子都耗在我一個人身上。
於是在那日他從外邊回來之後,我小心翼翼的和他說,其實他要是再娶一個我也還是同意的。
“啪……”
他摔碎了手裡的被杯子,一臉慍色的看著我。
“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我看著他,發(fā)覺他臉色蒼白,看起來就十分生氣的樣子。直到後來我才知道,他之所以會這樣,卻並不是因爲(wèi)生氣的原因。
我點點頭,說了聲自然知道。
雖然我一直被他勒令只能在房中不能出去,但因著耳朵好,很多事我都是能知道的。
我聽見他們說近日他和一名女子走的很近,兩個人常常在一起,還聽聞那女子長相極爲(wèi)出衆(zhòng),脾氣也是極好的。
我想了想,他們說的興許就是那個同他來信的姑娘。既然長相出衆(zhòng),那自然是能夠配上他的,脾氣好……那就算日後知道有我的存在,應(yīng)該也不會有太過激的反應(yīng),就是不知道她膽子怎麼樣。
“呵……好,很好。”說完這番話之後,他一雙眼睛都有些發(fā)紅,咬牙切齒的吐出了這麼幾個字出來,然後下一刻,尚未等我反應(yīng)過來,就被他拎著領(lǐng)子扔到了門外。
我茫然的看著天上的月亮,半晌纔回過身去拍著房門:“六哥,讓我進(jìn)去呀,外面好冷啊……”
話說出口又驚覺這一幕好似在什麼時候發(fā)生過,於是蹲下身想了半天,終於想起那夜從春香園回來之後,他也是這般將我關(guān)在了門外。
我有點委屈。
覺著自己大抵是第一個被夫君關(guān)在門外的人。
還關(guān)了兩次。
生前一次,死後又來一次。
他在屋子裡半天都沒有動靜,我蹲坐在門口看著天上的月亮,鼻息間忽然又聞到了那股奇異的香味。
那味道讓我的意識變得有些昏昏沉沉,我晃了晃腦袋試圖站起來,但卻發(fā)現(xiàn)我的四肢使不上一點力量。
此刻已是卯時,先前我還能聽見外面大街有人走動的聲音,可就這麼一會兒,我的耳朵就像是突然失聰了一般,什麼都聽不見了。
我茫然的擡頭,忽地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麼時候面前的那棵梨樹落光了葉子。
那是江楚城剛剛建府的時候種下的,我和他分開的那三年,他每日都是悉心照料,卻不知什麼原因那梨樹從來都沒有結(jié)過果,就連開花的時候也是很少。
我心裡忽然有些著急,想過去一探究竟,原本軟綿綿的身子竟然在這個時候又恢復(fù)了力量。我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剛走下臺階,就聽見身後房門打開的聲音。
“楚翎!你要去哪裡!”
他盛怒的站在門口,在我回過頭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三兩步走到了我的身邊,抓著我的手臂,咬牙道:“你要去哪裡?你又要離開我了嗎?”
我訥訥的看著他,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他似乎是誤會,於是我說道:“不、不是……我方纔瞧見這梨樹的葉子落了,就過來看看。”
一邊說我一邊指了指那棵梨樹,他擡眼看去,眉宇間的怒氣終於有所收斂,可聲音還是陰沉得厲害:“你同我說說,方纔爲(wèi)何要說出那種話來?”
我眨眨眼,在月光下看見他眼裡的自己有些傻。我想這個人可真是不講理,明明是他出軌在先,我作爲(wèi)一個妻子不但沒有同他計較這些,還大度的想著同他的妾室相處。他倒好,一言不合,二話不說就把我扔到了門外,現(xiàn)在還反倒問起我來了。
想到這裡我頓時有些來氣,瞪著眼睛看他:“你今日去哪裡了?”
聞言他愣了一下,但是卻沒有意識到我這是在質(zhì)問他,只把這當(dāng)成我在是試圖轉(zhuǎn)移話題。
他說:“是我在問你,不要岔開話題。”
我氣鼓鼓的看著他:“我纔沒有岔開話題,我今日都瞧見了你書桌上的那封信,你……你不就是去見了那個喜歡你的姑娘嗎!之前還說什麼就算是我死了,你也只會娶我一個,你、你……騙子!”
本來我是沒打算哭的,事實上我也不是很相信他真的會喜歡上別人,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他又何必冒著會斷送前程的風(fēng)險,生生的等了我三年喪期,將已是死人的我迎娶過門?還想法設(shè)法的讓我變得和生人無異?
可越說我越投入,投入的後果就是我真哭了。
見我哭了,他火氣瞬間就消了下去,皺著眉說道:“我何時去見什麼喜歡我的姑娘了?”
我一聽,他居然還想抵賴,於是哭的更兇了。
哭了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他身上還穿著單衣,這大冬天的,我倒是不怕冷,可是他卻未必。於是一邊哭一邊往屋子裡走,他在身後喊了我一聲,又加快腳步趕了上來。
進(jìn)了屋之後,他忽地將我拉住,我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掙脫他,可動了兩下,不但沒有掙開,反而讓他捉得更緊了。過後聽他無奈的喚了一聲:“翎兒。”
我吸了吸鼻子,哭聲嗚嗚咽咽。
“莫要哭了……”他眉頭又皺起來,將我拉在一旁坐下之後,細(xì)細(xì)的替我擦拭著臉上的淚珠。見我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他又長長的嘆了口氣,起身朝屋裡走去,過了一會兒又拿著信走出來。
“你說的可是這封信?”
淚眼婆娑的瞧了一眼他遞過來的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哎……你啊。”
他重新在我身邊坐下,揉了揉額角,說道:“你再好好看看這封信。”
“有、有什麼好看的?我……我之前都看過好幾遍了。”哭的久了,我連說話都有點不利索。
聞言他又嘆口氣:“我真是被你氣的腦仁疼。”說完他就忽地將我拉到懷裡,我一個不留神,就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一手?jǐn)堉业谋常硪浑b手板著我的下巴,迫使我的目光落在那封信上,聽他說:“你好好瞧瞧。”
我揉了揉眼睛,一抽一抽的又重新把信看了一遍,但那信的提名的的確確就是他。我抽噎道:“明、明明就是你啊,你還騙我……你、你這人怎麼這樣……”
“看結(jié)尾。”
我把目光轉(zhuǎn)過去,之間落款寫著一個字:娘。
我:“……”
哭不下去了。
我驚奇的看著那個落款,吸了吸鼻子,好半天才訥訥道:“怎、怎麼是娘?”
