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摸半個月過后,我們終于到了曲水城的范圍。
在入城前,我見到了一個人,一個故人。
他還是那一襲白衣,手里搖著一把扇子,我瞧見他的時候,他正用扇子抬著一姑娘的下巴,看起來應(yīng)當(dāng)是在調(diào)戲人家。我想起多年前他和葉弛的那樁舊事,在心里感嘆,這都二十年過去了,他居然還是這副德行。
曲水城外有不少茶攤子,我隨便找了一處坐下,兩碗熱茶喝下去,再回頭去看時,夙曄也沒了人影。
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進城了還是沒有進城,怎么說他當(dāng)年都是親眼目睹了我出殯的人,若是在這里碰上他,我不確定他是不是會被我嚇死。
這么胡思亂想了一番之后,在天色將暗之際,我方才進了城。
回想起以前夙曄三天兩頭的給葉弛送東西那會兒,我便覺著他應(yīng)當(dāng)是個大手大腳的人,故而進城之后便選了一間看起來不那么氣派的客棧。
可沒想到,這居然還是碰上了。
還碰了個正著。
當(dāng)時小二正領(lǐng)著我上樓,路過某間天字房的時候,不曾想那門忽地開了,一人從里面走出,將我撞了個滿懷。
“抱歉抱歉,姑娘可有傷……著。”
我一聽,這聲音好熟,再抬頭一看,便看見了夙曄那張二十年過去,卻依然清俊的臉。
夙曄先是一愣,而后面帶驚恐,緊接著便手指顫抖的指著我驚呼起來:“你!你!你!”
我長嘆一聲,這可真是該來的總會來,靠躲是沒有用的。
于是我扯扯嘴角,朝他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不礙事,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夙曄一張臉嚇得煞白。
那小二不明所以的站在一旁,看看我,又看看他,再看看我,最后躊躇的開口:“二位……可是認識?”
我:“不認識,小二哥繼續(xù)帶路吧。”我一邊催促小二,一邊朝夙曄福了福身。
小二狐疑的掃了我一眼,說了聲姑娘請,便重新走在了前頭。我跟在他后面,可這剛走出去沒兩步,夙曄又在身后叫住了我:“等等!”
我沒有回頭。
他三兩步走上來拉住我,又對那小二說:“她在哪間房?”
我又在心中嘆了口氣。
小二轉(zhuǎn)過頭來,又看了我一眼,見我沒有反對的意思,便回答道:“天、天字三號房。”
夙曄點點頭:“你先下去忙吧,等下我將她送過去便是。”一邊說還一邊從袖子里拿出一錠銀子丟給了小二。那小二立刻驚喜道:“噯!多謝爺!”
說完立刻一溜煙的下了樓。
我看著他的背影,摸摸鼻子,問夙曄:“你要做什么?”
我開口的時候時候便瞧見夙曄肩膀抖了抖,他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好幾次,過后清清嗓子,對我說道:“可否到屋內(nèi)一敘?”
我搖搖頭:“若是你只是想問個究竟,那我勸你還是不要知道得好。”
夙曄吸了口氣,沉著道:“不,我還有別的事想問你。是……是關(guān)于弛兒的。”
我挑挑眉。
“所以你的意思是,當(dāng)初我死之后,你便去找了阿弛,但是阿弛卻已經(jīng)嫁作他人?并且……幾年前還因病去世了?”
一個時辰后,我終于聽明白了夙曄的話,心下震驚。
他點點頭:“是。”
我喝了口茶,默默的捻起手指算了算,片刻后又問道:“她死的時候,你可是親眼瞧見了?”
“這……倒沒有,當(dāng)年我也只是聽她府中人這般說,本想著去見她一面,可是她卻著人來給我回話說,并不想見到我。”夙曄面露苦澀,“她一定是還沒有原諒我吧。”
我想起那年屢屢見他出入青樓,也是葉弛性子軟,若是換做是我,且不說不會原諒他,說不定還會在暗地里下個血咒。
想到這里,我忽地對他當(dāng)年所做的事有點感興趣,那時候他那般糾纏葉弛,甚至不惜找人來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戲碼,好不容易讓葉弛動了心,可又為何轉(zhuǎn)眼就翻了臉?
夙曄看著手里的茶杯出神,半晌后方才緩緩開口,卻沒有多說:“是我負了她。”
“當(dāng)然。”我點點頭,“你應(yīng)該慶幸我當(dāng)年還比較善良,換做現(xiàn)在,阿弛不出手,我也會將你親手送下九泉。”
夙曄當(dāng)即驚恐的看著我:“你、你……我當(dāng)年分明見到你入了土,后來還去祭拜過你,你為何……”
“這個嘛,說來話長。”
夙曄說:“你、你可以長話短說。”
我好笑的看了他一眼,一手撐著頭:“你為何這么想知道?還是說,你想從我這里問到自己想要問的答案之后,好對阿弛用同樣的方法?”
說話的時候夙曄正心虛的喝著茶,說完他就劇烈的咳起來,一張臉瞬間變得通紅,好半天方才說道:“我就是好奇……”
我哦了一聲:“那你還是繼續(xù)好奇吧,人生在世,總要有一點不知道的事,之后的日子才會過的比較有意思。”
夙曄:“……”
沉默一陣,夙曄咬牙道:“楚姑娘,請你告訴我,你究竟是如何活過來的。我……想要救弛兒。”
我神色平靜的看著他:“她現(xiàn)在和你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你為何要救她?”
夙曄嘴巴動了動,他還沒有開口,我便又說道:“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雖說我不知道當(dāng)年你為何那般做,就算你是有苦衷,那也是你咎由自取。阿弛那么好一個人,你都能舍得這般對她。先不說我不知道如何讓死者起死回生,就算是我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
想著這話興許說的太重了些,所以我還特地緩了緩口氣,但夙曄仍舊被我嗆得說不出話。
背后的月光從窗口灑進來,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握緊了些,有些艱難的開口:“是,你說得對,可正是因為她太好,所以我當(dāng)年才會……”
“砰!”
一句話讓我瞬間來了火氣。
我拿起茶杯又重重的放下,冷笑的看他:“因為她好,所以你才要離開她?那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你覺著自己是配不上她,所以你才會那樣做?夙曄,你可知道這世間有多少人,生不能在一起,死后更是不得相見。我不管你當(dāng)年有多么好的理由,來讓自己離開她的身邊,在我看來這都不是你放棄她的借口。”
“……”
夙曄垂下眼簾,深吸了一口,凄然道:“所以我現(xiàn)在后悔了,想要彌補……”
“太遲了。”我說,“當(dāng)你決定離開她的時候,一切就太遲了。你知道嗎?那時候阿弛甚至還想過要和你一直在一起,你給她的每一樣?xùn)|西她都珍藏著。她從來沒有愛過人,也沒有被人小心翼翼的呵護過,她做好了要和你在一起的準備,但是你卻突然抽身離開。可笑的是,她到死都不會知道,你的理由竟然是覺著她太好了。”
大約是想到了一些往事,越說我便覺著心里越氣。自從那個人死之后,這倒還是十年來的頭一遭。
這夙曄也算是有點本事。
夙曄訥訥的,喉嚨滾了滾,最后什么都沒有說。
我看著他,深吸一口氣之后,方才繼續(xù)說道:“那你后來去找了她嗎?”
葉弛當(dāng)時是一個人走的。我送她的那天,甚至還開玩笑說,說不定他就會追來了。
夙曄坐在我的面前,搖搖頭,過后又點點頭:“我不敢去找她,就算我有理由,卻沒有身份。我也……害怕她會恨我。后來,那日見到你出殯,我想著她會不會還不知道這件事,這才上了路。”
我:“你一直在許州城?”
“沒有……”夙曄說,“和弛兒分開之后,我便離開了。到處走走,過了三年才回來。”
我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那可真是湊巧,我剛出殯你就回來了。”
夙曄被我噎得說不出話。
“所以后來你是趕著去告訴她,我已經(jīng)死了的消息?”
夙曄訕訕道:“也、也不是,方才我也說了之前我不敢去,回來的時候恰好碰見你出殯,這正好就給了我一個理由。”
“你沒有見到她?”
“是。”他的臉上現(xiàn)出幾分落寞,“我過去的時候,見城內(nèi)家家戶戶張燈結(jié)彩,以為是那里的知府有什么喜事,問了才知道……”他頓了頓,聲音變得有些嘶啞,“才知道是她出嫁。”
“我不知道她一直在等我,還等了我三年。后來我聽她的侍女說,她成親也并非是她自愿,一直到拜堂的那一刻,她甚至都在等著我回來。”
“……”
我握著茶杯的手抖了抖,眼前浮現(xiàn)出葉弛的身影,真是難以想象,她竟然會為他做到這種地步。
癡心錯付。
大約說的便是這般吧。
強壓下心頭的火氣還有惆悵,想了想,我道:“你一直都沒有見過她?”
