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我轉(zhuǎn)到城北,看到出了北城門的緣桓山半山上,是一片墓園,近日因疫癥死去的人都葬在此處,而蒼南城的主要水源有兩個,一個是流經(jīng)城南的玄瀾河,另一個,就是從緣桓山上下來的緣水溪。”韓迦陵說到這裡一頓,雙眼彎彎的的看著阮樂言。
阮樂言對著那張笑臉微微翻了個白眼,接過話道:“韓公子的意思是——北城的水源,被墓園裡的屍首污染了?”
這人不能自己把話說完麼?
“不錯。阮姑娘所言正是我所想,只不過,這僅僅是猜想罷了?!表n迦陵搖搖扇子說道。
“不僅僅是猜想?!币恢辈怀雎暤陌贤蝗徽f道:“最近增加的病患也大多以北城的居多,這樣看來,韓公子的話不無道理?!?
這配合,嘖嘖……阮樂言瞧瞧這個,看看那個,幾乎要以爲(wèi)兩人在演雙簧。
“那麼,如此看來,我們是不是要要求城北的居民停止使用緣水溪的水呢?”仁和堂的孟大夫捋著下頜稀疏的鬍子說道。
此言一出,一幫老大夫紛紛附和。
“孟大夫此言有理,既然疫癥的源頭有可能是屍首污染了水源,那麼不再使用這水源是再好不過的了。”另一個大夫點頭說道。
阮樂言鬱悶,連這幫老頭子也開始雙簧了……今兒個這唱得是哪一齣啊!耐著性子聽這幫人演了半天,阮樂言終於忍不住了:
“不過,城北乃居民聚集地,人口衆(zhòng)多,一時間都要大家放棄近處的水源而去遠(yuǎn)隔半個城的玄瀾河,似乎有些難度。況且,換水源只是一時之計,屍首會一直污染水源,那麼這個水源豈不是廢了?!?
此話一完,滿堂寂靜。阮樂言有些冒汗,說實話,她並不願意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出風(fēng)頭。太醫(yī)院不久之後會從這次的醫(yī)隊中保舉兩名醫(yī)學(xué)生的事情,已經(jīng)成了公開的秘密。儘管醫(yī)隊中很多都是年過半百的老頭子,但是年齡的障礙永遠(yuǎn)阻止不了人對名利的渴求。
阮樂言成爲(wèi)左院判大人的弟子,無疑被保舉的機會大了很多,現(xiàn)今她又一次又一次與衆(zhòng)人唱反調(diào),就算是原本要巴結(jié)她想靠她獲取另一個名額的人,也怯怯的收回了手。沒人願意與一個衆(zhòng)矢之的爲(wèi)伍,阮樂言第一次體會到了被孤立的感覺。
“那麼以姑娘之見呢?”韓迦陵笑瞇瞇的看著阮樂言道。
阮樂言盯著那張無害的笑臉,恨不得一拳上去,以泄心中憤恨。這人,總是在自己最不願意被注意滴時候?qū)⒆约和频饺饲啊?
“我來說兩句?!比顦费赃@廂恨得直叫苦,那廂包默笙卻一口將話頭接過,他瞟了一眼笑瞇瞇的韓迦陵,說道:“水源被污染是事實,要解決它很容易,不再污染不就得了。那些屍骨,挖出來直接火化,之後所有因疫癥而亡的人,屍首都火化掉,這樣,水源就沒有問題了?!?
包默笙的話如同寒流一樣,颳得衆(zhòng)大夫的臉色都變了變。
本朝的民俗一向是死者爲(wèi)大,入土爲(wèi)安。而此刻包默笙卻要將死人從墳?zāi)寡e挖出來,而且要火化。這樣的方法,實行起來,著實不亞於讓整個北城百姓換水源。
阮樂言看看竊竊私語的衆(zhòng)人,看看面無表情的包默笙,又看看笑瞇瞇的韓迦陵,心道,這會這人情可是欠大了!