他收回手揉著額角:“本來就是娘。”
我轉(zhuǎn)過頭去看著他。
他也看著我。
一時間靜默無聲,原本悲傷又帶著一點火藥味的氣氛忽然就變得尷尬起來。
“我……咳,誰、誰讓娘把落款寫的這麼小,我、我纔沒有看見。”我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著,想試圖挽回一下這個局面。誰知他又拿起那張信紙,還伸手在落款上點了點:“小?”
我看著信紙上那個碩大的“娘”字,還在試圖辯解:“可、可我分明還聽見有人說看見你和一貌美的女子走在一起……唔……”
他終於忍不住湊過來狠狠吻住我,還用牙齒咬著我的脣瓣,氣極道:“你什麼時候纔可以不聽那些胡說八道的話?”
這一下我終於徹底閉了嘴。
屋子裡的燭光似乎要燃到頭了,房裡的光線也變得有些昏暗起來。他把那信紙放回桌上,一雙眼睛深如幽潭,讓人有些看不出喜怒。
我心虛極了,低著頭不敢看他。過後餘光瞥見他擡起了手,以爲(wèi)他這是要進(jìn)行一場說來就來的家暴,但他只是輕輕捏了捏我的臉,又氣又無奈:“你啊,恐怕是看見前面那幾張,就沒再看下去了吧?聽人說我和別人在一起也是聽了前半句,沒聽後半句吧?”
被他一句戳穿,我頓時捂著臉嚶嚀一聲,想到之前我跟潑婦一樣的表現(xiàn),就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
過了一會兒,我悶聲道:“不要說了,丟死人了……”
他輕笑一聲:“你也知道丟人?方纔同我那般講的時候,你怎麼就沒有覺得丟人?還同意我再娶一個?嗯?”
說到最後,他的話裡多了幾分危險的氣息。我肩膀抖了抖,稍稍裂開指縫,看著近在眼前的他,小聲道:“……對不起……”
但他顯然沒有打算就這麼放過我,還在不依不饒的說著:“我從前倒是不知道你有這般大度,縱是我娶了別人你也不會傷心?還是……”他頓了頓,“還是不管我怎麼做,你都依舊對我沒有信心?不能夠信任我?”
案臺上那一握幽暗的燭光晃了兩下,最後終於滅了下去。
我慢慢的拿開手掌,卻直直的對上了他的眼睛。
我鼓起勇氣擡手抱住他的脖子,想了想,又把頭擱在了他的肩上,小聲說道:“我……不是不信任你啊,我是對自己沒有信心。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啊,就算能和你說話,能這麼抱著你,也改變不了我已經(jīng)死了的事實。我沒有辦法再幫你生兒育女,甚至不能夠再和你走在一起,我……我……”
我說不下去了,剛剛纔止住的眼淚又開始不停的往下掉。
他好似又嘆了一口氣,伸手一下一下的拍著我的後背,等到我哭的累了,他才緩緩說道:“你以前不是自信得很嗎?怎麼現(xiàn)在同我成了親,反倒……”
我擡起頭看他,說道:“以前我還活著啊,可是你看看我現(xiàn)在,每日都只能在房中,最多也就只能聽聽外面的消息。若是有一天,當(dāng)、當(dāng)真有一個姑娘對你喜歡得緊,我要怎麼做?難、難道要我出去嚇?biāo)浪龁幔俊?
“……”
他湊過來親了親我的眼皮,又慢慢執(zhí)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微微閉著眼睛,溫聲說道:“你哪裡用做什麼?光是想著你還在這裡,我便誰也看不見,誰也不想看。翎兒,你不明白嗎?除了你,我誰也不要。就算現(xiàn)在你成了這副模樣,我也依然……愛你。”
他的心跳沉穩(wěn)有力,摸上去的時候,我只覺得手心滾燙得不像樣。
以往他不是沒有同我說過類似的話,可是這般直接的方式,卻是頭一回。興許是今晚哭的太多了,仔細(xì)算算,我生前那十六年裡,好似也沒有像今天這樣哭過。於是忍不住鼻子又是一酸,在眼淚掉下來之前,我趕緊用另一隻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想著我真是好喜歡這個人,可是偏偏我卻和他陰陽永隔。
但凡事總有結(jié)束的時候,這一場讓我看似還陽的戲劇,最終在我死後第八年的春天畫上了句號。
那一日天下了很大的雨。
我托腮坐在窗前,一邊吃著糖糕,一邊看著雨水順著房檐滴落下來,生前我是極討厭這種天氣的,但因著死後只有這種天氣我才能夠出門,所以也就不那麼討厭了。
今日起來的時候我又沒有看見他,想一想最近幾日他好像都特別的忙,出去的時間變得越來越多,回來之後候整個人看起來也都是十分的疲憊。
最讓我受不了的是,他的衣服上總有洗不乾淨(jìng)的污漬。
這都不算什麼,最關(guān)鍵的是,他的衣裳現(xiàn)在都是我在洗。
本來洗衣裳這種事不該我做的,但因著前段時間他把這宅子裡最後一個僕人攆了出去,我終於擼起袖子挑起了這個重?fù)?dān)。
我雖不是含著金湯匙出生,但好歹也是衆(zhòng)星捧月的活著,生前沒有做過這種事,死後更是一竅不通。更加讓我不能接受的是,因著現(xiàn)在五感的減退,我對力量的控制也是十分的難以把握。每次心裡想著只輕輕的搓一下他的衣服,可誰知道這一“輕輕”下去,他的袍子被我撕開了。
後來我想,既然不能用手,那就用腳吧。
於是我回憶著翠兒以前替我洗衣服時候的樣子,像模像樣的打了水來,小心翼翼的倒在盆子裡,可這一腳剛踩下去,衣服沒破,盆子破了,水自然流了一地。
我目瞪口呆的看著被我生生踩了一個洞出來的盆子,滿腦子都只有兩個字:想哭。
當(dāng)天晚上用膳的時候我委婉的把這件事告訴了他,原本做好了被他劈頭蓋臉的數(shù)落一頓的準(zhǔn)備,我甚至都行到了他可能會說:“你怎麼這麼笨?洗個衣服都洗不好?”可他竟然只是撐著頭笑,看起來十分開心的樣子。另一隻手抖得險些連手裡的筷子都掉在地上,好在我眼疾手快接住了。
當(dāng)時我對他這種嘲笑行爲(wèi)非常的不滿,氣鼓鼓和他說:“你、你有什麼不滿意說出來啊!反正我也不會改……再、再說了,我又沒有做過這些事,府邸上的人都被你攆走了,飯是我做,衣服還是我洗,我、我晚上還要陪你睡覺!你這樣是虐待你知不知道啊!”越說我越覺得自己真是好慘啊,連死了都要被他折騰,委屈死了。
聞言他啞著嗓子,又是一陣低笑。
過了好一會兒,他放下筷子,將我攬入懷裡,擡頭親了親我,溫聲道:“我沒有不滿意,我很滿意……你這樣,很好。”
我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說:“信你纔有鬼。”
說完我就覺得自己好像說錯話了。
果然下一刻便見他似笑非笑的看著我。
於是我哼了一聲,又說:“信你我就會活過來了。”
誰知道這麼說,他看我的眼神變得更加溫柔,還問了我一個根本不可能的問題:“那你想活過來嗎?”
