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八,京城一片沸騰,熱鬧的鑼鼓喧騰半邊天,街上人潮洶涌,原因無他,只是因為今天是三年一次的傳臚大典的日子,今科三甲進(jìn)士會進(jìn)宮覲見皇帝,而后,狀元,榜眼以及探花會游街慶祝,稍晚,他們還將參加瓊林宴。
從進(jìn)士們午時進(jìn)宮覲見起,阮樂言就一直處于極度興奮狀態(tài),小小的碾藥司已經(jīng)被她來回轉(zhuǎn)了十幾個圈了,現(xiàn)下,她滿心滿眼都是趕快到申時,過了申時她就可以上街去看熱鬧了。更重要的是,顧念七,她從小的玩伴,居然出人意料成了探花郎。
當(dāng)初阮樂言在大紅的榜單上看到顧念七的名字的時候,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可是當(dāng)報喜的官差來到顧心堂門口時,她只剩下了和顧大娘抱在一起傻笑的份兒了。
倒是顧念七,一本正經(jīng)的接過喜帖,像模像樣的打發(fā)走喜差,這才咧著嘴沖著阮樂言傻樂。
阮樂言抱著喜極而泣的顧大娘感嘆狗屎運果然不只在自己頭上,顧念七翻著白眼望天,口稱本少爺心情愉快,不予你計較。
日頭漸漸從中天偏西,阮樂言不知道第幾次轉(zhuǎn)頭去看院角的日冕。眼見著申時一點一點的接近,她進(jìn)屋換好衣服準(zhǔn)備出門。
誰知,剛出碾藥司的大門,就看見一個人從遠(yuǎn)處匆匆跑來,近了,阮樂言才看清,那人一身簇新的深綠色官服,由于跑得太急,官帽已經(jīng)歪到了一邊。
阮樂言不禁驚訝,看來人的服色,應(yīng)該是七品上下的官員,而碾藥司一個小小的清水衙門連掌司的司藥使也不過才從七品,何來這么一個莽撞的活寶。
阮樂言搖搖頭,輕嘆這小官員還真是不夠檢點,只是沒等她嘆完,那官員一聲喊將出來,卻將阮樂言的心肝狠狠的震撼了一把。
“樂言……”來人滿臉是汗的沖到近前,伸手扶正快要掉下來的官帽,看著阮樂言嘿嘿干笑。
阮樂言黑著臉看著本應(yīng)該在太和殿參加傳臚大典的顧念七,十分的意外:“你來這干什么?大典呢?不參加了?”
“大典結(jié)束了,你看,我被皇上任命為翰林院編修了,看看,這身官服不錯吧。”顧念七笑著說道,還左右的轉(zhuǎn)了一圈,向阮樂言展示他的新官服。
深綠色的底子,寬大如流云一般的袖子,袖口和袍腳上都密密匝匝的繡著復(fù)雜的圖案,而胸前,則繡著一只大大的鴻漱。圓領(lǐng)下露出一點白色的中衣領(lǐng)子,襯得顧念七那張?zhí)一樂滞獾娘L(fēng)流俊俏,只是,如果沒有額頭上那一團(tuán)污漬的話,會更完美。
“嘁,猴子穿了人衣裳,難看死了……”當(dāng)然,阮樂言可不會說好聽的,要說了,顧念七的尾巴還指不定翹到天上去。
“阮樂言,你……不會用詞就別亂用,什么叫做猴子穿了人衣裳,那是沐猴而冠。”顧念七跳腳。
阮樂言眨眨眼:“對,我就這個意思。”
“你……”顧念七恍然發(fā)覺,自己聽岔了重點。鐵青著臉,他抬頭望天,似是拼命平復(fù)怒氣。
“喂,你這新上任的官兒,怎么跑我這里來了,你不去游街了么?”阮樂言好笑的看著顧念七發(fā)怒,笑嘻嘻的問道。
“哼,還說呢,算了,跟你生氣,真是太不值了。”顧念七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低頭看著阮樂言:“我來是要你幫個忙,走,先回你房間說,這里不大方便。”
“什么事你不能回家再說,非要現(xiàn)在說,你不游街了啦?”阮樂言奇怪道,顧念七卻不容她詢問,只是一味的將她往碾藥司里拽。
兩人拉拉扯扯的走到房門口,阮樂言注意到從見面道現(xiàn)在,顧念七一直用的是左手,而右手,一直藏在伸手,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無奈的被推進(jìn)門,阮樂言轉(zhuǎn)身放東西,卻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討厭,討厭……”
阮樂言被驚得一跳,轉(zhuǎn)身四顧,房門內(nèi)外俱無外人。
“是誰?誰在說話?”