很快一片反對之聲就上來了,包默笙冷眼看著,等著他們一個一個長篇大論理論完畢,這才站起身道:
“諸位不必說了,本官不能讓大半個城的百姓一直處在疫癥的威脅中,事情的利害關(guān)係,本官自會去同百姓講明,本官現(xiàn)在需要的是諸位跟我同心齊力的去說服百姓,這樣,纔不會辱沒了我們醫(yī)者的身份。各位如有人覺得不能接受本官的做法,我也不強求,他現(xiàn)在就可以打上包袱回京,但是,最後覆命的時候,本官很有可能拉上幾個墊背的。”
包默笙說完,冰冷的眼神掃過每一個人,大夫們被鎮(zhèn)住了,沒有人再說一句話。
“很好,你們現(xiàn)在不動,就說明你們決定服從本官的安排,那麼接下來就要按本官說的辦,如有差池,可別怪本官心狠手辣。阮樂言,你去採藥,務(wù)必在明日日落之時湊齊所有藥材,其餘的人跟本官去北城墓園,攔住每一個試圖上山的百姓。現(xiàn)在都回去準(zhǔn)備,一炷香之後,前院集合。”
大夫們依次離開,阮樂言看了一眼包默笙,摸摸鼻子,覺得此刻不是還人情的時候,只要悻悻的離開了。
空蕩蕩的房間內(nèi),只剩下包默笙和韓迦陵。
包默笙看著門外陽光下一叢瘋長的花木,淡淡的道:“揠苗助長,樹苗,可是會死的?!?
韓迦陵搖搖扇子,彎彎的雙目裡隱約閃過一絲光芒:“呵呵,總比嬌生慣養(yǎng),被暴風(fēng)雨一下子刮死,要好得多吧!”聲音中已經(jīng)隱隱有了些森然,跟那張牲畜無害的笑臉,完全不搭調(diào)。
包默笙看了韓迦陵一眼,緩緩跪下。
韓迦陵站起身,徑直走了出去。七月的暑天,包默笙第一次覺得陽光太稀薄了些。
阮樂言揹著藥簍子爬上城東的山坡時,正午的陽光正好落在蒼南城內(nèi),從高高的山坡上看去,整個蒼南城盡在眼底。四四方方的城牆圍住了一片天地,白花花的陽光毫無遮擋的射在大地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彷彿天地間微微的扭曲了。
顧念七伸手抹去額上的汗,手上的泥土混著汗水在白皙的臉上留下了一道道黑痕。阮樂言回頭正好看見他這猴子樣:
“小七,你果然是屬猴的,跟個花臉猴子一樣?!?
“切,本少爺就算花臉,也是英氣逼人的,說,你有沒有被本少爺?shù)娘L(fēng)采所折服?”顧念七一挺腰意氣風(fēng)發(fā)的說道。
阮樂言咯咯的笑著,目光投向了北邊,那裡,隱隱約約晃動著的黑色人影,揪著她的心。
“別擔(dān)心,左院判大人會處理好的?!鳖櫮钇呱焓峙呐乃募绨虬参康?。
阮樂言回頭一笑:“我們幹活吧,那種藥草很難找呢!”
“好?!鳖櫮钇哌肿煲恍?,配上滿臉的黑痕,更像猴子了。
二人艱難的在山坡上找尋藥草,太陽很烈,不一會兩人的衣衫都溼透了。顧念七時不時說些笑話,希望打破這沉悶的空氣,阮樂言心不在焉的笑著。突然一陣響聲驚動了二人。
阮樂言站起身,舉目向北山望去,遠(yuǎn)遠(yuǎn)的看不甚清楚,只是隱隱的看到原先的黑色身影被一股雜色的影子衝散,隔得遠(yuǎn)了,彷彿看慢動作一般的整齊的黑雲(yún)被撕裂,然後攪碎。
耳邊是雜亂的聲音,在這寂靜的中午,顯得格外清晰。像是人的慘叫,又像是巨大的悲鳴。
“啪啦!”阮樂言丟下手中的竹竿就向山下衝了過去。
“我人情還沒還呢!大冰塊你可不能給我出事!”
