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外面有個人,攔著路了!”
丫鬟馨兒挑起車簾說道。
朝辭放下手中的刻刀,吹了吹那半成型的小松鼠上的碎屑,心中有些不悅。
“去看看怎麼回事。”
“是。”馨兒領命而去。
這是她第幾次出門了,她已經記不清了,因爲孃親的關係,朝辭總是在外面跑來跑去。她喜歡那種天地開闊的感覺,顛簸的馬車像是小時候孃親的搖籃,有種特別的舒適感。
很多人都不能理解,爲什麼堂堂禮部尚書的千金小姐喜歡在外面拋頭露面,更不能理解爲什麼禮部尚書大人會守著早逝妻子的牌位過了大半輩子。
當遭遇這種眼光的時候,朝辭總是輕輕一笑,她記得孃親說過:“我是爲自己而活,不是活給他們看的。”
“小姐,是個瘋子,他說咱們馬車上有采花大盜!我怎麼解釋他都不聽,非要上車來搜!”馨兒怒氣衝衝的聲音從簾外傳來。朝辭輕蹙了下好看的眉頭,有些惱怒。
採花大盜,虧得想得出來!她倒要看看這是個什麼樣的瘋子。
車簾掀開,外面是一望無際的原野,滿地的青苗在風中搖曳,這樣的地形,萬一是歹人,跑起來也方便。
朝辭在心中暗暗思量一番,這才下地。
果然如馨兒所說,車前站了一個人,背對著他們,肩上露出黝黑的劍柄。
朝辭冷笑,還是個裝帥的主兒!
“敢問這位俠士,爲何阻我車馬?”朝辭刻意捏著嗓子說話,柔柔的嗓音跟那二月的小春風一樣,即刺人又讓人覺著舒服。
俠士明顯抖了抖。回答的聲音也有些不自然。
“在下追蹤一採花大盜到此就不見了蹤跡,想是躲在了小姐車上,爲了小姐的安全,可否讓在下上車一搜?”
朝辭冷笑了下,這草包倒是有一把好嗓子。
“俠士說笑了,要是真的有采花大盜,我還能囫圇著站在這裡?”
俠士的背影又閃了閃,朝辭看見他的耳根子,似乎紅了。
“俠士何故以背示人?就不怕我放跑了採花賊?”悶著頭走了這麼多天,總算碰上個有趣的事情,朝辭又怎肯放過。
“這個……這個,男女有別,還是這樣好些!”
“你既然知道男女有別,又如何去搜我的馬車呢?”朝辭忍不住,掩著嘴吃吃笑了起來。
那背影僵硬了,半晌過去了,連路邊的曬太陽的癩□□都懶洋洋的翻了個身,俠士才慢吞吞的轉過身來。
“多有得罪,小姐請便……”他低著頭,朝辭這能看見他的通紅的鼻尖和額頭。
“不抓採花大盜了?”
“想必不在小姐車上。”
“那要是在呢?”朝辭惡趣味的說道。
“小姐,請自重!”