我眨眨眼看他。
他目光平靜的看我。
我兩手?jǐn)堅谒牟弊由希b作十分認(rèn)真思考的樣子,過後點點頭:“想啊,誰不想活過來。哎,對了,我和你說呀,前幾日你悄悄帶著我出去的時候,我看見城門外那一抔黃土,你知道我心裡想的是什麼嗎?”
他一臉認(rèn)真,十分難得的配合我問道:“你在想什麼?”
“哦,”我說,“我在想那抔土睡著肯定比咱們家裡這牀好。”
他:“……”
“你說,這是不是真是太可怕了?”
他嗯了一聲,又湊上來親了我一下,喃喃道:“是,這真是太可怕了。”
……
這些事想完,盤子裡的糖糕也已經(jīng)吃的差不多了,雨聲似乎漸漸小了起來,但是他還沒有回來。
難道又是在路上遇見了哪家小姐?
說起來前幾日我還聽說鄰街有一個小姐,追他追到了府門外,當(dāng)時他倒是給人拒絕了,後來那小姐也沒有再找上來,可是我這心呀,只要一想到時時刻刻都有人對他虎視眈眈,就七上八下的放不下來。
所以說有時候,耳朵太好也是一件讓人十分煩惱的事。
正這麼胡思亂想著,天上忽然就落了一道驚雷下來,嚇得我手一抖。過後拍拍胸口,想著還好還好,糖糕已經(jīng)吃完了,否則這麼一下,鐵定是要落地上去了。
我轉(zhuǎn)頭看著外面越來越黑的天,感慨的想這怕打雷的毛病恐怕是日後入了土也不改不掉了。
我慢吞吞的站起來,想要走進(jìn)裡屋去避一避。不曾想剛走了兩步,又是一道雷落下來我。這一回也不知是怎麼了,我脖子一縮,忽然身子就沒了力氣,歪歪斜斜的就朝前方倒去。
好在案臺就在兩步遠(yuǎn)的地方,我手快的撐住了身子,沒想到卻把放在上面的香爐碰了下來。
我心道壞了,這玩意平日裡他都是不讓我碰的,說是裡面放了符,我要是碰了身子會受不住的。
起初我聽到的時候還有點不明白,想著雖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也沒有了靈力,可一張符咒的法力我還是能夠受得住的。況且,我委實想不出,他明知這符紙我碰了會受不住,又爲(wèi)何會在這屋子裡放這種東西?
可我沒想到他是真的放了。
而且放的還是紫符。
當(dāng)我一臉驚奇的把那符紙撿起來之後,一邊想著這東西好像是當(dāng)年我在他書桌上看見的那張,一邊瞧著上面用金砂寫的咒文。
那龍首豹身的咒文我敲著還有點熟悉,但皺著眉頭想了許久,都沒有想起來。
半晌,我嘆了口氣,用手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頭,曾經(jīng)我的記性多好啊,沒想到不過是死了八年,有些事就越來越記不清了。
正這時,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我回過頭,果然瞧見他一身溼漉漉的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
“翎兒。”
他的嗓子有些啞,我忙將手裡的東西放在一邊,迎了上去,一邊拍著他身上的水珠,一邊說道:“這大雨天的,你怎麼也不帶把傘?”
他面露歉意,等我踮著腳去擦他額頭上的雨珠時,又順勢親了我一下,說道:“出門的時候有些著急,忘記了。”
我眉頭皺了皺,沒有說話。
他拉著我的手,低聲道:“可是生氣了?”
我瞧了他一眼,搖搖頭:“沒有啊。”
他說:“當(dāng)真?”
我想了想,說道:“最近幾日你都出去得這般著急,可是有什麼事?”
“我……”
他正要開口,目光卻忽地瞥見了方纔被我打翻的香爐,臉色當(dāng)即一變,但很快又恢復(fù)了正常,他嘆了口氣說:“果然生氣了罷,起來之後尋我不著,將這香爐給打翻了?”
他放開我,一邊說一邊走過去,徒手將那香爐灰捧了回去。
我看著他那動作,喚了他一聲:“六哥!”
“嗯?”
在他回答的時候,我一下子趴在了他的背上,同他說:“我纔沒有生氣,不小心將這爐子撞到了而已……我和你說呀,我覺著最近我記性越來越不好了,好多之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你說,我有一天會不會把自己給忘了?”
他動作一頓,轉(zhuǎn)頭好笑的看著我:“爲(wèi)何會忘了自己,而不是忘了我?”
