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樂言再次清醒已經是第二日早上了,她揉著腦袋打斷床邊顧大娘的嘮叨:“我怎么回來的啊?”
“還說呢。”顧大娘仿佛找到個更能展示口才的切入點,嘮嘮叨叨的就說開了,從女子的三從四德說到自己改良過的家規,繞來繞去嘮叨了一炷香的時間,阮樂言揉著頭勉強聽出了重點。
按照顧大娘的說法,就是一個挺俊俏的小青年抱著自己回來的,而且那個俊俏的小青年非常彬彬有禮,深得大娘喜愛。
“哎,那小青年,可比小七好多了,誰要是他娘,可是省心了。”顧大娘兀自念叨著,阮樂言接過大娘端來的水小聲在心里嘀咕:
“他娘是淑妃,他爹是皇上,能不省心么,一堆奶娘伺候呢……”
嘀咕歸嘀咕,她可不敢接話。起身稍稍梳洗,她就得回太醫院去,按理說今日下午,新任醫士的派發就會下來。阮樂言一邊出門一邊琢磨著回去要向蘇蘇打聽打聽,哪宮娘娘好伺候,免得到時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十一月半的天氣很奇怪,干冷干冷的,風吹過來刀子一樣的割臉,阮樂言趕回太醫院時正趕上張榜公布派發,她擠到跟前一看:
“阮樂言,芷華宮。”
“啊,樂言,太好了,你跟我在一起!”阮樂言還未回過味兒來,只覺得背后被人猛力一撞,整個人就都在蘇蘇的懷抱里了。
艱難的掙開蘇蘇的擁抱,阮樂言回頭:“真的?芷華宮,是韓淑妃么?”
“對啊對啊,前天我還說呢,小青被調離了人手不夠,沒想到今天你就來了,太好了,以后咱們可真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了。”蘇蘇興高采烈。
阮樂言一頭汗,她很想提醒蘇蘇那個俗語不是這么用的,可是蘇蘇完全不給她機會,拖著她就要去慶祝。
兩人拉拉扯扯的從院子里過,轉過月亮門的時候,阮樂言看見院子的一棵老樹下,立著冷面的宋九,看到她清冷的臉,阮樂言突然想起韓迦陵的話。不由得就多看了幾眼。
宋九仿佛是感受到了阮樂言的目光,轉眼看著她們,目光陰沉,盯得阮樂言一個哆嗦。
于是吃飯的時候,阮樂言就小心翼翼的向蘇蘇這個八卦王打聽宋九,拐彎抹角的問了幾個問題后,蘇蘇的話匣子被打開了,不用阮樂言再提問,所有跟宋九有關的事情她一件接一件的說了下去。
阮樂言端著茶聽得滋潤,蘇蘇足足說了快一個時辰,終于把宋九的生平挖了個干凈。
這宋九也是醫藥世家,說是父親和祖父都是大夫,到了宋九這一輩,也是宋九爭氣,就考進了太醫院,只是自從她進了太醫院,便以太醫院為家,逢年過節也不曾回去過,旁人一旦問起,宋九就只說家里沒人了。可奇怪的是當初進太醫院登基的時候,有人還看見她寫的是父母健在。
一來二去,大家都覺得宋九奇怪,而且她為人又清冷,所以便無人再過問了。當然,除了離奇的家庭背景,宋九還有一件事可以算得上扎眼了,就是原來蘇蘇說的暗戀某御醫未果。
據蘇蘇說,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八卦的另一當事人是負責芷華宮的御醫李青山,彼時宋九也在芷華宮,兩人不管從工作上還是生活上都相當親密,按理說一般有女醫士和御醫走的太近,各宮的主子會酌情成全他們,但也不知是何原因,韓淑妃知道了他們的事□□成全他們的時候,李青山又不干了,于是宋九羞憤之下請辭,韓淑妃愛惜宋九的才氣,便轉手將她安排在了容景公主的韶華殿。而那個李青山,不久后也因為一時差錯致使韓淑妃嘔吐不止而被革職了。自那之后,便再無音訊。
蘇蘇唏噓著宋九未果的初戀,阮樂言端著茶盞思緒飛了個遠。
按照蘇蘇的說法,宋九那一樁□□可算得上是心酸了,情郎臨陣脫逃,無論是面子上還是里子上都過不去,可是這樣的宋九,干嘛要跟蹤太子呢?
難不成?難不成她暗戀上了太子?