“咳咳……”顧念七低頭,摸摸脖子,“別叫了,是它……”說著,只見顧念七一直未曾露面的右手伸了出來,手掌上赫然臥著一團(tuán)白東西,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只白鸚鵡。
那鸚鵡仿佛是受了驚嚇,渾身的白毛炸著,一只翅膀聳拉著,另一只不安的來回拍打,一時間屋內(nèi)鳥毛亂飛……似乎是被阮樂言和顧念七盯得害怕,它一直在不停的叫著討厭……
阮樂言黑著臉撫掉鼻子上的白色鳥毛:“你從哪弄來這么個扁毛畜生?
“畜生,畜生……”白鸚鵡尖著嗓子換了花樣。
“哎……”顧念七低頭嘆氣:“別提了,這可是個祖宗,得罪不起,你先看看,它的翅膀被我打壞了,你給治一下……”
“顧念七!我是大夫,不是獸醫(yī)!”阮樂言怒,憤然指責(zé)道。
顧念七額上青筋直跳:“我知道,可是你知道于醫(yī)藥我半點不通,再說了,你治隔壁那只小花的時候怎么不說你是大夫不是獸醫(yī)了?”
“你……”阮樂言詞窮,瞪著罪魁禍?zhǔn)字贝謿猓準(zhǔn)淄耆珱]有禍?zhǔn)椎淖杂X,兀自拍打著沒有受傷的那只翅膀制造漫天毛雨,口中的花樣已然又換了一個:
“獸醫(yī),獸醫(yī)……”
“好了好了,不說了,你快抓緊時間給這祖宗看看,再拖延,誤了游街我可就倒霉了!”顧念七放軟了聲音說道。
阮樂言哼了一聲,伸手去接那只白鸚鵡。白鸚鵡驚恐的掙扎,無奈翅膀受傷,怎么也掙不脫,一時間空中的白毛又多了些。
“你給我把它摁住了,說吧,這肥鳥什么來歷,值得你這么膽戰(zhàn)心驚的。”阮樂言一邊皺著眉檢查鸚鵡的翅膀,一邊問道。
“別提了,這還要從你那個什么朋友的哥哥說起,就是過年遇到的那個,那家伙居然被皇上點了狀元!”顧念七有些挫敗的說道。
“你是說蘇顯?”阮樂言一驚,手下就重了些,鸚鵡吃痛,回頭一口啄在阮樂言的手背上。
“哎呀,這只死鳥 !”阮樂言一聲驚呼,手一顫,就揪下來幾根白毛,鸚鵡一聲怪叫,轉(zhuǎn)頭又是一口啄在顧念七的手腕上。
“啊……”顧念七一下子跳了起來,手一松,鸚鵡撲棱著半邊翅膀一頭栽到了阮樂言的書架上。
“你個死鳥,要不是看在你主人的份上,我燉了你!”
“顧念七,你到底從哪里折騰來這個活寶啊?要死了,疼死我了!”
“你以為我愿意啊?它主人要不是公主我早拔了它的毛燉湯了!你看見沒,我頭上的這個,就是拜它所賜!”顧念七恨聲道。
阮樂言這才注意到,顧念七額頭上那一大塊污漬,居然是一坨鳥糞……
“啊?哈哈哈哈……”阮樂言捂著手上的傷口笑得驚天動地。
“笑!笑什么笑……”顧念七怒。
阮樂言撐著桌子笑夠了,抬手擦擦眼角這才正經(jīng)道:“你說蘇顯怎么了?跟這只肥鳥有什么關(guān)系?還有,你說它是公主的鳥?”