我摸了摸鼻子,小聲道:“怕你打我。”
他一笑,把地上收拾妥當(dāng)之後,站起身反手將我拉在懷裡,低頭吻了我一下,說道:“我捨不得。”
……
那天夜裡,等他睡下之後我悄悄從牀上爬了起來。
可因著我現(xiàn)在身子實在是太重,費(fèi)了好大的力氣我才讓自己沒有發(fā)出聲音。
入睡之前,他又在屋子裡點上了那薰香。那香味聞得我是十分的難受,之前我都沒有問過他,那香到底是什麼。他也不曾同我講過,我本以爲(wèi)那只是能夠讓他安神的香味,因著我死了,所以我聞起來纔會格外的不一樣。
如果我沒有看見那張金砂紫符的話。
我慢慢的走到了案臺邊,兩根白燭已經(jīng)燒了快一半,中間放著的,是我的靈牌。而那個香爐,就放在我靈牌的前面。這麼近距離的聞那香,我只覺得腦子一陣暈眩。我晃了晃頭,強(qiáng)忍住那種暈眩的感覺,將香爐拿下來抱在了懷裡。
做這些的時候,我都是極其小心的,甚至還在原地站了半晌,就害怕他會突然從裡屋走出來。
等了一會兒,確定耳朵裡聽見的只有他均勻的呼吸,這讓我終於放下心來。
我把那香爐放在了桌子上,掐滅那三炷香的時候,我發(fā)覺自己的手都有點抖。香爐灰被我倒了出來勻稱的鋪在了桌子的一角,等到裡面都空了,我才挽起袖子,伸著手,一點一點,仔仔細(xì)細(xì)在上面摸索著。
就在方纔,我忽然想到了那張符紙上面的咒文究竟是什麼。
如果……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樣,那這香爐灰裡,一定有那個東西。
回想死了的這些年,我從來都沒有像今夜這般害怕過。就連生前,這種時候也是極少的。唯一的一次,卻是在那日離開京都卞城之前,他將我從青樓帶出,又把我關(guān)在門外的時候。
那時候我害怕他生氣,怕他再也不理我。
可是現(xiàn)在,我卻害怕他太愛我。
身後的燭光十分明亮,而牆壁上,卻沒有我的影子。約摸半盞茶後,我的手終於碰到了一根又小又硬的東西。我心裡一涼,連眨眼的動作都慢了許多。
我顫抖的將那截小小的,已經(jīng)變成白骨的手指握在手裡,眼淚突然在這個時候掉了下來。
“轉(zhuǎn)生咒。”
他的聲音忽然在背後響起,我詫異的回頭,卻發(fā)現(xiàn)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jīng)站在了裡屋的珠簾前,神色平靜的看著我。
聽見他嘴裡吐出那三個字,我心中最後那點希望終於破滅。
轉(zhuǎn)生咒。
那是用點燃自己魂魄的方法,來換死人復(fù)生的,最禁忌的一種陰陽術(shù)。需要的東西很簡單,不過是一張用金砂畫了赦神咒的紫符,跟一截死去之人的拇指。
而從很久之前開始,我就已經(jīng)摸不到自己左手的那一截小拇指了。
可他那時候怎麼說的?他說那只是我的感覺出現(xiàn)了障礙,我就真的信以爲(wèi)真。
卻萬萬沒想到,他騙了我。
小拇指是我的,那這用來引燃魂香的生魂,除了他,我再想不出別人。
“爲(wèi)什麼?”
我看著他,話剛說出口,視線就被淚水模糊,他的身影在我眼裡都開始變得不清晰。
他走過來在我身前蹲下,慢慢打開我的手掌,將那截手指拿了出來,過後擡頭看我,緩緩開口:“因爲(wèi)我自私。”
他伸出手,一點一點擦拭著我的眼淚,語氣明明是那般溫和,可我聽著,卻是撕心裂肺的疼。
就好像又死了一次一樣。
“翎兒,你不會永遠(yuǎn)留在我身邊的,總有一天,你還是會去輪迴轉(zhuǎn)世,到了那時候你要我怎麼辦呢?”他語氣平平,像是在說著別人的事:“失去你的那三年,已經(jīng)是我的極限。我無法想象再失去你一次,自己會變成什麼樣。”
“與其這樣,不若我比你先走。至少在黃泉路上,我還能看著你。”
我伸手捂住自己的臉,已是泣不成聲:“我、我不會離開你啊,在你陽壽已盡之前,我、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啊。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啊?你怎麼可以騙我,怎麼可以擅自將自己的命給我……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這麼做,我真的會生氣的……”
生前我的性子明明那般寡淡,可死後卻一再因爲(wèi)他淚流不止。
“但是我不相信。”他說,“我不相信你不會去輪迴,不相信你當(dāng)真會捨不得我。翎兒,若你心中有我半分,我們就不會陰陽相隔。”
我愣愣的看著他,半晌終於反應(yīng)過來,他這是在報復(fù)我。
報復(fù)我對他的哄騙,報復(fù)我一聲不吭的離開。我知道他會因爲(wèi)我死去這件事而勃然大怒,可我沒有想到,他竟然是用了這樣的方式,來讓我切身感受他那時候的痛苦。
“你會生氣,對嗎?”他將我的手拿下來放在脣邊吻了吻,溫聲問道:“那會有多生氣?”
我咬著下脣,搖著頭,喉嚨裡像是被塞上了一塊海綿一樣,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可他還在絮絮叨叨的問著我:“會比發(fā)現(xiàn)下雨的時候,我出府卻沒有帶傘更加生氣?”
我沒有回答。
他又說:“比看見我和別的姑娘走在一起還生氣?”
我捂著嘴,如果不這樣做,我只怕自己真的會嚎啕大哭。
最後他說:“那很好,這樣你就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我了。”
一句話,終於將我擊垮。
“江楚城,你這個騙子!”我咬牙切齒,終於從牙縫中擠出了這樣一句話,“你老說我不相信你,說我們應(yīng)當(dāng)彼此信任,不要胡思亂想,這樣纔不會影響夫妻和睦。可是到最後,最不相信我的那個人,明明就是你!你爲(wèi)什麼要這麼做,我、我不願意啊,我不願意讓你代替我死啊,你到底知不知道!”
他聞言一顫,眼裡也開始有了水光。但他很快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候又恢復(fù)了先前的平靜:“我知道。”
“翎兒,我知道。”他喃喃的重複著,那燭光在他眼中搖曳,顯得他此刻是那般溫柔,又那般殘忍:“可你那麼怕黑,等到我留不住你的那一天,你一個人上了路,若是沒有我在前面等著你,你豈不是會哭的很傷心?”
“那也是我的事啊!和你有什麼關(guān)係啊!”
我氣急了,語無倫次的說著那些會讓他難受的話,可說完之後我就後悔了,眼淚就如同決堤了一般,怎麼也止不住:“不是、六哥……我不是那個意思,求你了,求你不要這麼做,不要代替我去死,我不想你死,不要你死……我不怕黑啊,我是、我是陰陽師啊,怎麼會怕黑……”
他站起來,尚還溫?zé)岬奈羌?xì)細(xì)密密的落在我的眼皮,一遍又一遍的安撫著我,“你會原諒我的,對嗎?”
