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樂言手上的那一本冊子,應該是蘇蘇下午摘抄的那本緊連著的。
“玄德八年,斂辰殿,御醫宋寒,醫士包默笙……”
“玄德八年六月,包默笙晉御醫……”
“為什么,為什么宋寒出事了包大人卻升了?而且我記得御醫考試是在九月啊?怎么他六月就晉升了?”阮樂言若有所思的說道。
蘇蘇盯著那搖曳的燭火,突然打了個冷戰:“樂言,我們,我們還是不要想這些的好,或許是那年的御醫考試提前了也說不準。你是來查芷華宮的,不是查大皇子的斂辰殿的。”
一句話驚醒夢中人,阮樂言回神,一拍腦袋:“也是,這宮里,什么沒有,我管這些做什么。快,翻翻,那邊還有芷華宮的冊子沒?”
“哦,沒了,今早抄了一些,應該還剩下一半吧,明天再翻翻就有結果了。”蘇蘇見阮樂言不再糾結那冊子,輕輕的松了一口氣。
“那今晚就到這里吧,太晚了,你也別走了,就在這里,咱倆擠一擠得了。”阮樂言打著哈欠說道。
蘇蘇默默的點了點頭。
二人洗漱收拾睡下,阮樂言有些累了,很快便迷迷糊糊的了,恍惚間,她覺得身旁的蘇蘇很不安穩,不時的來回翻身,呼扇著被子里凈是冷風。
“蘇蘇,別翻了,好冷……”阮樂言嘟囔道。
蘇蘇恰好翻身正對著阮樂言,一聽阮樂言這嘟囔,立即安靜了。
只是不大一會兒,剛剛夢見周公的阮樂言由被蘇蘇一聲輕喚給驚醒了。
“樂言……我……”
阮樂言無奈的睜開眼,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臉,但阮樂言覺得蘇蘇似乎快哭了。
“你怎么了?”
“我……樂言,你說,包大人,當年會不會是踩著宋寒上去的呢?我……我聽宮里的姐妹說,大人這左院判的位子,來得不太干凈。”
一番話下去,真個把阮樂言的瞌睡蟲全驚走了。她瞪著對面的蘇蘇,黑暗中兩人離得很近,蘇蘇的想法她不是沒有想過,可是又被自己否決了,包默笙那種人,雖說不是剛正不阿,但也絕不會做踩踏同僚的事情,更何況,還要以犧牲主子的健康為代價。
“沒那回事,蘇蘇,你比我認識大人早,應該曉得他的人品,剛剛我不過那么一問而已,可能就像你說的,當年的御醫考試是在六月,宋寒獲罪是他罪有應得,大人只是一介小小醫士,況且斂辰殿也不是他一個醫士對不對,不受牽連那是正常的。”
蘇蘇小貓嗚咽一般的嗯了一聲,揪得阮樂言心肝一顫。
“蘇蘇,都是我不好,我查我的芷華宮,干嘛要揪著宋寒不放呢,你就當我魔障了,把那些忘了吧。”
“嗯,我明白,我不想了,大人是最好的,不會做那種事情,我們睡吧。”蘇蘇輕聲說道。
黑暗中阮樂言伸手拍了拍蘇蘇,又替兩人掖緊了被子,閉上眼睛準備接著找周公。
不知過了多久,阮樂言聽得身旁的蘇蘇呼吸綿長,像是睡熟了,她卻睜開了眼睛,瞪著無邊的黑暗,像是要看穿什么一樣。
剛剛她沒有告訴蘇蘇,下午的時候她就翻過當年的御醫考試成績冊,那上面,沒有包默笙的成績。
輕輕的嘆了一聲,阮樂言覺得這些事情真是復雜透了,思及那懸在脖子上的一把刀,心肝就揪著疼。
迷迷糊糊的胡思亂想了一番,直到窗外打過五更,阮樂言才勉勉強強進入夢鄉,只是沒一會兒,就又被蘇蘇搖醒了。