喲,惱了?有意思。朝辭笑嘻嘻的看著俠士,就是不接口。
“算了,俠士既然有正事,就請便吧!”等了許久,那個草包還是那麼個姿勢站在那裡,朝辭覺得有些無趣,長袖半掩的打了個哈欠說道。
馬車繼續(xù)緩慢前行,車前那一串風鈴叮噹作響。經過俠士身邊的時候,朝辭還是沒忍住,一挑車簾道:
“喂,俠士公子,記得以後行事多用用這裡!”說著,修長的手指一送,在俠士寬闊的額頭輕輕一點。
“你……”俠士暴怒,黝黑的寶劍哐當露出一節(jié)雪亮的劍刃。
“呵呵……”朝辭輕笑,乖巧的馨兒一甩馬鞭,馬車立即急速的衝了出去,只留下呆呆的草包俠士摸著額頭跳青筋。
第一次見面,她記得他是個草包。
向來人多的地方就容易出亂子,這不,眼下就有一例。朝辭站在樓梯上靜靜的看著樓下亂作一團的家丁和地痞,額上青筋隱隱亂跳。
早知道今日出門就應該看看黃曆,剛出門就被宿敵盯上不說,還順便碰上了一直覬覦馨兒的大學士家公子。於是三幫人馬碰面,就將朝辭卡在了這樓梯上,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的甚是惱火。
“朝辭小姐,只要你答應把馨兒給我,我就幫你擺平下面的人!”鴨子似的聲音挑釁著朝辭脆弱的神經。
貴公子自命風流的扇著扇子,不偏不倚的堵住了她上樓的道路。
“多謝公子擡愛,馨兒不敢高攀!”倔強的小丫鬟兩眼能噴出火來。
“朝辭小姐,你下來,我們不過喝喝茶,順便,向小姐討教幾下繡工!”樓下的紅衫女子笑的格外得意。
“討教你個大頭鬼!李衣衣你個嫁不出去的死女人!”朝辭以手撫額,心中暗罵。
擡頭時,面上卻不露一絲痕跡:“多謝李小姐,只是我今日實在有事,可否請小姐讓一讓!”
“呵呵,是嗎?小姐有什麼事情可以讓下人去做,今天好不容易碰上,不會不給面子吧!”
朝辭深吸一口氣,心中把韓迦陵罵了個半死,要不是這個禍害太子,李衣衣這個女人又怎麼會纏上自己。此次回去一定要逼那個傢伙減少自己的工作量,半年之內,別想讓自己陪他出席任何場合的應酬。
朝辭調整面部表情,笑的親切:“李小姐,不是我不知趣,只是,太子殿下正等著我進宮討論昨日他新填的詞呢,去晚了,可不大好!”
朝辭滿意的看著樓下的女人面部抽搐,僵硬的命令家丁散開。
不錯,還算識相。早知道這招這麼有用,就應該早拿出來了!
朝辭微笑著從樓梯上優(yōu)雅的走下來,走到李衣衣身邊還輕巧的福了福身:
“李小姐,你生氣的時候別皺眉,要不十六歲就跟三十六歲一樣了!”輕輕的說完這句話,朝辭眨眨眼,提著裙子走了出去。
身後,一屋子人都呆住了。
心情舒暢的拍拍手,朝辭正準備爬上馬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不想卻聽見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
“公子,可否讓在下看看你的車,我追蹤的一個採花大盜可能就藏在你車上!”
轉頭,看見那個挺拔的背影,黑黝黝的劍柄依舊靠在肩頭。
朝辭笑了,原來又是這個活寶。
那邊駕車的公子當然不會同意,眼看著兩方就要起衝突,朝辭突然衝動的喊道:
“喂,那邊的俠士!”
這一聲喊得很大,半條街的人都聽見了。朝辭心中淚奔:“我的淑女形象……”
俠士轉身,正對上朝辭的眼睛。
嘖嘖,原來這還是個挺養(yǎng)眼的男人嘛!
“小……小姐……怎麼會是你?”
“趙公子,能給我一個面子嗎?”朝辭沒有理會俠士的問話,反而向那邊車上的公子道。
“朝辭小姐的面子,趙某怎會不給,小姐請便!”對面話音一落。朝辭就回頭道:
“要不要跟來,隨你!”說完就上了馬車。
馬車悠悠的在一出僻靜的街角停下,朝辭掀起簾子,看著車旁低著頭的俠士:
“這算不算,我救了你?”
“小姐何出此言?小姐耽誤了我抓人,下一次,不知何時才能抓到他。”
朝辭一挑眉:“你知道你攔的是誰的馬車嗎?那是當朝一品大員公子的車駕,再鬧下去,我看你去大牢抓採花賊吧!”
俠士的耳朵又紅了,朝辭掩著嘴吃吃而笑:
“喂,你叫什麼?”
“賤名不足以污了小姐的耳朵!”
