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樂言揉著鼻子抬頭,看見韓迦陵迎風立于臺階之下,身后是黑馬“墨玉”。
“你怎么來了?”
“出來走走,就到這里了。聽說泗水河上有放燈,去看看嗎?”夜風浮動韓迦陵的衣角,流云一般的衣料上暗繡的團花若隱若現。
阮樂言吸吸鼻子,想了想,點點頭道:“也好,正好喝了點酒,出去散散也好?!?
韓迦陵微笑,翻身上馬,一伸手,阮樂言便被他撈在了懷中。
街上漸漸空了,兩旁的商鋪里的燈火卻還依舊,阮樂言從韓迦陵的懷中探出頭去,只看見馬后長長的影子,恍恍惚惚。也不知是那幾杯酒的作用還是她真的暈了,只覺得仿佛在云朵上一般,眼前的景物似隔了水一樣,是流動著的。
轉眼泗水河就在眼前,韓迦陵翻身下馬,接住阮樂言,兩人在河邊站定。阮樂言抬頭,不期然的發現不遠處就是攬月橋,于是那天的場景筱然涌入腦海。
“你要喜歡,我的絲帕都給你!”
韓迦陵別有深意的話似乎還在耳邊,阮樂言燒紅了臉。
夜色撩人,對面的河岸開始有人點亮一盞盞河燈,漆黑的河面上蕩漾起了破碎的凌光,層層劃開的漣漪將這光芒一點點晃碎,一地星光。
韓迦陵不知何時弄來了兩盞荷花狀的河燈,托在手心:“要放嗎?”
阮樂言回頭,看著韓迦陵,河岸上光線很暗,看不清他的臉,背景是萬家燈火,耳邊是淙淙水聲和有些嘈雜的人聲。
阮樂言心中一蕩,微笑:“也好?!?
河燈悠悠點燃,朦朧的光照在韓迦陵的側臉上,勾勒出柔和的線條,似乎是感覺到阮樂言的目光,韓迦陵抬頭一笑,春風蕩漾。
阮樂言不由得抬手捂住心口,剛剛那一下,自己的心肝似乎一擰,有點疼,又有點麻酥酥的,說不出的怪異。
“許個愿吧!”韓迦陵托著河燈說道,阮樂言點點頭,看著漆黑的水面,試圖找出一個最迫切的愿望,卻突然發現心中一片混亂,找不出一絲頭緒。
那廂韓迦陵的河燈已經輕輕放入水中,微弱的燭光照亮了周圍的水面,很快又被那層層而起的漣漪打碎,哀哀的隱入黑暗中。
“還沒有想好么?”
“我……我這就好!”阮樂言慌慌張張道,手一松,河燈被水一蕩,便飄向了河心。
阮樂言一驚,想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
眼見著那河燈飄飄蕩蕩的去遠了,阮樂言不由得嘆氣,這燈,算是白放了,沒有祝福,沒有許愿。
“算了,不必在意?!表n迦陵的聲音從耳邊傳來。阮樂言勉強一笑,沒有說話。
“走走吧!”阮樂言回頭道。今晚也不知是宋九那一番表白還是別的什么,阮樂言突然覺得很傷感,心中也郁郁的。
兩岸的垂柳正是茂盛的時候,長長的柳條結成了密密的一道墻,在青石鋪就的長街和堤岸之間隔出了一道長廊。阮樂言在這狹長的空間里走著,身邊是默不作聲的韓迦陵,身后是“墨玉”踢踢踏榻的馬蹄聲。透過密密的柳條,可以瞥見河面上的那一盞盞河燈,打著旋兒,一路向下游飄去。
“前幾天,包大人恢復了我的課程。”沉默了半晌之后,阮樂言終于挑起了話頭。
韓迦陵哼了一聲,沒有接話。
“我試著向他提了提李青山的癥狀,不過我沒說是誰,大人似乎不愿回答我,只是搪塞的兩句?!比顦费越又鴲瀽灥?。自從包默笙恢復她的課程之后,似乎疏遠了許多,除了一些必要的交談,二人之間就只剩下對針法,醫理的傳授。那天阮樂言鼓足勇氣試著提了提李青山的癥狀,不想包默笙并沒有像以往那樣回答她,而是推說頭疼,將她趕了出來。
“阮阮,包大人這邊,有我,你不用操心。剛剛我看見宋九從顧心堂出來,你邀請她一起過節了?”韓迦陵淡淡的說道,阮樂言聽在耳中卻覺得有些別扭,似乎韓迦陵并不贊同她這么做。
“嗯,她一個人,怪可憐的?!?