“樂言!等等……”顧念七在後便追著阮樂言也衝了下去。
一路飛奔,二人已經(jīng)衝過空無一人的大街,阮樂言在街心站定,咬著下脣猶豫:他們現(xiàn)在在城東的大街上,從大路繞過去實在太遠(yuǎn)。
著急中,阮樂言覺得心中隱隱的有什麼東西被衝開了,環(huán)顧四周,突然覺得有一種隔世的熟悉感,一條近路不由自主的從心中浮現(xiàn)。
阮樂言鬱悶,這是怎麼回事,難道真有神助,還是自己曬多了太陽腦子糨糊掉了?
“樂言,你去哪?”身後跟來的顧念七看見阮樂言轉(zhuǎn)身扎進了一條小巷子,著急的喊道。
阮樂言沒有回答,此刻的她被一種異樣的感覺吸引著,一些景物從腦海深處一點一點的浮現(xiàn),跟眼前的景物慢慢重合。這種感覺很微妙,就像是你是神,所有的一切都盡在掌握中,美妙的如同佳釀。
柳樹,青石板街,缺了半塊的上馬石,一個一個重合。阮樂言喘著粗氣驚訝無比,她無法解釋這一切。
桃樹,殘壁,黑色的小木門……那麼,接下來,應(yīng)該是一座青石的小四合院。
阮樂言順著小巷走進去,按照腦海中的樣子,此刻眼前應(yīng)該是一座青石小院,繞過小院就可以直插到北大街上了。
可是眼前的是什麼?阮樂言呆住了。
寂靜的中午,陽光熾烈的照在那一片殘垣斷壁上,漆黑的斷牆上長著青青的野草,因爲(wèi)正午的關(guān)係,蔫蔫的沒有一點生氣。
第一次,腦中的景物沒有和眼前的符合。
因爲(wèi)周圍建築的問題,廢墟有一大半被常年籠罩在陰影裡,那裡野草成堆,一片腐爛的氣息。
阮樂言不由自己的走進廢墟,她覺得這裡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像是熟悉,又或者,是依戀。手指撫過那些漆黑的磚塊,腦中彷彿能看見當(dāng)時的漫天大火,噼啵的燃燒聲在耳邊幽幽的響起。
這到底是什麼?
當(dāng)顧念七上氣不接下氣的追過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樣子。阮樂言呆呆的站在一片廢墟之中,臉上神色複雜。而她身後的陰影裡,一個青色的影子定定的看著他們。
“阮姑娘?”一個和煦的聲音來自陰影裡的影子。隨著話音,那人緩步走了出來,竟然是韓迦陵。
阮樂言被驚醒,回頭茫然的看著韓迦陵:
“韓公子?”
“你怎麼會在這裡?”顧念七已經(jīng)走到了阮樂言身後,渾身戒備的看著韓迦陵。
韓迦陵搖搖扇子,彎彎的眼睛彎得更深:“我?我只是隨便逛逛,不知怎的,就逛到了這裡。倒是你們,不是去採藥了麼?”
“你沒有聽見北山的聲音麼?”顧念七冷著聲音說道,右手不動聲色的把傻呆呆的阮樂言拉到身後。
韓迦陵注意到顧念七的動作,只是揚了揚嘴角:“聽見了,所以纔出來了。阮姑娘,要不要一起去北山看看?”