“那好吧,看你這麼白癡的份上,我叫你小白好了。小白,你願不願意做我的侍衛(wèi)?我每月給你一兩銀子當工錢?”朝辭話一出口就後悔了,自己這是抽了哪門子的風?難不成是被李衣衣那個女人氣傻了?纔會邀請這個白癡做自己的侍衛(wèi)。雖然,侍衛(wèi)這事情,她考慮很久了。
“一兩銀子?”紅豔豔的小白傻掉了,忙不迭的擡起頭,驚訝的看著朝辭。
“咳咳……這下,你不躲了?”
“唰!”那顆白癡的頭又低下了。
“願不願意?”朝辭默默翻了個白眼追問道。
好半天不見回答,朝辭不耐煩了:“好吧,當我沒說過,不過小白啊,你以後還是別攔人家馬車了,採花大盜不會笨蛋到每次都藏人家馬車!”
說完,朝辭放下簾子,吩咐馨兒離開。
第二次見面,她叫他小白。
匆匆從正陽門出來,朝辭滿頭是汗,這宮裡的宴會哪裡是宴會,分明就是一次抽筋扒皮的酷刑。兩個時辰下來,她臉笑僵了,膝蓋也跪腫了。這準太子妃的頭銜,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想著想著,她眼角注意到身後有個黑影。
頓時,剛剛喝下去的酒都變了冷汗,嗖嗖的爬滿全身。
壞了,按規(guī)矩,她的馬車是不能進宮的,所以馨兒跟馬車在正陽門外的巷子裡等著,兒眼下離那巷子還有好一段距離呢。
更讓朝辭寒毛倒豎的是,她走快,那影子走快,她走慢,那影子也慢……
天啊,這是怎麼回事?朝辭苦著臉僵直著身子繼續(xù)前行。好容易馬車在望了,馨兒好像也看見了那影子,驚叫了一聲。
於是朝辭再也忍耐不住了,拔腿就向馬車上衝去。
眼看著手就要觸到車沿,朝辭只覺得眼前一花,下一刻手就摁到了一個溫熱的東西上。
“啊……”一向淡定清高的朝辭小姐終於爆發(fā)了。
“啪!”驚魂未定的朝辭怒視眼前突然多出來的人影,擡手就是一巴掌!
“小姐!”馨兒被嚇著了,她很少見到這樣的朝辭。
捱了一巴掌的小白愣了愣,訥訥道:“唐突小姐了,在下告辭……”
朝辭愣愣的看著自己的手,她不相信,她練了十幾年的沉穩(wěn),居然就這麼被破功了!
“你等等!”朝辭不甘心,“你在這裡幹什麼?爲什麼要突然跟蹤我!”
小白俠士站住了,卻沒轉身:“我……我只是想問問小姐,上次一個月一兩銀子的侍衛(wèi),小姐還需要嗎?”
