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泄進來的一絲天光隨著韓迦陵的離開而消失,四壁空空的小黑屋中僅剩下牆角那微弱的一點燈光。阮樂言摸索著坐下,想擡手擦擦額上的冷汗,卻發現自己的身上還裹著韓迦陵的夾衣。
上好的衣料握在手中格外舒服,阮樂言定定的看著,心中不由的想到,這是韓迦陵送自己的第三件衣服了。緩緩的伸手,自懷中掏出兩方絲帕,輕輕的展開,微弱的燈光在絲帕上折射出迷濛的光芒。這是韓迦陵的絲帕,一塊是在蒼南用來包裹自己掉在地上的藥材,另一塊,是中秋前夜用來包石榴籽的。當時都想得是洗乾淨了儘快還給他,可是總是因爲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而忘記了。然而每次換衣服的時候總是記得將它們帶在身上,叮囑下一次見面,一定要還給他。
現在看來,自己真是傻得可以,他是太子要什麼沒有,還會在乎這一兩塊絲帕?阮樂言擡頭苦笑,拼命抑制眼中的淚水。先不說這被關在這裡小命保不保得住,只說那一腳和那一番話,足夠自己死兩次了。
阮樂言吸吸鼻子,蹭到牆角的燈火旁,舉起絲帕就要往火苗上湊,但當火苗真的撩上來時,她又縮手了。
這麼好的絲帕,燒了多可惜。阮樂言想了想,又將它們揣進了懷裡。四周依然寒氣逼人,剛剛那一番下來,阮樂言身上冷汗熱汗的出了幾層,衣服早已溼透。她裹緊了身上的夾衣,將自己蜷成一團。
嗓子火辣辣的疼,腦中似有人在用棒子敲打一般的疼,她是大夫,自然曉得自己是受了風寒,而且還挺嚴重。可是此刻,她除了將自己蜷成一團之外,別無他法。
在這封閉的空間裡,時間的流逝幾乎感覺不到,阮樂言張著嘴瞪著虛無的地方發呆。或許人之將死,所有的事情在腦子裡都分外清楚。她想起第一次見到韓迦陵,那一個溫潤的背影,第二次見到韓迦陵,那一把和煦的嗓音,想起韓迦陵半強迫的讓她叫自己迦陵……很多細節一點一點的清晰,阮樂言也越來越震驚,她不是傻子,那麼多的話本子也不是白看的,於是,後知後覺的阮樂言不得不捧著腦袋苦悶的承認,也許蘇蘇說的對,韓迦陵,大概真的是對自己有意思。
一旦明白了這一點,以前韓迦陵的諸多奇怪動作也有了解釋,阮樂言只覺得臉上一陣發燙,但是隻燙了那麼一會兒,阮樂言又想到了韓迦陵那個金光閃閃的身份,一顆剛剛稍微得意了片刻的小心肝噗通一聲,又掉進了冰窟窿。
話本子上關於這種身份懸殊的狗血劇情多得是,大多都是幸福美滿的結局,可是阮樂言還沒愚蠢到分不清現實和虛構的地步。雖然她不得不承認韓迦陵是一個很容易讓人心動的對象,但一旦套上了那個金光閃閃的身份,那就一切都不同了。
阮樂言撫著心肝兒感慨了半天,終於確定自己遇上的是傳說中的爛桃花。相通了一切的阮樂言十分欣慰,只是在目光重新聚焦在對面的牆上時,那片刻的欣慰也沒了。
還想什麼爛桃花好桃花的,小命都不保了,還費什麼心思。阮樂言頹然的將自己蜷得更緊了。
微弱的燈光漸漸消失,阮樂言在昏倒前模模糊糊的想,要是就這樣死了,倒也乾淨,反正自己就是個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的被人救了,莫名其妙的丟了童年的記憶,莫名其妙的死去,這樣多好……
黑暗中又是雷雨交加,縱橫錯亂的銀光和飛濺的雨珠,撲面而來的紅色血霧,還有一張慘白的臉……
又是那個場景,做了九年的夢,又來了,阮樂言疲倦的想道,耳邊傳來一陣雜音,她艱難的睜開眼,看見面前多了幾個人。
小黑屋的門被打開了,明亮的天光擠了進來,阮樂言不由得想擡手遮眼,卻發現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力氣,無奈她只好再次閉上了眼。
“喂,這到底醒了沒有?”一個尖利的聲音颳得阮樂言一抖,她只得睜開眼,茫然的看著眼前的人。
“算了,大概是嚇著了,公公,您傳旨吧!”
阮樂言擡眼看了看說話的人,是個侍衛,而他身邊,站著一個紅衣的太監。太監不屑的哼了一聲,掏出一卷明黃。
阮樂言知道那是聖旨,自己要跪下,可無奈身子使不上半點力氣,於是她就那麼直直的看著那個太監。
太監皺了皺眉,並沒有強迫她跪下,似乎是想早點辦完差早點收工。於是他展開聖旨,自顧自的念。
阮樂言的漿糊腦子還未清醒,冗長的聖旨內容,她只聽清了一兩句,而這一兩句也未進到心裡去。
很快,聖旨宣完,太監揚長而去,阮樂言的腦子才漸漸清醒,她轉了轉頭,對著屋中剩下的那個侍衛艱難的問道:“大哥,剛……剛聖旨說什麼?”