睜眼時,外面已經天光大亮,蘇蘇惦記著藏舊齋里的事,就催阮樂言起床,無奈阮樂言昨晚實在沒睡好,磨磨蹭蹭的不愿起來,直到蘇蘇端著洗臉盆威脅她說要潑水,阮樂言這才慢吞吞的爬起來。
兩人晃悠悠的來到藏舊齋的時候,已經將近午時,守衛一見他們進來就哭喪臉:
“我還以為二位不來了呢,屋子已經給二位騰好了,請吧。”
阮樂言和蘇蘇看著守衛的臭臉心里直樂,押著那守衛上樓又當了一回苦力,將昨日未翻完的冊子搬了下來。這才放過那倒霉的守衛。
由于今日的環境好了,又加上阮樂言答應蘇蘇不再滿后宮的亂翻,只尋芷華宮的冊子,這樣下來便快了好多。二人將一堆冊子翻完,窗外還亮亮的。
阮樂言心滿意足的揣好抄下來的東西,臨走前還不忘折騰一下那守衛。
“守衛大哥,我們走了啊,那個屋里的書呢,勞駕您自己再搬上去好不好,您看我們兩個女孩子,明日就是除夕了,今晚想趕回去,走晚了不大安全。”阮樂言扒著守衛的小屋門邊捏著嗓子拿腔拿調的刺激那守衛,蘇蘇在廊子下笑得前仰后合。
守衛此時連撞墻的心都有了,再被阮樂言這么一戲弄,額上青筋直跳,兩只手握得嘎巴響。
“滾,快滾,老子本來不打女人,你要再不滾,老子可就不管啦!”
阮樂言一看守衛動了怒,哎呦一聲縮回頭拉起蘇蘇就跑,走了走了還不忘來一句:
“大哥別生氣,下回我們有事了,還來找你!”
話音剛落,一件物什擦著阮樂言的耳朵就飛了過去,蘇蘇定睛一看,乖乖,居然是燒火的撥火棍,末端還通紅著,落在雪地咝咝作響。
阮樂言也看清了那東西,腳下立即快了許多。
戲弄是戲弄,玩出人命了就不好玩兒了。
兩人上氣不接下氣的跑出藏舊齋,站在雪地里喘氣,互瞪著對方通紅的臉,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樂言,還真有你的,你沒看那守衛,都快被你氣得冒煙了。”
“有什么有,要不是咱們跑得快,冒煙的就是你我啦!”阮樂言對雪地里咝咝的聲音可是心有余悸。看樣子,不是每個男人都像小七那么好欺負的。
“好了好了,不玩笑了,明兒就過年了,咱們就先回家吧,冊子上的事情,一時半伙急不得,不如等過了年再說吧。”
“嗯,也好,反正大過年的,皇上忙得要死,也顧不上我,先讓我這腦袋,在身子上過個好年吧。咱們這就收拾回家,初二我可要上你家拜年哦!”阮樂言嬉笑著說道。
“嗯,那就先這樣,不過……”蘇蘇突然吞吐道,聲音越來越小:“你,你還是別來拜年了……”
“為什么?”阮樂言驚訝道。
“這個……這個說來話長,你還是別來的好,回頭我再告訴你。”
阮樂言看著蘇蘇的臉,確實像是有難言之隱,“算啦,我也不是那厚臉皮的,不去就不去,不過你得出來陪我玩兒。”
“嗯,我一定出來,初二午時,我在顧心堂后門等你。”蘇蘇見阮樂言不再堅持,輕輕松了一口氣。
兩人慢慢的向房間走去,阮樂言覺得蘇蘇好像有些陰郁,但一想到可以回家見顧大娘和小七,就顧不上那么許多了。
除夕夜,顧念七一步一嚎的回來了,無非是抱怨書院的先生多么苛刻,直到除夕才放人,讀書人苦哇之類的。當時阮樂言正在廚房忙得腳不沾地,實在沒空去理他。
但到了團圓飯的時候,老戲碼上演了。顧念七一見到阮樂言就跳腳,直怨阮樂言沒良心,上次一去連個信兒都沒有,還害得他花錢打聽阮樂言的消息。阮樂言毫不客氣的翻了個白眼就開始反擊,理由無非是沒人請他打聽。