他說:“她既然已經(jīng)嫁了人,我也實在沒有臉再去見她。那之后便在那里安定下來,開了間鋪子,本想著我興許還能見見她。但是這么多年來,我卻一次都沒有見到。就連她過世的消息,也是她的貼身侍女來告訴我的。”
“……”
我閉了閉眼,在夙曄說完這番話之后緩緩站起了身。夙曄茫然的看著我,我說:“看你當(dāng)初追她之時,那不要臉的氣勢,我還以為你當(dāng)真能夠不要臉到底。卻沒想到你的不要臉,不過只是曇花一現(xiàn)。”
頓了頓,我又繼續(xù)道:“你應(yīng)該慶幸我只殺鬼,不殺人,否則我可能真的會替阿弛殺了你,讓你去給她陪葬。”
說完這番話,我便轉(zhuǎn)身離開了他的房間,留他一個人愕然的僵坐在一旁。
快到門口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微微側(cè)頭:“哦,對了。”
夙曄看向我。
我扯了扯嘴角:“你怎么就知道,現(xiàn)在我是活過來了呢?”
夙曄頓時一臉被雷劈的表情。
回房之前,我讓小二拿了點吃的上來。
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圓,我坐在窗前一邊吃著點心,一邊回想方才和夙曄說的話。
想了一會兒,我不由得笑起來。
葉弛死了這種事,恐怕只有夙曄才會相信。
先前他分明那般精明,沒想到遇見這種事還是會被沖昏頭腦。以前我還覺著葉弛若是和他在一起,一定是會被他壓著,現(xiàn)在看來,也未必如此。
只是可惜,葉弛給了他這么多次機會,他居然一次都沒有把握住。
倒是讓我覺著有些驚訝的是,葉弛性子那般溫和,竟也會做出這樣決絕的事,向來真是被夙曄傷透了心。
一切不過是他咎由自取,又怨得了誰呢?
脖子上的瓶子子在這時動了兩下,我將上面的木塞拿開,糖糕立時出現(xiàn)在房里。
她坐在木凳上,搖著兩條腿看我:“娘,方才那人是誰呀?”
我走過去坐到她旁邊,倒了杯茶:“一個很久以前認識的人。”
糖糕吃東西的動作一頓,然后轉(zhuǎn)過身子面對我,嘟囔道:“娘……你不會是打算要再找個爹給我了吧?”
“咳咳咳咳咳!”
我一口水嗆在喉嚨里,半天沒有緩過來。過后一臉驚奇的看著她,不知道她怎么會有如此可怕的想法:“你怎么會這么想?”
糖糕說:“因為你一路上桃花都不少,但是你之前都沒有理過那些人。可這個人,你方才卻和他談了好久。”
聞言我頓覺好笑:“方才你不是都聽見我同他的對話了嗎?雖說你娘長得可愛,人又善良,但人家看上的可不是我。”
糖糕皺了皺鼻子:“娘又不是那個人,怎么知道不是?方才我聽那人同娘說的那些話,我倒是覺著,他說不定就是因為喜歡娘,才會和那個叫什么……叫什么……”
“阿弛。”見她吞吐了半天都沒有說出來,我忍不住提醒道,說完又補充了一句,“你得管她叫姨姨。”
“對!就是那個姨姨……”糖糕說,“說不定那人就是因為喜歡娘,才會和姨姨分開,后來見娘死了,就又跑去找姨姨,可是誰知道姨姨居然出嫁了,娘那時候也……他就想了想,最后決定還是留在姨姨身邊,畢竟娘咳咳咳,可是那個姨姨還沒有。”
“……”
我手一抖,差點就把手里的糕點扔地上。
過后一臉驚恐的看著她:“這種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事,你究竟是怎么想到的?”還有這些東西究竟是誰教她的?
糖糕哼了一聲:“靠直覺!”
嚇得我趕緊往嘴里塞了一塊糕。
誰知道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湊到了我懷里,仰著頭委委屈屈的看著我:“娘,我不要別人做爹爹,你千萬不要找別人。”
我簡直是哭笑不得,拍拍手上的點心屑,讓她在我懷里坐好,又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江慕翎,你這小腦袋里究竟裝的是什么呀?”想了想我又輕聲嘟囔,“到底之前你爹都給你灌輸了什么?”
糖糕趴在我的肩頭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就在我以為她已經(jīng)說過去的時候,她忽然哽咽道:“娘,我想爹了。”
我手一僵。
好半天都不知要說什么。
“以前娘不在的時候,爹就會給我講好多關(guān)于娘的事。可是現(xiàn)在爹不在了,娘都從來不提他。”
“……”
我嘆了口氣,這么多年了,這還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那個人。雖說先前不是沒有見過她背著我偷偷在一旁瞎念叨,但我想著,縱然我再不愿意提起他,他到底也還是我孩子的爹。
我一下一下拍著糖糕的后背,輕聲問道:“是嗎……他說我什么了?”
糖糕說:“爹說娘長得很好看,說我長得像娘。”
我把她從我懷里拉出來看了一眼,“其實你是想說自己長得好看吧?”
她嘿嘿笑了笑,扭了兩下身子又過來抱住我。
“爹還說娘脾氣不好,性子也一般,還老愛纏著他,有時候說不過他了,就干脆坐地上哭……”
“好了,行了,我不想聽了。”
我臉一陣紅一陣白,江楚城你都給你女兒說了些什么呀!
“爹還說……”
“好了糖糕,我不想聽了,你再說下去我就要打你屁股了。”
“爹說娘是他最愛的人,讓慕翎以后要好好孝順娘。娘雖然是陰陽師,可是卻特別怕黑,讓慕翎夜里一定要守著娘,不要讓娘一個人……”
我一愣。
手僵在半空好一會兒才拍下來,而后我用力敲了一下她的頭,咬牙道:“不是都讓你不要說了嗎,還說?打你屁股啊。”
夜里,我抱著糖糕睡在床上。
這冬月里抱著她冷冰冰的身子,著實讓人有些受不住,偏生她還一個勁兒的往我懷里鉆。
照以前的話,我是一定會把她丟回瓶子里的,可想了想,今天情況比較特殊,還是由著她吧。
好歹最后還是睡了過去,可后半夜時,我忽然被窗外的雞鳴聲吵醒了。
夜半雞叫。
無外乎是這地方陰氣過重。
我迷迷糊糊的睜開眼,卻忽然偏見面前的凳子上坐著一個人。一身紫色的長袍,瞧得我是心里一驚。興許是這些年我過的太好了,而這個人也是好久沒有出現(xiàn),這讓我險些忘記了他的存在。
我從床上坐起來,出奇的淡定:“是你啊。”
他喝茶的動作一頓,抬眼看我:“阿翎,好久不見。”
那口氣一如當(dāng)年。
我摸了摸鼻子,小聲嘟囔了一句:“可是我一點都不想見你。”
“什么?”清寂說,“阿翎你聲音太小了,我沒有聽見呢。”
我忙道:“沒什么,你怎么會在這里?”
清寂一臉探究的看著我,過后笑道:“我一直都跟在你的身后,難道阿翎沒有發(fā)現(xiàn)嗎?”
那笑容讓我沒由來的抖了抖,果然心理陰影這種事,縱使過了再多年,那也還是有的。
我低頭看了眼懷里的糖糕,她還在睡,而且并沒有醒來的跡象。先前睡覺的身后她一邊嘟囔著說要保護我,一邊睡到了外面。此刻我不動聲色的和她換了位置,清寂瞧著我這番動作,又是一笑:“這就是你當(dāng)年留下來的那個孩子?”
我抬眼看他,鎮(zhèn)定道:“是啊,是不是很可愛,長得特別像我?”說完我又道,“你想做什么?”
清寂放下茶杯,又用手撐著頭,有些感嘆的說道:“不過是數(shù)十年不見,阿翎竟然對我如此戒備,真是讓我好生傷心。”
“……”
我癟癟嘴,我當(dāng)年對你也是十分的戒備啊。
“你就不問問我來這里做什么嗎?”他說。
我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不想,但這么說的話,保不準他會做出什么來。于是想了想,我問:“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他說:“假話。”
“……”
我就想,這鬼怎么還和當(dāng)年一樣,這么讓人想沖上去揍他呢?