侍衛愣了愣:“什麼?你沒聽到?你被奪了九品醫士之位,貶去了碾藥司。”
“哦。”阮樂言遲鈍的點頭。
那侍衛搖搖頭,嘆氣:“唉……關得太久了,怕是已經傻了!”說著走過來一把拉起阮樂言的胳膊,將她拖出了小黑屋。
外面陽光燦爛,昏頭昏腦的阮樂言被陽光一照,涼風一吹,神智總算是清明瞭一點:“大哥,那是……是不是說,我……我還能活下去?”
那侍衛停下腳步,不可思議的看著阮樂言,止不住的搖頭:“唉,長得挺清秀的,怎麼就傻了呢……對了,你還可以活下去,小命兒長著吶……”
“哦。”阮樂言輕聲應了一聲,小心肝總算沉靜了下來,這一沉靜,阮樂言頓時覺得渾身都疼,眼前的景物也模糊了起來,下一刻,她雙眼一翻,又暈了過去。
再次睜眼,已是在太醫院阮樂言自己的房間裡,觸目之處,除了牀頭青色的紗帳之外,還有蘇蘇紅腫的雙眼。
“樂言,你終於醒了,嚇死我了……”蘇蘇吸著鼻子說道。
“我……”阮樂言剛要張口,卻被蘇蘇阻止了。
“你先別說話,我去給你拿點水,要不嗓子會壞掉的。”
順從的喝完水,阮樂言覺得舒服多了,她想起暈倒之前的事情:“蘇蘇,我怎麼回來的,我怎麼只記得我出了小黑屋就暈倒了呢?”
“是朝辭小姐,是她送你回來的,現在她去看你的藥去了。”
“朝辭?”阮樂言皺皺眉,她突然想起了韓迦陵,沒由來的一陣心虛。
“是啊。”蘇蘇一邊起身去放茶盞,一邊撇著嘴說道:“你暈倒時,恰巧被她撞見了,所以她就送你回來了。”
阮樂言看著蘇蘇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想起之前她那曠古絕今的一罵,不由莞爾:“好了,不管怎麼說,她於我有恩了,待會兒見到她,你能不能笑一笑?”
蘇蘇不可置否,徑自拎著凳子在牀邊坐著,替阮樂言整了整被角,再擡頭時,臉上已然帶了笑意:“我明白……”
阮樂言心頭一暖,時近正午,窗外春光燦爛,細碎的光芒落進屋內,在青磚的地板上灑下點點光斑,蘇蘇低著頭卷弄被角,不經意間,一縷陽光投在她的左臉上,阮樂言注意到在那細瓷般的皮膚上,赧然五個指印……
當下心肝兒一顫:“蘇蘇,我們被分開之後,你被關到了哪裡?”
“啊?”蘇蘇顯然心不在焉,被這麼一問,有些驚慌,擡起的臉上,一雙如小鹿般的大眼閃過一絲驚恐:“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哪個廂房吧。”
“不是那種連窗子都沒有的小黑屋?”阮樂言奇怪道。
“沒有啊,就是一般的廂房,怎麼了?”
“沒什麼。”阮樂言暗思,果然不是那麼簡單,如果單純的是因爲桃樹事件的話,不可能自己跟蘇蘇是兩個待遇,看來,查李青山的事情,恐怕觸到了一些人的隱處。
可是查李青山這事只有宋九,蘇蘇和自己知道,怎麼會泄露了呢?
一陣涼風從半開的窗戶間吹過來,阮樂言只覺得後背生寒,不由得打了個哆嗦。蘇蘇一見,立即跑去關窗。
阮樂言苦笑,看來似乎自己和李青山遭遇了一樣的事情,淑妃的身上,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這個秘密,皇上,太子都十分的感興趣,但是他們沒辦法查,於是,自己這個大大的炮灰就上場了,原來,自己真的是個炮灰命。
“樂言?”蘇蘇見樂言一會兒苦笑,一會兒冷笑的,神情煞是嚇人,慌得她急忙喚道。
“沒事,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蘇蘇,你關在那裡,再沒受什麼傷吧?”阮樂言上上下下的打量著蘇蘇。
蘇蘇搖搖頭:“受傷倒沒有,自從關進去,就一直沒人理我,不過最後太子殿下來了一趟。”
“太子?他去幹什麼?”
“我當時又餓又冷,太子殿下一進來,我就求他放了你,我總覺得太子對你不一般,所以我想,說不定你還有救,然後,然後……”蘇蘇突然結巴起來。
“然後怎麼了?”阮樂言追問道,雖然她已經意識到蘇蘇要說什麼了,韓迦陵沒有從自己那裡問出她們去桃樹林的目的,勢必會去找蘇蘇,這點,還真是自己疏忽了。
“然後我就跟他說宋九大人要你找李青山,我們在藥房發現那張紙條,所以才決定去桃樹林看看……你,你罵我吧,我沒能守住秘密。”蘇蘇一口氣說完,小心的看著阮樂言。
阮樂言輕輕一嘆:“不怪你,他在找你之前也來找過我,我已經跟他說了,他只不過去你那裡確認罷了。”
“真的?”