于是兩人就阮樂言是否有良心這一話題探討了整整一晚上,其間顧念七激動過頭砸了顧大娘一個碟子,阮樂言在進行頗具煽動性的肢體語言中不慎從凳子上摔下來,報銷了顧大娘兩個茶盞。
所以,天亮的時候,顧念七和阮樂言頂著頭上的大包被顧大娘給丟了出來,寒風凄凄的院子里,二人瞪視良久,最終各自扭頭去睡覺。
于是這一場顧家年關大戲再次以平手告終。
睡了一天養足了精神的阮樂言在初二的早上就開始準備出門。新衣服穿上身,顧大娘給的壓歲錢揣揣好。整理好一切的阮樂言坐在屋子里開始琢磨一會兒拉著蘇蘇去哪里瘋。只是如意算盤打得好,比不上事實來得殘酷。這從中午阮樂言出門時身后跟著的跟屁蟲身上就可以得到印證。
“說好了,跟著可以,你不準對著美女貶低我。”阮樂言對著身后的顧念七碎碎念。
“嗯。”顧念七點頭。
這么乖,不是有陰謀吧。
“不準亂買東西到最后卻要我掏錢。”阮樂言繼續約法三章。
“嗯。”顧念七依舊十分乖順的點頭,前日的斗雞摸樣全然不見。
肯定有問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還是再來一條的好。
“不準莫名其妙發少爺脾氣。”阮樂言繼續叮囑。
“嗯,你有完沒完,那邊的美女盯你很久了,不會是你朋友吧。”顧念七十分不耐的說道。
阮樂言一回頭,看見蘇蘇站在路對面沖著自己招手,大過年的,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都是一身簇新,而一身舊衣的蘇蘇顯得分外扎眼。
“蘇蘇,喂,看什么吶?”阮樂言撲過去卻發現蘇蘇卻一直盯著自己身后的顧念七。
“他是誰?”阮樂言一看蘇蘇那副兩眼發亮的八卦架勢就渾身一抖。
“他就是我跟你說的小七,我師傅的兒子,典型的浪蕩公子,不用理他。”
“阮樂言,說話講究證據,本公子哪點浪蕩了?”顧念七不依了,立即出聲反駁。
“沒有嗎?需要我把你的浪蕩事跡一一道出嗎?”
“阮樂言,你不要無事生非。”
“顧念七,你不要得寸進尺。”
“咳咳,兩位……”被晾在一旁的蘇蘇覺得自己有必要出聲相阻,周圍已經有好些人駐足看熱鬧了。雖然說八卦無罪,可是她并不想讓自己成為八卦的核心。
斗雞狀的兩人同時住嘴,阮樂言尷尬的看了看周圍的人,那些人一看兩人不吵了,顧念七又是一副要吃人的樣子,頃刻間,便跑得一干二凈。
“走,蘇蘇,我們先去吃飯,不理這個瘋子。”阮樂言回身扯起蘇蘇就走,臨了還不忘仰頭朝天的哼了一聲。
顧念七鐵青著臉站在原地,這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哎,顧公子,既然來了,就一起啊……”倒是蘇蘇機靈,回頭遞了個臺階,顧念七嗯了一聲,順勢而下。
氣氛奇怪的三人拉拉扯扯的來到得意樓,阮樂言輕車熟路的直沖二樓,拖得蘇蘇踉踉蹌蹌,這一番動靜下來,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剛拐過樓梯口,只聽蘇蘇輕輕的呀了一聲,然后不論阮樂言怎么扯,蘇蘇都不肯前進半步。
“你怎么?”