我拼命的搖頭:“我會恨你的……會恨你的!你、你這樣做,又和我當(dāng)初有什麼區(qū)別?你爲(wèi)什麼要用這種方式來報復(fù)我?你……你……”
到後面我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只想著推開他,想讓他離我遠(yuǎn)一點,可過後又忍不住抓住他的衣襟,顫顫巍巍的吻上去,抽噎道:“你那時候還說我心狠,你明明、明明就比我狠心多了。”
他輕笑:“恨我的話,我就更加不用擔(dān)心你會忘了我。”
我想,這人真是太無賴了。
心一橫,終於一把推開他:“江楚城,你用這種方式來讓我還陽,還想讓我記得你?你想都不要想!我、我告訴你!等你死了,我立馬就……就……”
他將我散落的頭髮攏在耳後,好似一點都不擔(dān)心一樣,輕聲道:“就如何?”
我咬著脣,說道:“就立馬殉情去找你!”
可他像是早已料到我會這般說,狡黠一笑:“你不會,我也不會讓你那麼做。”
“翎兒,莫要忘了你的陰陽術(shù)有一部分還是我教予你的,我知道用什麼方法能夠阻止你,讓你好好的活下去。”
我咬牙:“轉(zhuǎn)生咒最後的階段,需要復(fù)活的那個人主動接受生魂,只要我不接受,你還是沒有辦法……”
他笑了一聲,打斷我的話:“你忘了嗎?在這之前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
我一愣:“不可能,我根本就沒有……”
話說到一半我就頓住了,就在那一瞬間,我想起了那日裡他問我的那個問題……
“那你想活過來嗎?”
……
我望著他,喉嚨滾了滾,還未開口,便又聽他說道:“而且最後一炷魂香已經(jīng)點燃,明日日出之後,你便能夠還陽。”
心中大駭,我立刻轉(zhuǎn)身看向那三炷香,一把將它們抓過來,不相信的說道:“怎麼可能?我方纔已經(jīng)將這香掐滅了!”
他從我的手裡將那香拿走,又走到桌前,手指敲著方纔被我扔在一旁的香爐,過了許久,方纔不緊不慢的說道:“你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自己逐漸在忘記生前的事,而這不過是因爲(wèi)魂香點起來的緣故。我一直不許你靠近這香爐的原因,也不過是擔(dān)心你會像今日這般,不慎將這爐子打翻,從而想起關(guān)於這轉(zhuǎn)生咒的事。但好在……好在你在這最後一炷香燃盡之前,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件事。”
說到最後的時候,他身子突然晃了一下,用另一隻手撐著桌子,好一會兒才繼續(xù)說道:“我知道你想起來了,所以在那之前已經(jīng)將魂香點燃,你方纔掐滅的那三炷香,不過是普通的薰香罷了。”
他一邊說,一邊慢慢的摸上我的臉,我感受著他手心裡的溫度,可這一刻,卻怎麼也無法將我溫暖起來。
“不用怕,不過是與你交換一番罷了,翎兒如此堅強(qiáng),沒有我,也定是能夠好好活下去。”
他說的輕描淡寫,竟是還不忘在這個時候?qū)⑽艺F讚一番。
而在此之前,我也從來不曾知曉,原來誇讚,有時候也會讓人覺著心碎。
窗外的雨在這時候又淅淅瀝瀝的下起來,雨聲滴滴答答,每一下,都如同我此刻的傷心……
那夜的最後,我哭倒在他的懷裡。
黎明在我的哭聲中到來,而他的懷抱,也在晨光之中逐漸變得冰冷。
屋子裡的異香慢慢消散,當(dāng)?shù)谝豢|陽光從窗間的縫隙溜進(jìn)來的時候,桌子上的紫符終於燃燒起來。
我抱著他的身體,耳朵裡是自己的心跳。
正如他所言,我當(dāng)真活了過來。
但是我卻比死了還難受。
我的靈力恢復(fù)了,可即便是這樣,我也沒有辦法將他救活。轉(zhuǎn)生咒只能在一個人身上作用一次,他死了,就是永遠(yuǎn)的死了。
我拖著他的屍體,一步一步走出房門,來到了院前的那棵梨樹下。
一夜之間,梨花竟然開滿了枝頭,那模樣,卻是往年從來不曾有過的繁盛。
我在下面站了很久,當(dāng)白色的花瓣落在他的髮梢,那熟悉的清香飄然入鼻,我才恍恍惚惚的想著,這以後,是真的不會再有人給我做糖水喝了。
他說他捨不得我,不願意讓我一個人,也害怕自己一個人。可那之後很多年過去,我都沒有再見到過他。
這個最愛我的人,到頭來卻對我最是心狠。
只是有一件事,他沒有騙我。
當(dāng)年他說等我徹底好起來之後,便讓我見到我們的女兒。而就在我將他埋下後的第三日,我果然見到了那個孩子。
後來我?guī)еx開了京都卞城,四方遊走,偶爾捉鬼除妖,偶爾卜卦算命。
天大地大,沒有他的地方,哪裡都不是我的家。
十年後。
離開京都之後,我和那小傢伙一起去了不少地方,前些日子又輾轉(zhuǎn)到了中州的一個小村。
原本我是打算去晉城看看的,可要去晉城,就得路過中州,偏生路過的時候又在茶館裡聽見有人說這附近一個叫做黃家村的地方鬧鬼。
據(jù)說那鬼物還有些厲害,就這短短幾天裡,黃家村已經(jīng)死了好些人了。村民想去山上的道觀請人來看看,可誰知那道觀裡的人竟然也死在了下山的途中,死相和那村裡的人一模一樣,皆十分安詳。
這一下,村裡可謂是人心惶惶,就連白日裡也鮮少見到有人出門。
我聽著倒是覺得這事兒有點意思,照他們這般說,那鬼應(yīng)當(dāng)是成煞了纔對,就算沒有成煞,也絕對是怨氣沖天的厲鬼,可我來到這中州這麼久,都沒有感覺到有什麼鬼氣。
思忖一番之後,我決定去這黃家村看看。
“你說……你是陰陽師?”