當(dāng)然我打不過。
這一點方才我就意識到了。
想起當(dāng)年我還覺著自己全盛的時候能和他一決高下,現(xiàn)在想想,果然還是少不更事。
見我不說話,清寂揚了揚眉:“阿翎,怎么不說話?可是又在打什么壞主意了?”多么熟悉的一幕啊。
我趕緊搖搖頭:“我哪敢啊,又打不過你。”
他興趣盎然的看著我:“那你跟我說說,那句假話是什么?”
說話間屋子里的氣溫似乎低了一些,我瞥見他的眼睛在慢慢變紅,儼然一副變相威脅我的模樣。斟酌一番之后,我同他說道:“那你還是告訴我吧,反正長夜漫漫,聽你說說也是無妨的。”
“呵呵呵……”清寂忍不住笑起來,搖頭道:“阿翎啊阿翎,真是一點都沒有變,還是讓我這般喜歡。”
我頓時一臉驚恐。
片刻后,清寂說道:“方才我聽你在那個屋子里同那人講的一番話,似乎你并沒有告訴他你如何活過來的,還是你根本也不知道呢?”
我沒想到他竟然一開口就是要和我說這個,不由斂了心神,又聽他道:“阿翎,這么多年過去,難道你一點都不疑惑,當(dāng)初他為什么要將你救活嗎?”
說實話我是想的,但是我一點都不想從清寂這里聽見那個原因。
“哦……”我短暫的應(yīng)了一聲,“不就是因為太愛我了嗎?我這么怕黑,他想去前面替我點點燈,免得日后我下去的時候找不見輪回的路。”
我把當(dāng)年他同我說的那番話搬出來講給清寂。
清寂放下?lián)沃氖郑笥州p輕叩著桌子,“你當(dāng)真相信?”
我想都不想就點點頭:“當(dāng)然啦,你騙我我倒事覺著尚還在清理之中,可他騙我……”我笑了笑,“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
叩擊聲戛然而止。
清寂忽然冷笑一聲:“你對他可真是相信得很。”
我摸摸鼻子,沒有說話。
關(guān)好的窗子忽然在這時候打開,睡前我還在上面貼了符,冷風(fēng)灌進來,將那黃色的符紙吹得呼呼作響。
清寂轉(zhuǎn)頭瞥了一眼那符紙,手臂突然伸長,將那黃符一把抓下來。符紙上立時現(xiàn)出金光纏繞在他的指間,竟是對他一點作用都沒有。
我神色一斂,雖說早就知道清寂與一般的鬼物不同,但沒想到他竟然厲害到能夠徒手抓符紙的地步。
況且這還是在我靈力全部恢復(fù)的情況下。
清寂微微垂眼,視線落在手中的金光之上,少頃方才悠悠的開口:“看來你的靈力真的恢復(fù)了,還比以前厲害了不少。”他頓了頓,“你可知道,你是已經(jīng)死過一次的人,單單靠轉(zhuǎn)生咒的力量,是沒有辦法讓你恢復(fù)靈力的。除非……”
他抬起頭,似笑非笑的看著我:“除非在他點燃魂香的時候,不但用了自己的魂魄,還找來了九十九個生魂。”
我看著清寂,許久都沒有出聲。
十年前,當(dāng)我把他埋下之后沒多久,便發(fā)現(xiàn)自己恢復(fù)了所有的靈力。而轉(zhuǎn)生咒不過是將一人的性命換給另一個人,正如清寂所說,若他只是單單用自己的命來換了我復(fù)生,那我斷不可能恢復(fù)靈力。
要做到讓我如同之前那般,只能是他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還另取了他人的性命,而這或許正是他那衣服上永遠都有污垢的原因。
他說的很對,他是當(dāng)真有辦法強迫我好好活下去。
因為我的身上,除了他的性命,還有九十九個生人的性命。
他那般了解我,所以才會那么篤定的說出那番話。
真真是讓人可氣又可恨。
這些年我走過這么多的地方,捉的鬼比前十六年都還要多得多,無非是想要通過這樣的方法來讓自己好過一點。
但偶爾想起這些往事的時候,我卻始終沒有埋怨過他。只是覺著是不是因為這樣,他才不愿意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可又想想,他若是真的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無論何時,或許我都沒有辦法做好準備。
可即便是這樣,從清寂口里聽見這些的時候,我還是覺得十分的厭煩。
于是我說:“那又如何呢?”
“什么?”
糖糕在這時候翻了個身,我不動聲色的捂住了她的耳朵。輕聲道:“就算他傷了九十九條生人的性命,那又如何呢?一切因我而起,那必將因我而結(jié)束。這些年我走這么多地方,也無非是為了減輕一點罪孽,讓他在下面好過一點罷了。”
不知為何,我開口的時候清寂那陰柔的臉原本還有些莫名的慍色,可當(dāng)我說完之時,他竟然是笑了起來。
從低笑,到抑制不住的撐頭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楚翎啊楚翎,你要我說你是天真好呢,還是傻好呢?”
我覺著我應(yīng)當(dāng)是被他那笑聲弄得有些魔怔了,竟然開始認真的思考起他這個問題來。
“阿翎,他在你的心目中,難道就是這般真實,真實到讓你從來沒有懷疑過他究竟是何人?那日在祠堂前,想必你也是見到他那副模樣,你捫心自問,若他只是一個凡人,又如何能做到這般。恐怕即便是你,也不能夠如此輕松的對付一只厲鬼吧?”
話到這里,我倒是明白清寂今日來是做什么了。
挑撥離間這種事,他當(dāng)真是喜愛得緊。
只是二十年前我與他皆在世時,他沒有達到目的,二十年后,我同那人陰陽兩隔,他自然更加沒有辦法。
稍稍讓我有些驚訝的是,那時候在祠堂里,我恍然見到他的那一眼,竟然并非錯覺。
“你一直跟著我?”
我摸了摸鼻子,開口問道。
清寂一笑:“是不是覺著十分感動?”
“沒有。”我終于忍不住說,“覺著你像一個偷窺狂。”
“……”
清寂臉色微變,過后又輕哼一聲,冷漠道:“那若是我告訴你,他也一直這般看著你呢?”
聞言我驚訝的抬起頭。
銀白的月光披在他的肩頭,他那陰柔的臉一半光亮一半陰暗。
我瞟了一眼放量,嘴巴動了兩下,忽然有些不知道怎么開口。這清寂的腦回路還是同別人不太一樣,我著實想不出他為什么要把自己和那個人相提并論,這根本就沒有可比性呀。
當(dāng)我這頭琢磨著他是不是做鬼做的有些糊涂之時,他在那頭換了個坐姿,催促道:“阿翎,回答我,若是他也像我這般看著,卻遲遲沒有現(xiàn)身,你又會如何想?”
我啊了一聲,一臉茫然。
這種被追問的感覺就像是兒時在學(xué)堂里,被那個老先生逼著讓我背詩一樣。那時候背不出詩還能蒙混過去,可這艷鬼,顯然不會輕易放過我。
我有些委屈的想著,技不如人,真是不得不低頭。
當(dāng)年好歹那個人還會出來幫著我揍他呢,現(xiàn)在我就只有被欺負的命。
委屈。
于是我只好說道:“也就那樣吧,一個是看,兩個也是看,獨看看不如眾看看,可能你們倆就是有這種愛好呢?”
“……”
我不知道這番話又有哪里惹到了他,話音剛落,清寂的手便重重的一拍,那木桌子哪里經(jīng)得起他這番折騰,當(dāng)即就碎了。
我心尖一顫,過后反應(yīng)過來頓時要哭了,這可都是錢啊!
清寂的眼里漸漸泛起了紅光,他死死的盯著我,咬牙道:“我和他不一樣。”
我抱著糖糕稍稍挪了下位置,吸吸鼻子,點頭道:“我也覺得。”他比你正常多了。
清寂兩眼微微瞇起,而后站起身一步步的朝我走來。我抬頭看了一眼房梁,當(dāng)他快走到我床前的時候,終于被我早已畫好的符陣束縛在原地。
“哦?”
清寂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疑惑,過后他也抬起頭。
因著當(dāng)年在青樓不但被他封住了我的靈力,甚至還輕而易舉的將我在身下,這奇恥大辱終于養(yǎng)成了我這些年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在周圍布陣的習(xí)慣。
沒想到今日還真的派上了用場。
就連清寂也有些詫異:“原以為你還是和二十年前一樣,沒想到卻是我低估了你。”
我謙虛的說:“哪里哪里。”
清寂慢慢放平了視線,嘴角一哂:“只是阿翎,你當(dāng)真以為僅僅是靠這符陣就能夠殺了我嗎?”