朝辭傻了,她想了很多種原因,卻沒想到最啼笑皆非的這一個。
第三次見面,他成了她一兩銀子月錢的侍衛(wèi)。
天地廣闊,窮盡人的一生恐怕也走不完。朝辭趴在車窗上看著天邊的浮雲想道。
馬車悠悠,鈴聲叮噹,眼角能撇到那個寬厚的背影,她有些迷茫,不知怎的,就收了這麼個悶嘴葫蘆的侍衛(wèi),沒有一點存在感啊。
“哎……”嘆氣。
“哎……”再嘆氣。
“哎……”三嘆氣。
可是車前的那個身影連動都沒動過。
“喂,你不會說話嗎?”朝辭忍不住了。
“小姐有事?”聲音好聽,可是總是那麼一副不緊不慢的調調,也是會膩的。
“不,沒事!”朝辭恨恨的收回目光。
其實這世上的事情,很難說清楚,比如她叫他小白,而他大名白堤。有時候朝辭看著這個傻呆呆的小白俠士在天冷的時候默默的把衣服遞給她,在她昏昏欲睡的時候悄悄給她蓋上毯子,在她忘記吃飯的時候送上一小碟他做的點心……
她覺得其實這個小白俠士還是蠻不錯的。
只是,僅僅是蠻不錯的。
“小姐,到了。”平平淡淡的聲音傳來,朝辭懶懶的應了一聲,此次是回老宅,也算是修養(yǎng)一陣子,京城裡那些抽筋扒皮一樣的應酬,實在是要人命。
可是,誰來告訴她,她是倒了哪輩子的黴了,幾十年不遇的瘟疫卻恰巧在她到達蒼南老家的第三天開始蔓延。而她的侍衛(wèi),小白俠士,卻領了三個月的月錢請了個大假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朝辭恨恨的盯著緊閉的城門一籌莫展,蒼南封城了,她出不去了。
半個月後,朝辭迎來了她最不想見的人。
“此次過後,朝大人怕是再也不敢將你放出去了吧,我來的時候,他可是擔心得緊呢。”韓迦陵看著她笑得格外像只狐貍。
朝辭無奈得很像翻白眼。原本以爲自己跑了,就可以讓韓迦陵獨自一人去應付那些瑣碎的應酬,哪知這傢伙也來了。
“別說我了,倒是你,偷偷出來,不怕出事麼?”
一句話沒說完,朝辭就見到韓迦陵的眼睛瞇了起來。
嘖嘖,這眼神,這是危險。
哦,原來是那個小姑娘啊!朝辭笑了,她似乎看到了未來的半個月,日子不會太無聊哦!
瘟疫過去,朝辭看了半個月的熱鬧後也被一封又一封的家書催得不得不往京城奔。車馬剛出蒼南,她便看見城門口,一個憨憨的身影靜立。
“小白?你怎麼會在這裡?”朝辭驚訝。
不想,這一聲出去,那影子晃了晃,居然噗通倒地,揚起的灰塵撲了朝辭滿頭滿臉。
這個傻子,居然在城門口不吃不喝等了五天,朝辭扶起那張憔悴的臉時,心肝一頓亂顫。
“我怕小姐有事,可是進不去……”朝辭傻了,當他聽到小白俠士的回答時,徹底傻了。
“小白……”
還有什麼值得抱怨的,朝辭,你能讓一個人在城門外不吃不喝等你五天,你還在奢求什麼,你還滿天下的尋找什麼?
朝辭看著璀璨的星空,臉上發(fā)熱。
一晃大半年,朝辭看著窗外漸漸止住的大雪,心中有些惆悵。身後的屋內,炭火將屋子哄得溫暖如春,滿桌的酒菜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只是那桌邊的人,未免有些不解風情了。
白堤低著頭看著面前的酒菜不知如何是好。
“小白,你那麼彆扭幹什麼,既然我們都這樣了,你還是這個樣子,未免太過分了吧!”
“阿辭……我……”小白訥訥的不知道說什麼的好。
朝辭被那“阿辭”兩個字叫的笑瞇瞇的。自從這個笨蛋在蒼南迴來的馬車上昏迷不醒的叫著自己的名字開始,朝辭就知道,她找到了她要找的人。只是這個笨蛋,似乎還需要一些□□。
“明天就過年了,過了年,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你知道的,我現在還不能告訴爹爹我們的事情。”
“我知道,大事爲重。”聲音悶悶的。
朝辭微笑。這個笨蛋。
長長的儀仗,寬大的馬車,朝辭看著對面繃著臉渾身不自在的白堤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有那麼難受麼?”
“不是,這個,我,太子的樣子,我學的是不是不像啊?”
“嗯,不說話的時候,像!”
“那……那我還是別說話了。”白堤悶悶的說道。
朝辭輕輕的靠在白堤肩上,慢慢道:“你不用學他,他是他,你是你,他有人喜歡,你也有。”
“可是,會露餡兒的……”小小的聲音透著遲疑。
朝辭毫不猶豫的翻白眼:“你真是個小白!”
車駕一路緩緩前行,車前風鈴叮噹,延陽的行宮漸漸在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