“樂言,咱,咱們換個地方吧。”蘇蘇后退一步將自己隱在樓梯拐角處輕輕的說道。
“為什么?”阮樂言不解。
“我……”
“怎么不上去,阮樂言,當門神很好嗎?”尾隨而來的顧念七聲音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剛剛好引得二樓上半數客人向這邊看來。再加上這得意樓的生意著實太好,就幾句話的功夫,阮樂言她們堵住的樓梯上已經站了不少人,甚至有人不耐煩的開始罵人了。
“顧兄?”
阮樂言正欲還嘴,卻聽見二層雅間門口探出一個人來,沖著顧念七親熱的打招呼。
“哎呀,原來是蘇兄,真是巧哇。”顧念七一聽便從阮樂言和蘇蘇中間硬探出半個身子回應,阮樂言皺眉,卻覺得身邊的蘇蘇一直在使勁的往顧念七的背后躲。
“蘇蘇,你怎么了?”阮樂言扭頭去問蘇蘇,不想蘇蘇縮得更后了。
此時顧念七已經成功的從蘇蘇和阮樂言之間擠了上去,去會他的狐朋狗友了。
“哎呀,太巧了,來來來,咱們正好一起喝一杯,誒,顧兄還帶了人來?”那雅間里的人終是走出來了,一身月白的袍子,長得倒不差,可惜氣質上差了些,故作風雅的打扮也掩飾不住他身上的那股疲懶樣。
“哦,那是舍妹和朋友。”顧念七瞟了一眼還在樓梯后制造混亂的兩人,面上有些抽搐。
“哦,那一起更好啊,誒?蘇蘇?”那人本來正欲上前邀請阮樂言和蘇蘇,卻在看到蘇蘇的臉時,驚訝的叫了起來。
這一聲,不光顧念七驚了,阮樂言也驚了,就連蘇蘇也不掙扎了,乖乖的低頭上前,蚊子似的開口:
“二哥……”
阮樂言傻了,顧念七也傻了,但那白衣人未傻,他一步上前拖住蘇蘇就往雅間扯,蘇蘇也低著頭順從的跟著,直到兩人都進了雅間,阮樂言這才慢半拍的反應過來拖著顧念七也進了雅間。
再次從雅間出來的時候,三個人的臉色都不好看。阮樂言是氣蘇蘇的隱瞞,蘇蘇是心虛,顧念七是恨自己交錯了朋友。
就在剛剛,雅間里上演了一出真實版的嫡子與庶女的恩怨。原來那白衣人竟然是蘇蘇的二哥蘇顯,以前阮樂言只知道蘇蘇是翰林院學士的女兒,沒想到竟然是個連丫鬟都不如的庶女。
這樣的事情是話本子里演爛了的狗血情節,可是居然活生生的出現在了自己面前,阮樂言覺得這世道,越來越不真實了。
蘇蘇的娘,是通房丫頭,生了蘇蘇就過世了,于是蘇蘇為什么叫蘇蘇,只是因為她那個爛爹連個名字都不給好好起,只看了蘇蘇一眼,就說取什么名字,叫蘇蘇得了。然后蘇蘇就這樣爹不疼娘不親的長大。以前阮樂言還奇怪為什么一個大家的千金可以如此八卦,為什么蘇蘇有時候刻意的淑女,卻在不經意間露出大咧咧的本性,現在一切都可以解釋了,只因為將她帶大的,是一群下人丫鬟。
而那個二哥,為什么會認得蘇蘇,只因為蘇蘇某一次在花園里被他撞上,這位少爺還以為這丫頭是園子里的丫鬟,上去就動手動腳,直到蘇蘇的奶娘趕來,才阻止一切。阮樂言想到這里就想給那個故作風雅的流氓一巴掌。
想到這里,阮樂言回頭看身后一副小媳婦兒樣的蘇蘇,心肝就像是被貓撓了一樣的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