我利落的穿起衣服抱著糖糕跳下床,而后飛快的走到門口,扭頭一笑:“當(dāng)然不是,這符陣原本就只能用作束縛鬼物。說來也真是巧,往常我都是直接用紅符做引,畫出殺鬼陣,可今日也不知怎么,我就是覺著那殺鬼陣看著有點膩煩了,索性就換了一個。沒想到偏生在今日就碰上了你。”
“但這符陣稍微有一點不太好,就是要等到月光照到你身上之后,才會有用。我原本還擔(dān)心你會不會發(fā)現(xiàn)這陣,不過現(xiàn)在看來,似乎是我想的多了。”
清寂的面色漸漸沉下來,卻因著符陣的作用,他什么都做不了。
月懸中天。
月光將我的影子長長的拖在身后,記憶中我從來沒有跑的像今夜這般迅速,就如同身后有那洪水猛獸一般。
說實話,若是我現(xiàn)在只身一人興許我還會留在客棧中,同清寂打斗一番,說不定運氣好一點還能將他收服。可如今我懷中還抱著糖糕,若是打贏了他還好,可若是沒有贏,那糖糕也會跟著我一起喪命。
在一陣顛簸之中,糖糕終于醒了過來。她趴在我的肩頭揉了揉眼睛,說話的聲音還有點迷糊:“娘?”
“醒了?”我回頭看了一眼,跑了這一路,已經(jīng)漸漸看不到那客棧,可我仍舊不敢掉以輕心。想了想,我干脆咬破了手指,憑空畫了一個血符出來。
“娘,有、有點疼……”
“忍一忍。”我心里有些焦急,竟將那血符畫錯了好幾次,“若實在不行你就不要抬頭。”
糖糕嗯了一聲,等我畫好血符之后,她有點害怕的問:“娘,我們?yōu)槭裁匆x開那個客棧?可是有誰來了?”
我張張嘴正要開口,背后卻傳來清寂懶洋洋的聲音:“阿翎,你就不打算同你女兒說說,我是誰么?”
我心里一怵,他居然來的這么快!
回過頭果然瞧見清寂一臉悠閑的坐在前方的橋頭。他那雙方才只是泛紅的眼睛,此刻已經(jīng)變得如鮮血一般。
“娘……他、他是誰?我、我害怕……”
糖糕緊緊的抱著我的脖子,小小的身子在我懷中不住顫抖。
我從未有過如此慌亂的時候,以前就算是到了窮途末路,我也依然能夠鎮(zhèn)定自如。可現(xiàn)下,我不過是面對一只艷鬼,竟然就有些喘不上氣。
我忍不住想著,自己真是越老越不中用。
頭頂?shù)脑铝林饾u被烏云蓋住,視線慢慢的暗下來的,等到月亮完全被遮住的時候,清寂一步步朝我走了過來。黑氣纏繞在他身邊,他每走一步,我好似都能夠聽見那鬼哭狼嚎的聲音。
我著實沒有想到他的陰氣,竟然已經(jīng)濃重到了讓天地都能變色的地步。
“娘……”
糖糕的身子在發(fā)抖,那是她對清寂身上陰氣的畏懼。
“別怕,有娘保護你呢。”我安撫的摸摸她的頭,又偏過頭親了親她,想用這樣的方式來讓她稍微好過一點。
“阿翎,怎么了?這可不像你啊,以前你不是還想著要將我收服嗎?為何現(xiàn)在一直在后退?你再退下去,后面可就沒有路了。”清寂的身影閃現(xiàn),停在了離我?guī)撞介_外的地方。
我深吸了口氣,想讓糖糕回到瓶子里,可拿下了上面的木塞,卻發(fā)現(xiàn)糖糕仍舊緊緊的抱著我。而就在同時,我悲哀的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靈力再一次被封住了。
“沒有符陣,也沒有靈力,你身上的那些符紙也就沒有用了。阿翎,你想好怎么對付我了嗎?”
清寂幽幽開口,他眼里的紅光似乎又亮了些許。
我看看他,又看看糖糕,無奈道:“你究竟想怎么樣?”
但清寂壓根沒有理我,還在那邊兀自說著:“上一次他救了你,這一次,你可是孤身一人了。”
“才、才不是!”
我尚未開口,糖糕卻在這時轉(zhuǎn)過頭,一臉憤怒的瞪著清寂:“娘還有我!你這個壞人!離我娘遠一點!”
說著糖糕就真的要從我懷里跳出去,一副要和清寂拼命的樣子。
嚇得我趕忙又把她抱緊了些。
“哦?是嗎?那么你能做什么?”清寂一邊說著,一邊就要走過來,“你這么一提醒,我倒是想起來這還是你和他的孩子……阿翎,我不會殺你,但是這個孩子……”
“你想都不要想!”
他還沒有說完,我便打斷了他的話,喝道:“我死都不會把她交給你的!”
清寂輕蔑一笑:“若是你方才同我說這句話,我還能相信一些,可是現(xiàn)在你的靈力被我封住了,你要如何阻止我?”
聞言我也是一笑:“沒有靈力,我也還有別的辦法,你可要試試?”
清寂眼睛微微瞇起:“哦?”
那眼神讓我感覺到十足的壓迫,先前只是有些發(fā)毛的月光徹底被隱匿,原本就昏暗的視線在這一刻變得更加不清晰,城中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耳邊除了呼嘯的風(fēng)聲,便再難聽見別的聲音。
我輕聲對糖糕說了句抱緊我,繼而看向清寂:“你做了這么多,無非是想要我跟著你走罷了,我說的可對?”
清寂理了理袖子,明了的看著我:“所以你是打算跟我走,然后讓我放過這個孩子?”
我微一頷首。
糖糕立刻搖頭:“娘,不要不要!我不走!我也可以保護你的!”
我沒有理會糖糕,只靜靜的看著清寂。
“有趣。”清寂說,“我原本以為你至少會放手一搏,沒想到竟然做的是這個打算……這些年,看來你是真的變了不少。”
我只把這話當(dāng)成是他在夸獎我。
“我現(xiàn)在可以不殺她,但以后可就不一定了。”
糖糕一臉畏懼,于是我將她摟的更緊了一些,一面看著她,一面輕聲說道:“以后你可就不一定能打過她了。”
清寂沉默片刻,過后一笑:“既然你這么說,那看來我真是不得不放走她了。我倒要看看,這以后,她會變成什么樣子。”
說完清寂又是一揮手,那密布的烏云總算是散了些,而就在這時,我忽地發(fā)現(xiàn)手腕上的幽冥鏈發(fā)出了青色的光芒,心中訝異,面上卻是沒有表現(xiàn)出來。
我貼著糖糕的耳朵,小聲道:“聽好了,待會兒娘一放開你,你就立刻跑,知道嗎?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要回頭……”
“不要不要……”
糖糕想也不想就拒絕了我,眼里蓄積起淚花,眼看著就要掉下來,“我要和娘在一起……”
我伸手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臉,微微笑道:“不行,你在這里,娘反而會分心。娘知道你是有本事逃走的,聽話,若是你真被那家伙殺了,你爹死了都會找我拼命的。”
“娘,其實爹他……”
糖糕張口就要說什么,但清寂卻沒有再給她這個機會:“阿翎,時候不早了,話說得太久,我可保不準會改變主意。”
我不耐煩的看了他一眼,而后又壓低聲音對糖糕耳語了一句,過后道:“記住娘說的話了嗎?”
“娘……”
我皺起眉:“怎么如此猶豫不決?你爹和我可都不是這個性子,你若是再這樣,我就只好把你丟給那邊那只艷鬼了。你這樣的鬼胎,他可是喜歡得很。”
到底糖糕還只是一個孩子,在逃跑和被清寂抓走之間權(quán)衡了一下,最終點點頭:“我、我知道了。”
我心里一松,蹲下身將她放在地上,看著她的眉眼,又湊上去親了一下:“去吧。”
糖糕抽抽搭搭的離開我的懷抱,走的時候還一步三回頭。我看著她的背影,想著這演技真是太好了,跟她爹一模一樣。
“快走。”我催促道,再不去搬救兵,你娘就真的沒命了。
糖糕咬著下唇,最后看了我一眼,一抹眼淚,終于跑著離開了我的視線。
我看著她小小的背影,在心里喃喃道:但愿我猜的沒有錯。
“跑的還挺快的。”
清寂慢悠悠的走到我的身后,待我抬頭看他之時,他朝我露出了一個笑容,“和你一模一樣。”
我肩膀一抖,站起身摸摸鼻子:“你這么夸我,還真是有點不好意思。”
清寂冷哼一聲,過后用力抓起我的手臂,不由分說的拖著我離開了原地。
三天后,清寂帶著我到了晉城。
當(dāng)我看見城門口那兩個已經(jīng)有些被風(fēng)蝕了的“晉城”二字,只想著到底還是來了。
因著他白日里不方便出來,這一路我們都是在夜里走,甚至為了防止我在白天逃跑,他甚至還在我身上下了咒,禁止我離開他身邊六尺,否者咒術(shù)發(fā)作,恐怕我跑不了兩步就會疼死在路上。
我不由感概:陰險,太陰險。
不過其實我也沒有打算逃跑,只盼望著糖糕能夠快點把她爹找來。
本來在到曲水之前我都只是有些懷疑而已,直到那晚清寂一再的追問,加上糖糕偶爾背著我不知道在跟誰說著什么,我方才意識到他可能真是一直都在我身邊。
“阿翎,你在想什么?嗯?”