那村長仔仔細(xì)細(xì)打量著我,一臉的不信任。
我順著他的目光低頭看了看自己,來的時候我特地?fù)Q了身利落的衣裳,原本這時候我是可以亮出那陰陽銅錢的。可離開江府之時,我翻了許久都不曾找到那東西,想來應(yīng)當(dāng)是死之後被人搬來搬去,掉落在了途中,不過幸好他留給我的幽冥鏈還在,那銅錢丟了也是無妨。
我朝村長作了個揖:“正是。”
村長皺起眉,一臉不耐煩:“小女娃,你可莫要誆我,這村子裡來了至少不下五個陰陽師,每一個身上都帶有那什麼……陰陽銅錢,掛在腰上,你這衣裳倒是體面,可就是沒有那陰陽銅錢。”他一邊說還一邊在腰間比劃。
我摸了摸鼻子,說道:“我的確沒有陰陽銅錢……”
話還沒有說完,那老村長就揮了揮手,三五個拿著鐵叉的彪形大漢立時出現(xiàn)在他身後,那陣勢不由讓我想到了十多年前,我也是有這麼威風(fēng)過的。
那幾個大漢過來架住我,見此情形,我也沒有掙扎,清清嗓子說道:“村長您方纔說這村子裡來了五個陰陽師?”
那村長看著我:“是又如何?”
我問:“那他們可將這村子鬧鬼的事解決了?”
村長皺起眉:“這倒沒有……”
我眨眨眼:“那不就得啦,雖說他們身上有陰陽銅錢,但是也沒有解決這村子裡鬧鬼的問題,若是我這個沒有陰陽銅錢的替你們解決了,那你們又如何說呢?”
“就憑你?”
我微一頷首:“就憑我。”
那村長一臉審視:“那幾個陰陽師都是十分了得的,他們都沒能夠?qū)⒛菂柟硎辗阋粋€十來歲的女娃,如何能做到?”
我有些委屈。
這村長未免也有點太以貌取人了,我也沒有想到,這近十年過去,我也還是十五六歲的模樣啊。
我左右看看這兩個架著我的大漢,那村長遲疑了一下,而後朝那兩人點點頭。
“多謝村長。”站定之後我又朝村長作了個揖,而後說道,“方法我已經(jīng)想到了,但是現(xiàn)在不方便透露,不過嘛……”一邊說,我一邊豎起了一根手指,“若是村長信得過我,只需要給我一天的時間,我便能將那厲鬼捉住。”
“一天?”這下這村長是真的有點驚訝了,“之前那些人整整七日都沒有將那厲鬼捉住,你……你真的僅靠一天就能將那鬼捉住?”
我點點頭:“自然。”
村長嘴巴動了動,想了想,說:“那好,若是你真的可以在一天內(nèi)就將那鬼捉住的話,我便再加二十兩銀子!可你若是沒有……”
我嘿嘿一笑:“若是我沒有在一天之內(nèi)抓住那鬼,到時候不勞村長費(fèi)心,只怕那厲鬼都會先收拾了我。”
月懸中天。
風(fēng)從樹林裡穿過,捲起地上的枯葉,不遠(yuǎn)處時而傳來幾聲雞鳴和犬吠。今晚天氣倒是晴朗,就是這林子裡的陰氣也是格外的重。
雖說白日裡我同村長說要用一天的時間解決掉這厲鬼,實則也不過是看著中元節(jié)將近,那厲鬼若真是喜好害人性命,定會在這時候出來。
現(xiàn)如今我的靈力已經(jīng)全部恢復(fù),只要那隻鬼不是清寂那一流,對付起來尚還是綽綽有餘。
出來之前我還特地去和村民打聽了一番,村民同我說那厲鬼殺人的時候都是在這林子裡。那村民描述得繪聲繪聲,我心中也漸漸的有了底。
因著擔(dān)心那鬼在聞見我的氣息之後會不出來,所以在天黑之前我在林子周圍點了陰陽香,隱去了自己的氣息。
做這些事的時候,我恍恍惚惚的想起很多年前,也曾經(jīng)有過類似的一幕。
一更時分,林子裡忽地起了一層濃霧,原本就濃厚的陰氣也變得更盛。我盤腿坐在樹下,犬吠聲和雞鳴聲都在這一刻消失了,從一旁吹來的陰風(fēng)讓我覺著有些冷。
片刻後,一個黑影從面前一閃而過。
我眼睛瞇了一下,想著這鬼真是性急,子時纔剛剛過,居然就已經(jīng)按捺不住了。
但我並沒有著急追上去,而是等到它在我面前轉(zhuǎn)了好幾圈之後,不緊不慢的唸了句咒,方纔站起身,提起步子追著那隻鬼而去。
它應(yīng)當(dāng)是察覺到我在身後,但是卻並沒有停下,反而加快速度一路往前。我猜想它應(yīng)當(dāng)是想把我?guī)ナ颤N地方,就這麼跟在它身後走了一路,月光從樹葉的間隙投射下來,偶爾從臉上拂過,我的視野也跟著忽明忽暗。
就這麼跑了約摸有一盞茶的時間,它忽然從我面前消失了,我立刻就意識到它要做什麼。果不其然,當(dāng)我往前又走了兩步之後,方纔還密集的林子,在這一瞬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恍然的啊了一聲。
原先以爲(wèi)這至少是一隻快要成煞的厲鬼,沒想到只是一隻能夠在夢境之外殺人的夢魅。怪不得那些人死的時候都那麼安詳,想來應(yīng)當(dāng)都是在這林子裡見到了已故之人的模樣,自己選擇留在夢境之中,故而讓夢魅趁機(jī)吸食走了自己的陽氣。
是想讓我能夠見到心中所想之人嗎?
我摸了摸鼻子,拍了拍衣襬上的塵土,過後放緩了腳步慢悠悠的朝前走去。
四周什麼都沒有,每一步都是踩在平地上的。我感嘆的想著這夢魅倒也是不容易,在這林子裡生生造出了另一番天地,居然只是爲(wèi)了能夠吸食別人的陽氣。
早些年我也捉過一兩隻夢魅,但那些都不能做到如此,看來黃家村的這隻,著實是不簡單。
只是我在這地方走了許久,眼前始終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未曾出現(xiàn)什麼別的景象。過後走的實在是乏力了,我乾脆就地坐了下來,歇息一會兒再繼續(xù)往前走。
反反覆覆幾次之後,那夢魅終於是忍不住了。
一陣白光閃過之後,我總算是又回到了方纔那漆黑的林子裡。那隻夢魅就站在我的面前,讓我稍稍有點意外的是,吸食了這麼多人的陽氣,它竟然還是沒有人形。
背後的風(fēng)颳得急切了些,那夢魅在前方站了許久,不可置信的說道:“爲(wèi)何我的魘術(shù)對你無用?”