“阮阮,你覺得她可憐,覺得李青山和她可憐,可曾想過,這世上,還有人比他們更需要你的關注?”涼涼的話順著河風就那么吹入了阮樂言的心里,她心中一咯噔,抬頭去看韓迦陵,只見韓迦陵已停下腳步,正好看著她。
“我……”阮樂言愣住,韓迦陵這話半嗔半怨,像極了話本子里說的那怨婦。
“也罷,我說這個做什么,不說了,走吧,陪我去一個地方!”只尷尬了片刻,韓迦陵自顧自的笑了起來,伸手牽住阮樂言的手說道。仿佛剛剛那個憂郁的韓迦陵不過只是一個幻覺。
阮樂言怔忪了片刻,有些糊涂,只是韓迦陵變得太快,她來不及理清,只得跟著他一路前行。
掩著堤岸,很快走到了城南,韓迦陵撥開密密的柳條拉著阮樂言走回了正街。沒走幾步,便拐進了一個狹長的巷子,正街和河邊嘈雜的聲音一下子就消失了。巷子黑黝黝的,只有盡頭一個小門門口一盞橘黃的風燈散發著微微的光。
阮樂言有些害怕,瑟縮了一下。
“別怕,跟我來?!?
兩人沿著小巷走過去,腳步聲和身后的馬蹄聲在靜夜里顯得格外響亮。待到盡頭那個小門前,韓迦陵舉手叩響了門環。
不一會兒,門開了,里面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青衣總角,眉目清秀??匆婇T外的二人,他似乎愣了一下,隨即笑了,露出兩個圓圓的酒窩。
“大公子來啦,少主剛剛還在因為你沒來而不肯吃飯呢!”清亮的童音在空寂的夜里傳的很遠,院中也似乎因為這一聲招呼而騷動起來。
阮樂言有些奇怪的看著這個孩子,她總覺得這孩子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哪里眼熟。
韓迦陵沖著那孩子點點頭,拉著阮樂言走了進去。
不同于白堤的那個院子,這個院子顯然要大得多,阮樂言注意到他們進來的這個門是個側門,因而直達后院,直接走過去就是花園,路過那里的時候,阮樂言甚至覺得自己應該是看到了整個京城只有大內才看得到的太湖石。
轉過花木繁茂的園子,迎面來了幾個人,手中的燈籠照的他們有些面目不清,可是依稀能分辨出領頭的是一個半大的孩子。
“師傅……”阮樂言眼睛一花,身邊韓迦陵的懷中已經多了一個人影兒。一樣的總角,只是衣著較之前的那一個更華貴些,身量也小些,看起來只有八九歲的樣子。
不過須臾,跟在那孩子身后的人便稀里嘩啦跪了一地。
韓迦陵沖著他們點點頭,便拉開懷中的人問道:“渙兒,像什么樣子。站好!”
阮樂言更加摸不著頭腦,什么時候韓迦陵收了個弟子,還置了這么大的院子好生照顧著,看剛剛那架勢,那些下人稱這孩子為少主,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孩子被韓迦陵一說,癟了癟小嘴,不甘不愿的站好了,儼然一副小大人的樣子,一雙甚是靈動的眼睛滴溜溜一轉,就盯緊了阮樂言。
“你是誰?”
“呃……”這一句把阮樂言問住了,她看看韓迦陵,不知怎么回答。
韓迦陵伸手替渙兒整了整衣領,笑道:“她是師傅的朋友,你可稱她阮姑姑?!?
小大人眼珠一轉,走到阮樂言面前,仰著頭道:“我是渙兒,阮姑姑好。”甚是乖巧。
這甜甜的一嗓子叫得阮樂言十分受用,當下輕輕笑道:“真乖。”
“少主,請回屋用膳!”正和樂時,剛剛那個開門的孩子卻突然出聲道,面上的正經絕不比小大人少。
阮樂言撲哧一笑,感情這里的孩子都格外老成持重。
渙兒聞言,小臉一皺:“白夜,我可不可以不吃青菜……”
“大公子吩咐過,少主不可以挑食?!卑滓姑鏌o表情的說道,可是眼中閃過的一絲笑意卻泄露了他的小孩兒心性。
渙兒嘟著嘴拿眼角去瞟韓迦陵,那神情惹得阮樂言一陣笑。
韓迦陵也笑了:“好了好了,先進屋。”
一行人隨進涌進了屋內,屋子當中的矮幾上,簡簡單單的放著幾碟菜,一碗白飯被扒拉了一半,其他幾個菜都有動過的痕跡,唯獨一盤炒青菜還完完整整。看來,這渙兒還真的是挑食。
“渙兒,記不記得我曾說過,君子不因喜而趨之,不因惡而避之?”韓迦陵看了看桌上的菜淡淡道。
渙兒低頭,似有些心虛:“渙兒知錯了,這就去好好吃飯。”
韓迦陵摸摸他的頭:“去吧,我在書房等你,吃完了就過來?!?