清寂停下腳步,有些不悅的看著我。
我趕忙道:“哦,我想我肚子餓了,咱們還是趕緊找個地方歇歇腳,順便吃點東西吧?”
清寂臉色稍稍好看了些,嗯了一聲,往前走了兩步,過后問我:“你想吃什么?”
我張張嘴,還沒有說話,又聽他說:“除了餃子。”
“……”我摸摸鼻子,“隨便什么都行。”
聞言,他忽然湊到我面前來,壓低了嗓子說:“你在不高興。”
我啊了一聲,一臉茫然:“有嗎?”
他沒有說話,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我。片刻后,他終于直起身子,淡淡道:“沒有最好。”
說完便頭也不回的往前走。
我哀嘆一聲。
之前我便知道這鬼十分的不正常,可這幾日來的接觸,我才發(fā)現(xiàn)他豈止是不正常,簡直已經(jīng)到了變態(tài)的地步。
但凡他說話的時候我就必須得看著他,不立刻回答他就會不高興,他一不高興就想方設(shè)法的折磨我。開始還只是面無表情的瞪著我,直到那日我同他走過中州,親眼目睹了市集一屠夫?qū)⒆约旱哪镒油频乖诘兀?dāng)街連打帶踢,直到那女人滿臉是血的抱著他的大腿求饒,那屠夫方才罷休。
清寂看完之后饒有興趣的對我說:“有意思。”
我頓時一臉驚恐,連帶著連飯都少吃了幾碗,可這仍舊不能阻止清寂那顆日益變態(tài)的心。當(dāng)天夜里我便因為他說話時候我走神太久,被他一巴掌拍在地上。
天亮之后我摸著自己被打腫的臉,想著以前打不過還能在嘴上逞逞能,現(xiàn)在別說是和他頂嘴,就連眼神不對都要被打,我真是太可憐了。
因著到晉城的時候已經(jīng)快到后半夜,客棧差不多都關(guān)了門。
我一間一間的敲過去,讓人驚奇的是竟然每一間都客滿了。
晉城的夜比別的地方要冷上許多,加之我身上衣物不多,風(fēng)一吹過來我就只能抱著胳膊打哆嗦。
當(dāng)然最主要還是因為我身邊跟了一只始終在散發(fā)著寒氣的厲鬼。
終于,在天快亮的時候,我找到了一間客棧。那老板看著我一身又臟又破的衣裳,差一點就要把我攆出去,好在我及時掏出了懷中的銀錠,他這才讓我進了門。
“天字房沒有了,住普通的吧。”
那老板拿著銀錠,語氣頗為不耐。
我點點頭:“無妨。”
過了一會兒又想到我這樣子實在有些難看,于是問道:“老板,可有熱水?”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嗤道:“你也不看看現(xiàn)在什么時辰,哪里有熱水給你?井水倒是有一大桶,你要是不要?”
我冷的鼻涕都快掉下來,想了想,還是點點頭:“有勞老板了。”
那人頓時翻了個白眼,“我去給你準備水,你自己到房里去吧,左邊靠著樓梯第一間房。”
進了屋,我坐下來搓搓手,好一會兒方才覺著自己好了暖和了一些。我一邊哈著氣,一邊打量著這客房。
雖說和先前住的天字房有些差距,但總的來說還是不錯的,該有的都有,就是濕氣有些重,似乎還有一股子發(fā)霉的味道。
“阿翎,跟著我,你可是覺著委屈?”
清寂在這時忽然現(xiàn)了身,口氣一改之前的冷漠,溫柔得讓我渾身打顫。
我牛頭不對馬嘴的說:“這地方很好,我之前還睡過草叢呢。”
他抬著下巴看我。
窗外傳來雞鳴,我哎呀一聲,走到窗口瞧了瞧,發(fā)現(xiàn)天邊已經(jīng)現(xiàn)出了魚肚白,再過一會兒天就要亮了。于是轉(zhuǎn)頭對他道:“天快亮了,你還不回去休息?”
清寂的眉頭立刻皺起來,陰森道:“你趕我走?”
我做出擔(dān)憂的樣子,嘆道:“這晨間的陽氣極重,你就算再厲害,若是被這晨光照到,也是有些受不住的。”
聽我這般說,他神色終于緩和了些:“我錯怪你了。”
說著就走過來,伸出手,眼看就要摸上我的臉,我后退一步,正巧這時房門被推開,那老板提著一桶水走了進來:“水來了,姑娘自便吧。”
門開的那一刻清寂也消失了。
我說了聲謝謝,等那老板出去之后,方才長長的松了口氣。
那老板沒有騙我,井水果真是很涼,光是摸著我便感覺自己要被凍住了。我兩手撐著木桶邊緣,猶豫著是不是要咬緊牙關(guān)跳下去。
可最后我還是放棄了。
太冷了。
怕是這么一跳下去,半條命都要沒了。
我順著水桶邊緣滑下來,兩手環(huán)抱著膝蓋,看著地板發(fā)呆。
興許是這一路太累了,不多時我便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朦朧中,那熟悉的蟒袍從我面前一閃而過,我驚得立刻清醒過來,可入眼還是那張木板床,房中除了我,再無第二人。
我嘆口氣,揉揉肩膀站起來,轉(zhuǎn)頭的時候愕然發(fā)現(xiàn)先前還冷的能把人凍住的井水,竟然冒起了白煙。
“……”
我閉閉眼,又慢慢的睜開。
一時間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我猜對了啊。”我伸手撥弄著面前的熱水,喃喃道,“可你為什么不出來見見我呢?”
那天一直到深夜里清寂都沒有現(xiàn)身,不止是這樣,當(dāng)我簡單的梳洗了一番,出門讓小二進來把水桶提走的時候,還驚奇的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靈力竟然又回來了。
是誰做的,一切自然不言而喻。
后半夜,睡的正香的時候一個冷冰冰的東西爬到了我的懷里。我眼皮子都沒有抬一下,聲音發(fā)困的說道:“糖糕,去一邊睡,你娘我要冷死了。”
那使勁往我懷里拱的身子一頓,片刻后,我聽見她說道:“娘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睜開眼,想說你爹早上來我房中表演了一番冷水變熱,我若是還不知道是誰,那這個娘也不要做了。
但想了想我還是沒有開口。
他不愿意出來,興許也有他的原因。我又何必說破了呢?
于是我拍拍糖糕的頭,哼了一聲:“也不看看你是誰生的……說起來你怎么來這么慢?你娘我都要被那個變態(tài)折磨死了。”
糖糕聞言,小臉上現(xiàn)出心疼,伸出肉乎乎的手摸了摸我,低頭道:“我……”
“可是來的路上找不見路了?”我把她抱在懷里,看她這支支吾吾的樣也猜到,準是那人沒有告訴她后面要怎么同我講。
糖糕低著頭不說話。
我又絮絮叨叨的說道:“笨死了,你娘我這般聰慧,你爹還說你像我,看你是像他才對。算了算了,下次再也不和你玩這游戲了。哎我和你說啊,那艷鬼可真是太煩人了,這輩子都不想再遇見他了,明兒個一早咱們就離開這吧。”
“……”
糖糕嘴巴動了動,小樣子委屈極了。
“娘咱們要去哪里?”
“去哪兒都行,只要能躲開那只鬼。”我說。
我抱著她念叨了好一會兒,等到困意再次襲上來,這才昏昏沉沉的放過她。
睡夢中,我聽見她趴在我的耳邊小聲說道:“娘你不要害怕哦,爹已經(jīng)把那個壞蛋趕跑了,他不會再出來啦。”
呸。
我在心里反駁,誰害怕了?