我認(rèn)真的思考了一下:“可能是因爲(wèi)你的法術(shù)不到家?”
“不可能!”它說,“那幾個陰陽師都沒能從我這魘術(shù)之中逃脫,你不過一個黃毛丫頭,爲(wèi)何能夠安然無恙!”
我稍微點點頭:“你的魘術(shù)確實厲害,不但能夠讓人看見心中所想之人,還能製造出一方幻境來,比之我之前見到的那些夢魅,你應(yīng)當(dāng)算是最厲害的一個。只是可惜……”我頓了頓,它立馬追問:“可惜什麼?”
我淡淡道:“可惜我早已心死,對往事也不再留戀。你的魘術(shù)對我來說,可謂是一點作用都沒有。”
話音剛落,那夢魅便立刻反駁:“不可能!這世上不可能會有人對往事不曾留戀!一定是你做了什麼!”
“哦,那好吧……”我摸了摸鼻子,索性也不再反駁,順著它的話說,“你之所以不能夠用魘術(shù)殺死我,歸根究底,還是你太弱了。”
“……”
我一邊說,一邊伸手入懷,掏出了事先就已經(jīng)畫好的符籙,趁著這夢魅還沉浸在我那句“你太弱了”的話中之時,縱身朝它飛了去。
“可惡的道士,我要把你……”
它最後是這麼說的,可還沒有說完,我就將符籙貼在了它臉上。過後往生咒念起,它那黑漆漆的身子,頓時被金光包裹,不多時便化成了一縷白煙。
“你要把我碎屍萬段。”我嘟囔著替它說完了剩下的話,過後又搖頭補(bǔ)充了一句,“可惜你還是太弱了。”
我慢條斯理的打開掛在脖子上的瓶子,輕輕敲了敲,那縷白煙便順勢進(jìn)到了裡面。
過了一會兒,裡面?zhèn)鱽硪粋€委委屈屈的聲音:“娘,這個好難吃!”
聞言我溫聲安撫道:“傻孩子,吃什麼不是吃呢?以前我剛跟著你爹的時候,連樹皮都啃過呢。”
“……”
等了一陣,見瓶子裡沒有聲音了,我方纔優(yōu)哉遊哉的往山下走去。
“呵……”
可就在時,林子深處傳來了一聲輕笑。
我狐疑的轉(zhuǎn)過頭,卻發(fā)現(xiàn)身後的那條石板路消失了。再一扭頭,便見方纔還黑著的天,竟然在這回首間亮如白晝。
我有些不適應(yīng)的閉上眼,再睜開時候,驀地發(fā)現(xiàn)面前的樹林變成了一處坡地,而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涼亭。
亭子站著兩個男子。
一人身著紫裳,另外一人,則是一身玄衣蟒袍。
那不是……
我在心裡喚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一邊茫然的想著他怎麼會和清寂在一起,一邊下意識的就想要朝涼亭的方向走去。
但這一步還沒有踏出去,我便反應(yīng)過來:不對,面前所見的不過是幻境,而且還是誰刻意製造出來的。
這麼一想,我不免有些驚奇。
莫非是那種夢魅還沒有徹底被吃掉?還是那些村民給我的消息錯誤,這地方原本就不止一隻夢魅?
不過不管是哪一個都好,這些都不重要,很快我便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更加關(guān)鍵的問題:我似乎出不去了。
但凡是幻境,就會有能夠出去的方法。很多時候念念清心咒就會好,實在不行就用用符籙,再不然就咬破舌頭,用舌尖血衝開煞氣。可現(xiàn)下無論我用何種方法都不能從這地方出去,想來這幻境的主人應(yīng)當(dāng)不是泛泛之輩……至少和之前那隻夢魅不是一個級別的。
瓶子裡的糖糕也是沒有了動靜,我揉了揉眉心,想著自從我離開江府這麼久,還是第一次遇見這種事。
想著反正也出不去,斟酌一番之後,我索性就地坐了下來,時而看看天,時而看看地,實在沒有看的了,就低頭玩玩手指。
“你似乎一點興趣都沒有。”
坐了許久,耳邊終是響起了一個低沉的嗓音。
我手上的動作一頓,覺著這聲音有些熟悉。
“你就不想過去看看他們在說什麼嗎?”
“不想,我現(xiàn)在比較想出去。”
“哦?爲(wèi)何?”
我說:“因爲(wèi)我肚子餓了。”
“……”那聲音被我噎了一下,半晌又不死心的繼續(xù)道:“你就不好奇他們爲(wèi)何會出現(xiàn)在那個地方嗎?”
我笑了笑,倒是對這個說話人的身份似乎有幾分瞭然了:“我爲(wèi)何要好奇?他們說了什麼,要做什麼,同我一點關(guān)係都沒有。”我慢慢將目光移過去,見那人板著臉,面若寒霜,看起來似乎很生氣的樣子,但我卻明白,這恰恰是他一點都不在乎的表情。
那個人,除了在我面前生氣是真的生氣外,在別人面前,纔不會這般情緒外露。
“況且,就算他們談?wù)摰膬?nèi)容當(dāng)真與我有關(guān),那又如何?不過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已經(jīng)是死過一次的人,又未必再對過去的事念念不忘?”
我喃喃的說著,就像是之前很多次對自己說的那樣。
而在我說完之後不久,那人也從涼亭裡走了出來。
方纔同我說話的那個聲音消失了,片刻後,面前的景象退去,我又回到了那片林子裡。
“娘!娘!”
糖糕一臉焦急,我啊了一聲,看著她:“原來你在這兒啊,方纔我怎麼……”
話還沒有說完,她就猛地朝我撲來,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嚇?biāo)牢伊耍嚼u我怎麼喚你你都沒有應(yīng)我,我還以爲(wèi)你被那鬼給捉到幻境之中,出、出不來了……嗚嗚嗚嗚……”
我伸手抱住她,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她的背,說道:“你娘我這麼厲害,怎麼可能被那鬼捉去。”
說完我愣了一下,把糖糕從懷裡拉出來,問:“什麼鬼?”
糖糕一邊抹淚一邊說:“我也沒有看清,但、但是那鬼看起來就十分厲害的樣子,方纔娘昏過去的時候,他、一直在你身邊,我,我不敢出來……”
我皺起眉,看她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有點無奈,又有點心疼。一邊想著這林子不能再待下去了,一邊將她抱起來,往山下走:“同娘說說,那隻鬼是什麼樣子?可是穿著一身紫衣裳?”