說完,韓迦陵拉著阮樂言拐去了旁邊的書房。一進屋,阮樂言就忍不住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韓迦陵松開阮樂言的手,踱到書桌旁挑亮燈去看桌上散亂的字帖,口中淡淡道:“那孩子,姓蕭,名渙,今年九歲?!?
“什么?”阮樂言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隨即突然想到蕭是國姓,這孩子又和韓迦陵如此親熱,難不成,難不成是韓迦陵的私生子?
“不會吧,你……”阮樂言被自己這想法嚇了一跳,一想起那孩子是韓迦陵的兒子就心肝兒一揪。
韓迦陵抬眼看著阮樂言,似乎很了解為什么她這么激動。
阮樂言揪著心肝思量了一番,韓迦陵這是什么意思,帶自己來見私生子,他要干什么!私生子,表面上看著那么君子的一個人居然也免不了俗,居然把自己的兒子丟在外面,還讓孩子稱自己為師傅,真是不可想象。
阮樂言越想越憤怒,終于忍不住說道:“我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韓迦陵看著阮樂言越來越紅的臉似有些糊涂:“我怎么了?”
“你就忍心把這么小的孩子丟在這里?只給他一堆下人,然后偶爾來一次,你這是哪門子的父親!”
“什么?父親?”韓迦陵一愣,隨即笑了:“阮阮,我想你是誤會了,咳咳……渙兒,渙兒已經九歲了,而我才二十……難不成你以為我十一歲生兒子?”
“我……”阮樂言語塞,臉轟的一下子紅了,太丟人了,居然沒想到這一點……
“呵呵……”韓迦陵走過來,伸手將阮樂言耳邊的碎發撫到耳后:“你想太多了,以后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本子,還是少看的好。渙兒,是我皇兄的遺腹子?!?
“?。俊比顦费泽@訝的抬頭。
“當年皇兄過世的時候,并沒有人發現他身邊的侍婢已經有了身孕,后來那女子瞞不住了,才來求我,我也很吃驚,但當時并沒有人能證明這孩子是皇兄的,于是我只能將她安置出宮,后來她生了孩子,自己卻抑郁而死。孩子我也只能在宮外安置,這一瞞就是九年。為了避免麻煩,我只能讓渙兒叫我師傅。對了,你剛看到的那個白夜,是白堤的弟弟。這孩子跟他哥哥一樣,有些武功,白堤便把他留在渙兒身邊當了個伴讀。”
韓迦陵說的云淡風輕,好似說故事一樣,阮樂言卻已經聽傻了。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這一出,她的確沒有想到,更想不到的是,韓迦陵為什么要告訴自己。
“你告訴我這些干什么,這么隱秘的事情,為什么要讓我知道?”阮樂言不知不覺就問了出來。
韓迦陵聞言,瞇了瞇眼:“沒什么,我不能常來,這孩子很寂寞,我只是希望你沒事的時候來看看,陪陪他,他身子不大好,你是大夫,幫著調理調理。你肯幫我嗎?”
阮樂言眨眨眼,不知是不是幻覺,她總覺得韓迦陵剛才似乎嘆了口氣,而語氣間也有些訕訕的。
“常來是沒問題,可是你不怕被人發現么?”
“發現什么,這孩子是我在宮外收養的孤兒,不是么?”韓迦陵狡黠的眨眨眼道:“更何況,我來的次數不多,而且很小心?!?
阮樂言無語,她發現韓迦陵越來越無賴,很多事情已經到了她根本不可抗拒的地步,諸如現在。
“哎,對了,阮阮,你剛剛認為渙兒是我的孩子的時候,是什么感覺?”突然韓迦陵靠近她的耳邊悄聲道。
阮樂言一愣,隨即一把推開韓迦陵:“就是覺得你這個父親太可恨!”
“呵呵……”韓迦陵只是看著阮樂言笑,那笑似乎有魔力,笑得阮樂言臉上一陣發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