事實證明有些話還是不能夠說得太滿,特別是在面對一些隨時都可能發(fā)生變故的人身上。
之前糖糕問過我為何一直想要去晉城,我沒有告訴她,那是因為晉城之中有一處可以通往陰司的縫隙。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清寂似乎的目的也是這個時候,便一心只想著趕緊帶著的糖糕離開。
雖然糖糕說清寂不會再來,但我仍舊放不下心。那日還未等到天亮,我便馬不停蹄的帶著她離開的晉城。
可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我們還沒有出晉城的范圍,便發(fā)生了一件事。
一件讓我意想不到的大事。
糖糕被清寂帶走了。
當(dāng)時我正牽著她一路向北飛奔,出城之前我都算好了,晉城往北再走個十天半個月,就能到安陽,北方葉家便在安陽城中。這個時候往安陽走無疑是下策,更何況我一點也不想以現(xiàn)在這個身份見到葉弛。
但若是不去安陽,往別的地方走,也不會比好到哪里去。
從那天之后我便察覺到身邊的陰氣越來越重了。自從在路上被清寂折磨之后,我身子似乎也變得不太好,在這種時候只有去安陽才相對安全一點。
但最終我們沒有走到。
前一刻我還同糖糕說著,若是見到了那個叫做葉弛的姨姨要如何說話,誰知下一刻只是刮了陣風(fēng)她便沒了蹤影。
“糖糕?”
我一臉愕然,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那只牽著糖糕的手已經(jīng)空空如也。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
一聲慘叫在不遠處響起,我一愣,忙轉(zhuǎn)身朝那頭奔去。
撥開草叢之后,便見到河邊橫七豎八的躺著好幾個人的尸體,而那些人身邊還用血寫了什么。我深吸口氣,緩步走過去,神色漠然的看著地上的那幾個血字:明日子時,城中道觀。
厲害,真厲害。
我頭疼的揉著額角,想起之前糖糕還同我說那人已經(jīng)把那只惡鬼趕走了,這一路上我也沒有放松警惕,卻沒想到還是讓他鉆了空子。
天上一輪紅月。
我抬起頭茫然的看著那詭異的月光,只覺著自己可能是真的老了。
不足一月,先是讓那鬼捉走了自己,現(xiàn)下又丟了女兒。
真是要命。
方圓百里之內(nèi)只有一個道觀,那便是晉城中的青云道觀。
而那個地方,也正是我先前想要去的陰陽兩界的縫隙。
我不知道清寂究竟是要做什么,若是他想把糖糕丟進那縫隙中,不過是讓她提前去見她爹罷了。可我覺著清寂并不會這么做,經(jīng)由之前那事,他只會讓想方設(shè)法的讓我們分開罷了。
還是說,他其實一開始就是另有所圖?
思考這些的時候,我已經(jīng)走到了去道觀的路上。這青云道觀早在多年前便已荒廢,之所以還留著,不過是因為官府沒有派人來修葺罷了。路上雜草叢生,每一步我都走的十分艱難。
天色已黑,耳邊時有怨靈哭號的聲音。越是接近山頂,我便越能感覺到那濃厚的陰氣。
一炷香過后,我終于踏上了最后一步臺階。那一身紫衫的惡鬼,早已負手立在道觀前,而他的身邊,竟然還跟著另外一個人……一只鬼。
灰白的袍子,稚氣未脫的臉。
是炎月。
先前在林子里我便猜測那個讓我進入幻境的鬼是他,卻一直都是懷疑,并沒有得到證實,卻沒想到他現(xiàn)在自己現(xiàn)了身。
“我女兒呢?”
我面色沉著的走過去,在距他倆十步開外的地方停下。
清寂嘴角一哂,朝炎月抬抬下巴,炎月會意的一揮手,那道觀的牌匾上,便出現(xiàn)了那個小小的身影。
她的身子在不斷的往下滴著血,我一臉驚駭,來之前不住的和自己說著要冷靜,可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刻土崩瓦解:“糖糕!”
糖糕似乎動了一下,但是卻沒有回應(yīng)我。
“你們對她做了什么?”
我咬牙看著清寂,視線又落在一旁的炎月身上。我沒有記錯的話,他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鬼差,糖糕雖有人身,但魂魄卻是鬼,怪不得當(dāng)時我尚未反應(yīng)過來,糖糕便不見了蹤影,想來應(yīng)當(dāng)是他在其中作梗。
但是他為何又會同清寂在一起?
那兩只鬼對視一眼,清寂緩緩道:“原本我沒有打算要對她做什么,只是想著將你帶到這道觀中來,可阿翎,你一點都不聽話,我都已經(jīng)答應(yīng)你不會殺她,你竟然讓她去找來了那個人。”
清寂一臉痛心疾首:“我必須承認自己沒有他厲害,若不是有炎月在,恐怕我真要死在他手里了。阿翎,你對我,可真是狠心。”
我攥緊了手,若不是尚還有一絲理智在,恐怕就要沖上去和他拼個你死我亡。我在心里思考著究竟要如何對他,清寂的目光很快落在我的手上,繼而嘲弄的笑了笑:“阿翎,莫不是到了現(xiàn)在你還以為,你能打過我?”
“我的確打不過你……”我目光平靜的看著他,“但要就救下我女兒,還是不成問題的。”
“哦?是嗎?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什么本事。”
“那你就看看吧。”
說完,我便咬破舌尖,同時將銅錢劍從袖中滑出,一口血噴在劍身,在那兩只鬼反應(yīng)過來之前沖了過去!
清寂站在原地沒有動,只搖頭嘆道:“真是不自量力……這一回,可當(dāng)真是沒有誰會來救你了。”
說完他便是一揚手,一道勁風(fēng)直沖我面門而來。
我立時靈敏的躲到一邊,又飛快的從懷里掏出一張空白的黃符,手指沾上舌尖血,用最快的速度畫出符咒,念道:“手接金鞭天地動,腳踏七星五雷云。六丁六甲隨吾行,吾轉(zhuǎn)來找天兵。天兵天將,地兵地將,月兵月將,日兵日將,水兵水將,火兵火將,土兵土將,天平地平,天無血氣,地?zé)o血氣,天平地平,煞到寧行,兇神惡煞不得近前。神兵急急如律令!”
“殺神咒!”
清寂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驚愕,片刻后放聲笑道:“不愧是楚家老祖,連這種禁忌之術(shù)都能運用自如!我當(dāng)著是小看你了!可即便是這樣,你又能做什么呢?”
話到最后,清寂陡然提高了聲音,縱身飛到半空中,那張慘白的臉在這一刻變成了青色。
我哼笑一聲,扔出手中銅錢劍,在劍身落下之時,面前已出現(xiàn)了十來個手拿兵器的鐵甲玄兵。
“去!”
我兩手合十,一聲令下,那些天兵便將清寂從空中抓下。我稍稍有些詫異他居然這么輕易的就被捉住了,仔細想想,或許他只是對我大意了。
我冷笑一聲,余光瞥見糖糕奄奄一息的樣子,沒有半分猶豫,便念起了下一步的咒語。
清寂被天兵壓制住,掙扎了好幾次都沒能掙開。但他的力量果然十分厲害,僅僅這么幾下,我便因為靈力不足以同他對抗,喉頭頓時涌上了一股血腥之氣。我咬著牙,更是加快了念咒的速度。
清寂頭發(fā)有些散亂,朝著一旁的炎月大吼:“炎月!你愣著做什么!”
炎月兩手環(huán)抱胸前,聞言不但沒有出手,反倒是往后退了一步,淡淡的說道:“我只答應(yīng)你說要幫你帶走這個孩子,可沒有說要幫助你殺人。”
清寂咬牙:“你莫要忘了,先前我們結(jié)盟的時候說了什么!”
炎月瞧了他一眼:“我沒有忘,是你忘了。我先前便同你說過,我可以助你,但無論事情發(fā)展到何種地步,我都不會出手殺害生人。”
“你……”
“而且,我可是要成為下一任鬼王的人,父王母后本就偏愛那人更多,若是我的手上沾上了生人的血,這鬼王……我怕是就要當(dāng)不成了。”
趁著他倆對話的間隙,我將糖糕從牌匾上抱了下來,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確定她只是單純的受傷,并沒有傷及魂魄之后才放下心來。
清寂被天兵壓得已經(jīng)直不起身,這殺神咒是連鬼王都會忌憚三分的陰陽術(shù),縱然清寂再厲害,一時間也沒有辦法從這之咒術(shù)之中掙脫。
只是……
這個術(shù)法太傷身,今日就算我能和糖糕僥幸逃脫,恐怕之后的日子也不會太長了。
但只要從帶著糖糕逃走,少活幾年也不打緊,這樣我還能早點去見那個人。
“呵,炎月,你莫要忘了,你的大哥一日不死,你就永遠都不能坐上那個位置!就算他另行建了鬼城,對閻羅殿的寶座無絲毫爭搶之意,他也曾經(jīng)是下三界的帝王!現(xiàn)如今不過是因為下三界動蕩,鬼玉重現(xiàn)之后又消失,而他也尚還沒有恢復(fù),等到他完全恢復(fù)的那一天,你也一樣要臣服于他!你若是真想要得到那個位置,就應(yīng)當(dāng)趁著現(xiàn)在他魂魄不全之時除掉他!”