這想法剛一冒頭,阮樂言就想給自己一個嘴巴子,虧得如此狗血的事情也想得出來。
搖搖頭,阮樂言將思緒拉了回來,深宮大院的,秘密太多,知道得多了反而有害。這是她從成百上千的話本子里總結出來的。大凡要明哲保身,裝聾作啞是第一。
管她宋九是不是暗戀太子呢,這種事情,就交給當事人去煩惱好了。
自以為聰明的阮樂言當然沒有發現,在她心目中,宋九已然從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升級為值得關注的人,而那個催化劑,就是韓迦陵。
兩人晃晃悠悠的回到太醫院,驚訝的發現冰山左院判包默笙大人杵在阮樂言的房門口裝石像。
蘇蘇一見包默笙,嗖得一下子紅了臉,大大的眼睛里激動的閃著淚光。看得阮樂言很是抖了一抖。
“大人,您怎么在這里?”蘇蘇已經激動到無法說話,于是只好由阮樂言代勞。
包默笙伸手從背后拎出個包袱來,往前一送:“有人托我給你的。”
“給我的?”阮樂言驚訝;“是誰?”
“你打開就知道了。”包默笙淡淡的說道,將包袱往阮樂言懷里一塞。便側身從兩人身邊走了過去。
阮樂言拿著包袱正納悶的呢,蘇蘇卻尖叫一聲,一把抱住阮樂言:“樂言,他剛剛看我了,看我了,這里,他剛剛過去的時候,碰到了這里……”
阮樂言冒汗,艱難的將八爪魚狀的蘇蘇從身上扯下來,推門進屋。
蘇蘇一直沉浸在包默笙給她的沖擊里,俏紅著一張臉在那自言自語,阮樂言伸手解開包袱,看見一件漂亮的小夾襖。
伸手一摸,阮樂言便明白了,這夾襖,跟自己身上那件的衣料一模一樣,只是花樣素凈了些,抖開來往身上一比,居然正合適。
阮樂言抱著這件意外的禮物發開了愁,無疑,這是韓迦陵給的,可是,這樣的禮物,委實過了些。
先不說這衣料的貴重,且說韓迦陵幾次三番的關照就讓她迷惑。自己跟他,到底算是個什么事啊!
阮樂言將臉埋在夾襖里愁得恨不能揪頭發。
次日,太醫院一干新任醫士被帶入宮,開始認識各宮主子。
阮樂言跟在不長的隊伍后面東張西望。此次最終成為醫士的不過八人,當然她最討厭的兩個老頭子也此列。不過他們將會被分到各個皇子的宮內。阮樂言想起顧大娘咬牙切齒的臉:
“你可給我好好氣氣那兩個老頭子啊,替我出口惡氣啊。”
她不禁失笑,顧大娘的愿望怕是無緣實現了,以后各在各宮內做事,幾乎連面都沒法見了,更何況氣人家。
穿過那條不長的巷子,過了那兩扇大門,便是皇宮地界了。兩旁高高的宮墻將天空切割的只剩下窄窄一條,冬日稀薄的陽光根本無法照進來,陰森森的讓人無端的寒毛倒豎。
阮樂言拉拉身上的夾襖,這是昨日收到的那件,因為要穿醫士特定的寶藍長衫,所以之前那個改良版的夾襖委實過于肥大,穿上之后就怎么也套不上外衫了,于是,只好妥協。想到夾襖,阮樂言的心微微顫了顫,一瞬間腦子里閃過那雙彎彎的眼睛。
很快,一行人便被四散帶開來,阮樂言跟著內侍穿過大半個后宮來到一座精致的宮殿前。這宮殿比之其他的,規格雖然類似,但無論從氣勢還是布置上都上了一個檔次。而這里的主人,就是太子生母韓淑妃,這個皇宮里最有權勢的女人。
當今皇上在蘭皇后病逝后,便不再立中宮,于是韓淑妃便成了宮內品階最高的嬪妃,加上兒子又是太子,這待遇自是不同其他。
阮樂言乖順的低頭走進宮門,剛抬眼瞄了一眼,便看見蘇蘇站在廊子下沖她擠眼睛,滿臉的調皮之色。阮樂言回給她一個微笑便跟著內侍走進了正殿。
由于陽光很稀薄,殿內便有些昏暗,阮樂言一步跨進去有一瞬間的目盲,待得適應了,才悄悄的打量起周圍。
內侍丟下她去通報韓淑妃了,阮樂言左右瞧瞧見殿內無人,便大膽的看起來。
整個大殿給她的第一感覺便是陰森,比那個長長的巷子還要恐怖的陰森。雖然四處金碧輝煌,當中的火籠也燒得旺旺的,可是給人的感覺依舊是陰森。過高的頂棚上一片漆黑,壓得人難受。
阮樂言撇嘴,什么嘛,話本子上不都是說皇宮是個金子堆成的溫柔鄉嘛,可現在,這情景,實在是讓人不敢恭維,還不如太醫院的正堂來得明亮和舒服呢。
未等她感嘆完,尖著嗓子的內侍便將她喚進了左間的暖閣。
一進暖閣,一股奇異的甜香撲鼻而來,乍一聞,渾身做暖。阮樂言恭敬的跪下,向著正位上端坐的貴婦請安,之后起身垂首站在一旁,聆聽新主子的教誨。
阮樂言夾著膽子抬眼看了韓淑妃一眼,那是一張和韓迦陵有幾分相似的臉,少了韓迦陵的溫和,多了些凌厲。
韓淑妃像是剛剛起床,滿面倦色,漫不經心的掃了阮樂言一眼,便懨懨的揮手讓她下去。
想到韓迦陵,阮樂言心里又一動,她早已看出來韓淑妃身子欠佳,只是主子不開口,醫士沒權要求診脈,但此刻思及韓迦陵贈衣之情。阮樂言那顆愛多管閑事的心又按捺不住了。
他照管自己一場,自己也應該替他好好盡盡孝。
于是身體反應永遠快過腦子的阮樂言便十分膽肥的說話了:“娘娘,小的有話說。”
正打算回去躺躺的韓淑妃沒想到這個穿得胖乎乎的丫頭如此大膽,一時來了興趣,說道:“你要說什么?”