“真的,比珍珠還真!”阮樂言笑著說道。看著蘇蘇的笑臉,她開始後悔拖上蘇蘇,眼前是一個火坑,進去了,就難以脫身,蘇蘇臉上的指印就是最好提醒。
兩人輕輕的笑著,午後的陽光悄悄西斜,空中交錯的金色光線裡,細小的灰塵在緩緩遊動,少女輕盈的笑聲震得它們不斷的浮起落下,沉沉浮浮,好似一場荒唐的夢。
“誒?對了。”正笑著的蘇蘇突然叫道:“樂言,你今天沒有一直強調你跟太子殿下的關係哦!說吧,是不是太子去找你的時候,你們……”
蘇蘇兩眼發亮的湊近阮樂言,阮樂言一看她那眼神就知道這丫頭的八卦神經又動了。
無奈的翻了個白眼,阮樂言伸手推開蘇蘇靠的過近的臉:“我解釋我強調有用麼?既然你都那麼認爲了,我說再多也沒有,還不如省了那個口舌。”
“嘿嘿,那怎麼能一樣呢?八卦只有在不斷的挖掘中才有樂趣,你這麼一沉默,那還有什麼意思啊?不行不行,你還是費費口舌得了……”蘇蘇拖著阮樂言的胳膊撒嬌。
阮樂言冒汗,感情這大小姐是覺得拿自己那點破事尋開心,尋樂趣的……這什麼朋友啊……
“喲,說什麼呢?這麼開心?”隨著門吱呀一響,一個青色的身影走了進來。
蘇蘇的笑凝在嘴角,阮樂言一見,立即對著她眨了眨眼睛,蘇蘇不甘不願的揚起嘴角回頭:“朝辭小姐,辛苦了。”
朝辭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靠近,青色長裙一泄如瀑,行動間彷彿有舞動的光華在流轉。
“樂言醒了啊,正好,快把藥喝了吧。”
“朝辭,怎麼勞動你去端藥啊,我……我怎受得起……”
朝辭輕輕一笑:“我們是姐妹嘛,姐姐替妹妹端藥,應該的。”說著,她矮身坐在牀沿上,遞過藥碗。
一旁的蘇蘇悶悶起身:“你們聊,我去整理整理東西。”說著就離開了。
看著蘇蘇離去的背影,朝辭輕笑:“這丫頭挺可愛的,我送你回來的時候,她對我的那個臉色,可真真不算好看……”
“朝辭,蘇蘇性子直,你別介意。”阮樂言急忙解釋道。
朝辭眨眨眼:“我明白,咱們倆跟韓公子的事,這宮裡早就傳遍了,我想,她是在替你抱不平呢!”
一番話說的阮樂言紅了臉:“朝辭,我的事情你都知道,我也不瞞你,如果他不是太子,或許,我還有可能醋上一醋,可惜,他是太子,所以,這就跟我沒半點關係了。”
“呵呵,這可不大妙,你不稀罕他,我可也不怎麼稀罕他,你說他這太子,做的是不是有點忒淒涼了。”
“啊?”阮樂言愣神:“你真的跟那個什麼白帝的……”
話出口一半,阮樂言才驚覺唐突了,想要收回,已是不能。她偷偷拿眼風瞄朝辭,卻發現後者一臉坦然。
“是啊,我正在考慮什麼時候跟他私奔呢,你說是選在月黑風高夜直接走掉的好呢,還是我乾脆來個假死得了。”
晴天裡閃了個大霹靂,一下子把阮樂言給劈傻了。她張著嘴難以置信的看著朝辭,半晌說不出話來。
“怎麼?都不好麼?這可是我想了好久纔想出來的法子啊!”
“啊,不,不是,我是,是覺得忒震撼了些,朝辭,你,你真的……”阮樂言結結巴巴的說道。
“真的離經叛道?”朝辭撇撇嘴:“人生在世,當然要活得自在些,我能追求的東西,幹嘛要看別人的看法。”
阮樂言傻愣愣的說不出話來,朝辭這一番論調,縱然是已看遍天下的話本子的自己也不曾聽說過,委實反叛了些,但細細思來,卻句句是箴言。
“哦,對了,不說這些了,還有件事情。我想你怕是沒聽清那個聖旨,聖旨還有一層意思是說,娘娘的病因你不用查了。”朝辭輕描淡寫的說道。但聽在阮樂言耳朵裡,無疑又是一個驚雷。
“真的?”
“當然,你都那麼說了,我想他也不會再把你放到火坑裡了,這份心思,你還是要好好受著的。”
“啊?”驚雷不斷。
“啊什麼啊,你們在裡面說話的時候,我就在外面聽著呢,頭一回聽他被人那樣對待,真是有趣。”
阮樂言看著朝辭的笑臉,恨不得一頭撞死在牀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