“魂魄不全?我大哥怎么會魂魄不全?”炎月淡然的聲音終于有了一絲波瀾。
清寂哼笑一聲:“你在暗中觀察了他這么多年,難道你一直都不曾發(fā)現(xiàn),他的魂魄每過幾十年都會消逝一些嗎?”
“怎么會這樣……”
“因為楚翎根本沒有辦法進入輪回,所以楚翎的每一世,他都會找到她!將自己的魂魄渡給她之后,又將她送入輪回!這一世他更是用魂香點燃了自己的生魂,正是元氣大傷之時,正是你動手的好機會!”
“如果我么有記錯的話,那個叫楚翎的女人,應(yīng)當(dāng)是你前世的愛人才對,你為何要這么對她?”炎月的聲音透著些許疑惑,話的內(nèi)容卻是聽的我肩膀一抖,連帶著腳下的動作又慢了幾分。
“那又如何?”清寂惡狠狠的說,“與其看著她和別人在一起,我寧愿殺了她!”
現(xiàn)在。
輪回珠的光終于在這一刻逐漸暗淡下去,我心中一口氣好半天沒有緩過來,清寂的那番話縈繞在我的腦中,久久不曾散去。
他……
我捂著嘴說不出話,原先我以為他只是想讓我活下來,所以才把自己的命換給了我,可沒想到……真正的原因竟然是因為,我不能夠輪回?可是我為什么不能夠去輪回?還有炎月和清寂最后說的那幾句話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無數(shù)個疑問在腦中浮現(xiàn),這讓我迫切的想要看清那夜的最后發(fā)生了什么。
可沒想到珠子呈現(xiàn)出來的最后一段記憶,卻是到了三十多年之后,我陽壽將盡之時。
“娘……”
糖糕趴在我身邊,一臉擔(dān)憂的看著我:“身子可有哪里不舒服?”
我抬手想摸摸她的臉,卻已經(jīng)有些使不出力氣。
一晃又是三十多年過去,這漫長的一生我也總算是走到了盡頭。原本以為用了殺神咒之后這壽命多多少少會縮短一些,卻沒想到即便是這樣,我也還是又活了快四十年。
我已垂垂老矣。
雖模樣還如同十六歲的姑娘,可內(nèi)心卻已是變成了一個老太婆。
幾年前我的身子便已經(jīng)不大好,到了前兩年更是到了已經(jīng)走不動的地步。不止這樣,沒到陰雨天氣,我身子便疼的厲害,想來定是幾十年前在晉城之時,被那只叫清寂的鬼給折磨出來的。
尋思之下,我同糖糕干脆找了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了下來。這一住,就是好幾年。
早上醒來的時候糖糕特地下山去買了點面粉回來,昨日說要給我露一手,給我做些點心吃。我看著她那還沒有灶臺高的身子,想著也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力氣說話了,否則我一定會狠狠的嘲笑她一番。
“娘,那……我、我去給你做點心,你可千萬要等著我回來呀。”
糖糕憂心忡忡的看著我,一副生怕一回頭我就咽氣了的模樣。
我閉了閉眼,當(dāng)做點了頭。
見我答應(yīng)了,糖糕這才一路小跑的出了門。
我有些艱難的扭頭看著屋外,今日倒是一個好天氣,若是能去院中曬曬太陽那倒是最好不過了。可惜糖糕身子太小了,不能夠?qū)⑽荫勂稹?
我有些感慨的想著,以前還曾幻想過日后我會是死在捉鬼途中,再不濟至少也是死在清寂手上,可沒想到最后,竟是如同一個病弱的老嫗一般,要在這床上度過剩下的時辰。
我知道自己的時候不多了。
因為我又開始能看見生前的景象。最可怕的是,我還見到了那個人。
一如幾十年前的俊美,眉眼溫柔,卻又蘊藏著說不出的深情。只是一身玄色的衣服換成了艷麗的喜服,我嗤笑的看著,嘴巴動了動,卻是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說話的力氣:“穿得這般艷麗,是打算再同我成一次親嗎?”
他緩步朝我走來,那發(fā)白的晨光被他擋在身后,聞言一笑,卻是沒有理會我的調(diào)侃,反倒認真的問道:“可是歡喜?”
我說:“倒是讓我想起了同你成親那日。”
只是可惜,那時候我已經(jīng)死了,就連現(xiàn)在看見他,也是在我將死之時。他執(zhí)起我的手而后又挨著我坐下,想到這些事,我竟是有些鼻頭發(fā)酸。
“哭什么。”他有些無奈,“都多大了,還這般愛哭。”
“你不在,我被那鬼一直欺負。”我委屈的開口,還試圖抬著手臂想要讓他看看我身上一直沒有消失的疤。
可惜的是我并沒有成功。
所以只能絮絮叨叨的控訴:“你不是一直跟著我嗎?見我被欺負了也不出來幫我,虧我還讓糖糕去找你……”說著說著我就想起那日糖糕險些喪命,不由哼了聲,“當(dāng)時要不是我聰慧,她怕是真要……”
他伸出一根手指摁在我的唇上,滿目痛心,可語氣仍舊十分平淡:“她還活著。你也活著。”
我吸吸鼻子,不客氣的說:“當(dāng)然,因為我厲害。”
他低頭笑了笑,沉著嗓子順著我說:“是,我的翎兒最厲害。”
沉默一陣之后,他又低低開口,他說,“翎兒,你怨我嗎?”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但事實上是我除了說話,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做出別的動作。
只是茫茫然的想著那一年將糖糕從清寂手里救下,又無意間聽到了他和炎月的對話之時,我心中最后的那點怨氣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這么喜歡這個人,又怎么舍得和他慪氣?
“你是來接我的嗎?”我問。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親了親我的手:“若我說是,你可愿意和我走?”
我看著他,努力彎了彎嘴角:“那年我聽清寂說,每一世你都會來找我,可是真的?”
我原本還想問問他清寂后來說的那番話,說我是他前世的愛人,那是什么意思,可喉頭滾了滾,我最后還是把這番話壓了下去。
他沒有說話。
屋外的陽光好像變大了一些,我的視線落在那片金光上,而后又喃喃道:“你到底是誰呢?是江府的大公子?皇上面前身份不明的大紅人?還是炎月的大哥?亦或是……別的人?”
他一只手和我十指緊扣,又用另一只手溫柔的撫著我有些散亂的頭發(fā)。過后俯下身在我額頭輕輕落下一吻,溫聲說道:“我是你夫君。”
啊……
這樣啊。
我有點嬌羞,又十分開心的笑起來,過后小心翼翼的問道:“以后也是嗎?”
他說:“生生世世都是。”
“生生世世,不管你在哪里,變成了什么樣,不管你是不是還記得我,我都會找到你,你只要等著我便好。”他一邊說,一邊放開我的手,又從懷里摸出了什么東西。我轉(zhuǎn)眼看去,發(fā)現(xiàn)那竟然是我以為已經(jīng)弄丟了的陰陽銅錢。
我啊了一聲,瞧見他將那銅錢放在我的手里,目光溫柔:“這原本是你的東西,只是我將它拿了過來……”
“我只要帶著它,你是不是就能找到我?”我打斷他的話,明明精神格外好,可意識卻是越來越模糊。
他的唇落在我的臉頰,低聲道:“是,所以你可不要將這東西弄丟了,不然我可就要去找別人。”
我閉了閉眼,小聲嘟囔了句我才不會,再想要睜開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使不出半力氣來。
你可要記著來找我,我等著你。
我在心里輕輕的說。
到此,這便是輪回珠所有的記憶。
我茫然的坐在這一片黑暗中,初遇他時的畫面在腦海中一幕幕重放。原來他從來都沒有忘記同我之間的約定,只有我一個人不再記得而已。
我捂著臉,只覺得揪心的難受。
他竟然……每一世都來找了我,所以,難道這就是他魂魄會不完整的原因嗎?