“回娘娘,小的看娘娘精神不濟,是否可以讓小的替娘娘診診脈?”
“哦?”韓淑妃回身又坐下,臉上閃過一絲訝然。一旁的內侍立即機靈的上前報上阮樂言的履歷。
半晌,韓淑妃抬抬眼皮,慢吞吞的說:“那就來吧。”
阮樂言爬起身湊到韓淑妃跟前一把脈,心中便已了然。垂頭下去回話道:
“娘娘乃是操勞過度,虛火上升,小的替娘娘開兩服調理的方子,而后娘娘要注意休息,特別是夜晚,切不可熬夜過久。”
阮樂言一番話說得著實累,臨上任之前,院使大人專門將他們抓到醫學堂把個宮廷禮儀狠狠強調了一番。特別是在敘述病情時,更是一字一句的教,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亂七八糟嘮叨了半晌。
當時阮樂言一邊凍得縮手縮腳一邊翻白眼,這亂七八糟的一套,明明就是諱疾忌醫那一套,也不知皇宮內的主子們活得累不累。
還好阮樂言也還知道輕重,院使大人那一套,雖說沒學到十分,倒也領悟了八分。此時她明明知道韓淑妃的疲乏是經夜不眠,加上憂慮過度所致,但卻不敢說破。
韓淑妃聽了她的話,面上變了一變,最終只是說了個“好”字便起身走了。
留下阮樂言獨自發懵,她反復回想也沒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說的不妥,能讓韓淑妃變了臉色。
懵懵懂懂的出了暖閣,阮樂言找到蘇蘇,將剛剛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蘇蘇,哪知蘇蘇一聽阮樂言回答淑妃那一番話,就一拍大腿叫了起來:
“樂言,我,我對不起你,我,我忘了告訴你,淑妃娘娘,淑妃娘娘最忌諱別人說她晚上睡不好了。”
“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來的時候,前任就這么跟我說的,而且娘娘睡不好的毛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從我進來就這樣了,可是哪一任的御醫或者醫士都不敢說出來,一旦說出來,重則罷職,輕則杖責啊。你,你真的說了?”蘇蘇一邊說一邊繞著阮樂言轉圈子,似乎要看看她是否挨板子了。
阮樂言愕然:“我……我說了,可,可是娘娘什么都沒說,就讓我出來了。”
蘇蘇無言的看著阮樂言,半晌憋出一句:“我算是看明白了,樂言你就是狗屎運的命,什么事情到了你那里,都要例外一回。”
阮樂言無語望天。兩人愣愣的坐了一會兒,阮樂言突然想起個問題來:“蘇蘇,那你說娘娘不讓人說她晚上睡不好,那你們就沒給開藥調理?”
“怎么沒有,可是每次開去的藥都沒什么效果,方子換了一副又一副,可是娘娘還是那個樣子。”
“這可就奇了,脈象上看的確是缺少睡眠所致,為什么會無效呢?”
“誰知道呢,我看吶,娘娘這病,八成不在身上,而在心里,心病,這可不大好醫。不過好在娘娘寬厚,也沒怪罪咱們,每次皇上問起來,還替我們掩飾,可是治不好娘娘,咱們心里難安啊。”蘇蘇嘆氣道,面上難得的顯了憂色。
阮樂言望著陰沉沉的天又發開了愁,這皇宮里,果然奇怪,此番分到這里,也不知是喜是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