後半句話提高了音量,將神遊中的阮樂言勾了回來。
“?。恳?,當(dāng)然要?!比顦费曰卮鸬?,眼睛卻還是盯著廢墟不動。
顧念七一聽這話,臉拉得更長了,配上臉上的黑痕,像極了夜叉。他拖著阮樂言強迫她離開廢墟,卻在不往韓迦陵看上一眼。
阮樂言在自己的世界裡遊蕩,全然沒有感覺到顧念七和韓迦陵之間的波濤,直到她被拉到北山腳下,被巨大的噪音驚醒。
黑壓壓的人羣叫囂著,半空中揮舞的是鋤頭菜刀燒火棍,人羣一撥一撥的衝向山腳的那一道脆弱的防線,身著黑衣的兵勇艱難的抵抗著,左邊已經(jīng)有了一道口子,一小股百姓已經(jīng)順著那口子衝上了山上的墓園,與墓園中的兵勇展開了攻防戰(zhàn)。挖了一半的墳?zāi)箒y七八糟的暴曬在陽光下,空氣中淡淡的起了一層腐臭之氣。
混亂中,阮樂言眼尖的看見醫(yī)隊的一個大夫蜷在一塊山石之後發(fā)抖,她衝過去,一把拎起那大夫的衣領(lǐng):
“包大人呢?包大人在哪?爲(wèi)什麼會這樣?”
那老頭被嚇得哆哆嗦嗦,伸手一根手指指向一邊,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道:“包……包大人,在……在那邊……”
阮樂言丟下那人順著方向看過去,黑壓壓的人羣中,一個深藍(lán)色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那冷冽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從巨大的喧囂聲中透出來。
“冷靜……鄉(xiāng)親們……冷靜下,請聽……請聽本官一言……”
“殺了這個挖墳的混蛋狗官!”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喊震得空氣微微發(fā)顫。阮樂言急得直冒汗,她想不出辦法讓這些百姓們冷靜,畢竟挖人墳?zāi)惯@事就是犯了大忌,況且是在這特殊時期。
一隻微涼的手輕輕搭在她肩上,阮樂言回頭,看見一雙彎彎的眼睛:
“別急,看我的!”韓迦陵攤開另一隻手,修長的掌心裡,握著一串紅豔豔的鞭炮。
“這……”阮樂言微愣。
韓迦陵一笑,轉(zhuǎn)身躍上一個稍高的山石,迎著風(fēng)晃著了手中的火摺子。
一陣震耳欲聾的聲音響徹雲(yún)霄,伴著青色的煙霧,□□中的百姓被驚住了,眼睜睜的看著這個笑瞇瞇的後生在山石上放炮仗。
阮樂言隨即醒悟,轉(zhuǎn)身拉著顧念七趁亂擠進人羣找到了包默笙。
此時的左院判大人,只能用狼狽來形容。深藍(lán)色的官袍上滿是污漬,額頭上冒著鮮血,臉上也青一塊紫一塊的,估計是哪個憤怒的百姓打的,身邊的幾個大夫也好不到哪去,包默笙念他們年紀(jì)大,故意將他們護在身後,但還是捱了不少打。
“鄉(xiāng)親們!請聽韓某一言?!鄙绞系捻n迦陵趁機開始發(fā)表演說,大概是他溫文爾雅的樣子激起了百姓的好感,一時間百姓們倒也平靜了不少。
“大人,你怎麼樣?”阮樂言掏出帕子替包默笙擦去臉上的血跡,顧念七扶起另幾個大夫,幾人悄悄的趁著百姓注意力轉(zhuǎn)移慢慢的挪到了包圍圈之外。
“是我的錯,我沒有想到此地的百姓是如此頑固,他們不肯相信疫癥起自水源的傳說?!卑蠁≈曇粽f道。
“大人……”阮樂言心軟,眼睛一溼便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那邊,韓迦陵的演說還在繼續(xù),他從洪水說到瘟疫,從瘟疫的癥狀說到傳染,又從傳染說到百姓的生活,然後拐彎抹角的說到水源,其間那張萬年不變的笑臉卻出奇的嚴(yán)肅,也許是那凝重的臉色安慰了人們,也許是他的演說太有吸引力,總之燥亂的百姓漸漸安靜下來,手中的“武器”也慢慢的放了下來。
透過重重人羣,阮樂言看著山石上的韓迦陵,飛揚的衣角,和煦的笑容,整個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力量,讓人心安,又讓人信任。
阮樂言覺得,時至今日,韓迦陵就像一個萬花筒,不斷的變化著各種樣子,牲畜無害的笑容是他的面具,那面具下,有一顆無法揣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