我不敢再想下去,腦子里就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快點見到他,還有那個七百年前我們就已經(jīng)有的女兒。
這么想著,我開始試著離開這個地方。可奇怪的是,這里不過是我利用無盡之地的力量,制造出來的一個小的幻境,但是現(xiàn)在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是被困在了這個地方。
面前的輪回珠已經(jīng)不再發(fā)光,四下寂靜,伸手也是不見五指。
我站起身慢慢往前走,之前就是擔(dān)心會有這種情況發(fā)生,所以在布下這個幻境之前,我特地設(shè)了一個陣眼。只是現(xiàn)在什么都看不見,符紙在這地方好像也是一點作用都沒有,我也就只能摸黑前進。就是不知道現(xiàn)在到底什么時候了。
我原本以為這四顆輪回珠并不能讓我想起太多的事,可沒想到,現(xiàn)在我?guī)缀跻呀?jīng)恢復(fù)了所有的記憶……只除了在我救下糖糕,逃下山之后,那后面發(fā)生的事。
這么看來,看來最后那顆輪回珠,才是最關(guān)鍵的。
我揉了揉眉心,感覺腦袋還有些發(fā)昏,走路的時候都有點歪歪斜斜的。我憑著記憶走了好一會兒,踏過一片淺水之后,終于看見了面前的一片光。
而與此同時,我也聽見了外界隱隱傳來的說話聲。
“她是什么時候睡過去的?”
雖然聲音有些飄忽不定,但我還是立刻就聽出聽出來這是江楚城的聲音。不由心里一喜,知道我這是走對方向了,一邊加快腳步,一邊聽著那時有時無的對話,簡直就跟wifi連接老是斷開一樣。
“奴家聽那個小道士說,似乎已經(jīng)有兩天了。”
這聲音似乎是艷骨。
“……”
“奴家不敢!只是當(dāng)時主子去了下面,程術(shù)也不在,所、所以奴家才會……”
咦?
我腳步不由得放慢了一些,怎么她聲音聽起來這么害怕?江楚城之前說了什么?
“行了,你先出去吧。”
“主人。”
“出去,不要讓我再說一次。”
“是……”
這一次對話變得更加清晰了,面前的白光也是越來越亮。我停下腳步,左右看了看,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那陣眼應(yīng)該就在這附近。
我摸摸鼻子,想著我可真是自作自受啊,要是當(dāng)時沒有制造這幻境出來,現(xiàn)在早就醒過來跟他團聚了,這下可好,還得花上好一會兒時間。
“翎兒。”他的聲音再次響起,像是嘆息一般,“快點醒過來。”
我在這邊回答他:“我也想啊,但我這不是還沒有找到陣眼嗎?找到了我就醒過來了。”想了想,我又補充了一句,“或者你要不要試著親我一下?說不定我就醒過來了?”
當(dāng)然我就這么說說,反正他也聽不見。在這黑白交界的地方摸索了好一陣之后,我終于見到了那個陣眼。雖說這幻境是我制造出來的,但這陣眼長什么樣,我確實不知道。當(dāng)我看見一雙紅色的繡花鞋時,差一點就笑出聲來。
我走過去將那鞋子撿起來,念了句咒。白光在這一刻大甚,四周的黑暗也盡數(shù)退去。
我莞爾一笑,輕輕的閉上眼,再睜開時候,便看見了那個人將我緊緊抱在懷中,一副眉頭緊鎖的樣子。
我往他懷里靠了靠,在他開口說話之前,小聲說:“六哥,你抱得我喘不過氣來了。”
他身子一僵,過了一陣子才反應(yīng)過來。那雙原本波瀾平靜的眼里,竟有些難以抑制的激動,可偏偏他仍舊口氣平平:“想起來了?”
我眨眨眼看他,好半天都沒有說話。他突然就有些緊張起來,皺眉道:“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嗎?”
他這緊張的樣子,讓我莫名的有些想哭。我搖搖頭,撐著手從他懷里坐起來。環(huán)視一圈之后,發(fā)現(xiàn)外面的天還是黑著的,而我又被到了易家。
不過從剛才在幻境里面聽他和艷骨的對話,倒是不難猜到應(yīng)該是葉弛見我沒有醒來去找了他,要不然就是他感覺到了我不對勁,趕到了我的身邊。
“翎兒?”他又輕輕的喊了我一聲。
“哦哦,沒事。”我說,“只是覺得頭有點暈,應(yīng)該是才恢復(fù)了記憶的關(guān)系……啊,對,我靈力好像也恢復(fù)得差不多了。”
我一邊說一邊從懷里掏了一張符紙出來,稍稍離開他之后,嘴里便小聲念了句咒語之后,過后將那黃符一扔,伸出手指點了點,那符紙便燃燒起來。
在那團火落下之前,江楚城伸手接住了它。我正打算讓他表揚表揚我,就見他揚唇道:“看來的確恢復(fù)了,膽子也長進不少,敢在屋子里玩火了。”
我:“……”
我癟癟嘴把符紙收起來,過后又轉(zhuǎn)過頭去看他,想了想,對他說道:“你能從易文修的身體里出來嗎?我、我想看看你。”
他愣了愣,雖然面有疑惑,但是也沒有問我原因,只揉了揉我的頭發(fā),溫聲道:“稍微等我一下。”
等他走進更里面的那間屋子之后,我才兩手環(huán)抱膝蓋坐起來。腦子里還有些混亂,這一世的記憶和七百年前的記憶交織在一起,總讓我有一種錯亂的感覺。
但我知道,楚翎也好,林阮也好,不管是哪一個,我都只是我。
片刻之后,他走了出來。
一頭長發(fā)懶散的披在肩頭,棱角分明的臉龐有透著一些冷峻,劍眉星目,皮膚細致卻是十分的蒼白。他身上還穿著易文修的那件黑色絲質(zhì)睡衣,領(lǐng)口微微敞著,那一瞬間,面前的這個人和記憶里的他融合到了一起。
我愣愣看著他,等到他走到我面前之后,我訥訥道:“你真好看。”
他嘴角一哂:“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
“……”
我下意識就想用手摸摸鼻子,可在那之前,手就被他抓住了,他說:“鼻子都快摸沒了,這毛病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改改。”
“你不知道嗎?”我驚奇的看著他,“養(yǎng)成一個習(xí)慣只需要二十一天,但是要戒掉卻要花上一輩子。”
“……”他忍不住抬手敲了我一下,“哪來這么多的歪理。”
我一手捂著額頭控訴:“書上這么說的嘛。”
他頭疼的揉揉額角:“那種書以后給我少看。”
“哦。”
我癟癟嘴不再說話。
一時間好像突然沒有了話題,沉默片刻之后,我喊了他一聲:“六哥。”
“嗯?”
我一把撲進了他懷里,貼著他的耳朵小聲說:“我好想你。”他只遲疑了一秒,便伸手抱住了我,低頭吻了吻我的頭發(fā),說道:“都想起來了嗎?”
我稍稍從他懷里離開,點點頭又搖搖頭:“差不多都想起來了,可是有一些還是很模糊……”
話說到一半,我就想起清寂最后說的那一句什么“前世的愛人”,這讓我不由自主的看了江楚城一眼。他坐在床邊,又抱著我讓我坐到了懷里。
那熟悉的冰冷氣息瞬間將我包裹,我伸手環(huán)住他的脖子,聽他低聲道:“不著急,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四顆珠子,最后那一顆很快就會出現(xiàn)了。到那時候,你若是還有想不起來的,我再細細說給你聽便是。”
我眨眨眼看他:“那你為什么不干脆現(xiàn)在就說給我聽?”而是要等到以后?
他說:“倒也不是不可以,你想知道什么?”
我有點不可思議的看著他,剛想著他怎么會有這么大方,下一秒就聽見他說:“不過就算我現(xiàn)在告訴你,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騙你的呢?”
“……”
我哦了一聲,一臉悻悻的說:“你說的好有道理。”
他笑笑:“還是等你想起來之再說吧。”
他這么說,我也只能點點頭,湊過去乖乖巧巧的趴在他的肩頭,片刻后輕輕說:“那你和我說說我想起來,但是卻不知道后續(xù)發(fā)展是什么樣的事吧?”
江楚城嗯了一聲,偏過頭親了我一下:“想知道什么?”
聞言我立刻坐直了身子,兩眼期待的看著他,聲音都變得有些激動:“糖、糖糕現(xiàn)在怎么樣了?她還好嗎?那天你來的時候,她正好出去給我做點心了,我、我之前還答應(yīng)她說不會睡過去,可她前腳走,你后腳就來了,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生我氣。”
我說話的時候江楚城一直溫柔的看著我,他的眼里都是我的影子,房間的橙黃的燈光溫柔的照在他身上,等我說完之后,他又輕輕吻了吻說,方才說道:“她很好,沒有生你氣,只是有時候會吵著想要見你,你走了之后我就把她帶到了幽暗城……”他頓了頓,又繼續(xù)說,“現(xiàn)在我把她放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你如果……”
“我想見見她!”
他還沒有說完,我就打斷了他的話。
我已經(jīng)七百年沒有見到自己的女兒了,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長成了什么樣。是高了呢?還是胖了?或者是瘦了?不過也不一定啊,她畢竟是個鬼胎,如果不是中途發(fā)生變異,那她就不會再長了。
但江楚城卻說:“現(xiàn)在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