我第一反應(yīng)便是清寂,但糖糕卻搖搖頭:“不是紫衣裳,是、是灰白的袍子,眼睛紅紅的,像以前你帶我去看的燈籠……”她眉頭緊鎖的想了想,過後補(bǔ)充道,“娘,那鬼身上的鬼氣好重,我覺著你打不過他。”
我:“……”
灰白色袍子。
我十分認(rèn)真的思索了一番,突然記起多年前我好似在楚家祠堂裡見過這樣一個人。
“那他之後去了哪裡?你可有瞧見?”
糖糕點下了頭,伸手指向一側(cè)。
而那個方向,正是原先我打算去的晉城。
下山之後我方纔想起村長後來讓我要生擒厲鬼,否則就不算數(shù)。但因著之前糖糕吃掉了那夢魅,而那夢魅在的時候又幾乎是趕走了這方圓百里之內(nèi)的其他鬼,一時間我還真找不到替代那夢魅的東西。
“要不……”就在我認(rèn)真琢磨這件事要怎麼做的時候,糖糕看了我一眼,“讓我假扮一下?”
我低頭看她。
糖糕繼續(xù)說:“到時候娘你再把我救出來就行了嘛。”
我想都沒想就要說不,糖糕卻趕在我之前開了口:“那村長可是說了,會付給咱們五十兩銀子哦。”
她一邊說,還一邊張開手在我面前晃了晃。見我沒有說話,又繼續(xù)道:“五十兩銀子,咱們可以吃好多好多好吃的,又能去好多好多地方,去的路上還能住最好的客棧……”
“好了你不要說了。”我打斷她,“待會兒我就把你交給村長。”
糖糕嘿嘿一笑,過後抱著我的脖子,甜甜道:“娘你可要記得把我救出來啊。”
“放、放心吧,你娘我可厲害了……”
兩天後我?guī)е歉飧牡廊デ疚沂谴蛩阕分枪砣タ纯矗墒箩嵯胂脒@麼做似乎也沒有必要。
曲水在中州的南面,同晉城背道而馳。相比起晉城來曲水算是更近一些,但就是路不怎麼好走。一路上翻山越嶺的,不眠不休的走了三天之後,我終於有些受不住了,歇在了山腳下的一處溪流邊。
臨近冬月,溪水冰涼沁骨,捧著水往臉上拍的時候,我連著打了好幾個哆嗦。
天色已黑,月光清亮而寂寥。
我蹲在岸邊看著水裡的月亮,無意間又瞥見了自己的臉。
從那之後已經(jīng)過去十年了,細(xì)細(xì)算算,等明年翻春之後我便是三十有五,可仍舊是一副少女的模樣。而究其原因,也不過是因爲(wèi)轉(zhuǎn)生咒罷了。
那時候他用魂香點燃自己的生魂,換來了我的復(fù)生,雖說我依舊會在幾十年後死去,可這副身體,卻是永遠(yuǎn)的不會再變老,所以我從來不敢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真是可悲。
“娘……”
正此時,身後的草叢發(fā)出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回過頭我便瞧見糖糕站在我身後。我啊了一聲,伸手將她拉過來,問道:“糖糕,你怎麼出來啦?”
她臉抽了一下,有些不情願的開口:“娘你可以不要叫這個名字嘛,你每次喊我,我都會覺得好餓。”
我說:“名字是爹孃給的,叫什麼都一樣啦。”
糖糕說:“那我還是喜歡爹起的一些。”
我驚奇道;“你有爹?”
她已經(jīng)不想理我了。
但是我已經(jīng)來了興趣,問她:“你真的不喜歡這個名字呀?”
她說:“不喜歡。”
我說:“那好吧,我重新給你起一個。”
糖糕期待的看著我。
我嘿嘿一笑,說:“不叫糖糕也行啊,紅豆糕也不錯,要不綠豆糕?其實我覺得糖水也可以啦,還有鬆糕也不錯,你喜歡哪一個?”
糖糕一臉悲痛道:“那、那還是叫糖糕吧。”
這孩子是我當(dāng)年在死之前強(qiáng)行吞下惡魂,將她變成鬼胎的,所以現(xiàn)在她也只能夠在夜裡出來,白日裡就躲在我隨身帶著的瓶子裡。
本來我想著是將她留給那個人,讓他在我死後不用太孤單,順便看著孩子就能想起我來,現(xiàn)在我只覺得我這是在搬著石頭砸自己的腳。
糖糕現(xiàn)在也已有十歲了,可瞧上去卻如同三四歲的孩童。我摸著臉想了想,覺著那人說的一點都不錯,這孩子確實挺像我的,和我一樣都不會變老。
“娘,你是不是想他啦?”
糖糕窩在我的懷裡,仰頭看我。
我想也不想就說:“沒有啊。”
糖糕嫌棄的看了我一眼,用那肉乎乎的手捏了捏我的鼻子:“娘你又撒謊,我都沒有說那個人是誰呢。”
我:“……”
我敲了一下她腦袋,正要敲第二下,糖糕就捂住了額頭。我瞧著沒有地方下手,乾脆用力的捏了一下她的臉。
糖糕:“……”
我在離溪邊稍遠(yuǎn)一點的地方升了火,夜風(fēng)微涼,火光隨著風(fēng)輕輕擺動。糖糕看看面前的火堆,又看看我,最後小聲說:“其實你要是想他的話,我也不會笑話你哦。”
我擡起手,糖糕立刻捂住自己的臉,鼓著腮幫子看我。我被她那動作逗笑了,揉了揉她的頭髮:“就你話多,趕緊睡。”
糖糕哦了一聲:“那我今晚可以和娘一起睡嗎?”
我笑了笑,從包袱裡拿了件厚一點的衣服蓋在她身上,講她抱在了懷裡。
我沒有想他,也不敢想他,他用自己的命換來我還陽,不過是想要我好好的活著。
而我只有不想他的時候,纔會活的很好。
夜深忽夢少年事,唯夢閒人不夢君。
所以這麼多年過去,就算偶爾我會夢見以前的事,卻從來沒有在夢裡見到他。我想起那年他在我墳前對我說,他這麼多年裡一次都沒有夢見過我,想來也不過是這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