顧念七低頭看了看傷口,又撇了一眼臥在書架上的白鸚鵡,說道:“剛剛傳臚大典結(jié)束,皇上賜茶,那個蘇顯,明顯不懷好意,趁我接茶的時候一撞,茶水就灑了我半身,差點讓皇上以為我是故意的,幸好皇上圣明,讓我去收拾一下。”
阮樂言側(cè)目,果然看見顧念七的袍腳上有一塊深色的茶漬。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出來想尋個地方換上另一套備用的官服,可是剛出太極殿還沒找到個地方呢,這只死鳥就在我頭上來了這么一下子,我一惱,順手撿了個石塊準(zhǔn)備嚇唬嚇唬這死鳥,誰知這鳥笨得根本不躲,這不,一下子正好砸在翅膀上。”
“笨鳥,笨鳥……”書架上的禍?zhǔn)桌^續(xù)尖聲怪叫,顧念七握拳,努力克制自己想掐死這只鳥的沖動。
“然后我本來想這鳥挺肥,拎回去燉了也不錯,正撿起它呢,就看見一個咋咋呼呼的宮女跑過來跟我說,這是容景公主的鳥!我,我就只好陪著小心說治好這鳥,然后,我就來找你了。”顧念七說的甚是委屈。
阮樂言撫額:“小七啊,枉你還是探花郎,你不曉得在這皇宮里,連棵草都比別的地方金貴些么?更何況這么一只明顯家養(yǎng)的鸚鵡!”
“我當(dāng)時只是氣急,哪里想到這只鳥笨死了,連躲都不躲。”顧念七忿忿,盯著那白鸚鵡的眼神恨不得把它一口吞了。
“算了,還是先把這小祖宗整治妥當(dāng)了讓你好交差。”阮樂言起身找了幾塊干凈的紗布草草處理了自己和顧念七的傷口,然后小心翼翼的將書架上的小祖宗捧了下來。
白鸚鵡傷得并不算重,小七那一石頭只是砸破了它的皮,并未傷到骨頭。阮樂言摁住不斷掙扎的鸚鵡,強行給它的翅膀上了上好的白藥。當(dāng)然,少不了的白毛滿天飛。等到處理妥當(dāng),二人對著鸚鵡面面相覷。
白鸚鵡聳拉著腦袋臥在桌子上,身上的羽毛亂紛紛的,一只翅膀幾乎全禿了,尾巴上漂亮的尾羽也折斷了幾根。整個兒一個受盡虐待的小媳婦兒樣。
“哎,我說你會不會治啊,為什么我看它的樣子還不如剛才了呢?”顧念七狐疑的問道。
阮樂言白了他一眼:“你要不把它摁那么緊,這尾巴上的毛能斷么?”
“不是你讓我摁緊的嗎?”顧念七反問,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只聽外面一陣喧嘩。
“就是這里,我看著那個人進(jìn)的這里,公主,大白就是被他帶走了!”
“哎呀,那個宮女尋來了!”顧念七看了看桌上神情委頓的鸚鵡,有些驚慌。
“給我搜!”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接著便是紛亂的腳步聲。
從半開的窗子看出去,十幾個宮女太監(jiān)已經(jīng)在小小的碾藥司翻開了天。阮樂言覺得剛剛那一聲吩咐聲音有些耳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聽過。眼見著那些彪悍的太監(jiān)們沖著自己的房間來了,阮樂言一咬牙,拉開了房門。
“公主,就是他,就是他帶走了大白!”一個青衣的宮娥一看見阮樂言便指著阮樂言的身后叫了起來。
“哦?我倒要看看,是誰敢傷本公主的大白!”隨著那有些耳熟的聲音,門口的一大群人中間走出了一個身著華貴宮衣的身影。
桃心的小臉,細(xì)細(xì)的長眉,永遠(yuǎn)顏色奇怪的衣著,儼然就是順城巷遇見的那個暴發(fā)戶小姐或者說是花團(tuán)子小姐。
“啊?”
“不會吧!”
“什么?”
三聲驚呼幾乎同時傳出,當(dāng)然,發(fā)聲的三人十分自然的僵硬了。
阮樂言隱隱約約猜到花團(tuán)子身份貴重,但卻沒想到如此貴重。半晌之后,她才回過神,拉著身后的顧念七跪下行禮:
“小的給公主請安。”
“啊,不,岳姐姐,你怎么在這里?”花團(tuán)子公主猛然反應(yīng)過來,驚訝的問道。旁邊的宮女不知所以,還一個勁兒的拿白眼翻顧念七,而顧念七,早已是吃驚的說不出話了。
“我……這個,說來話長,容小的日后再跟公主解釋。”阮樂言冒汗,難道要自己說實話?說是因為怕惹上麻煩才用的假名字假身份?那公主會不會一怒一下砍了自己?
阮樂言這廂急得直冒汗,那廂容景公主又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哎呀,顧哥哥你也在?”
“公主,就是這個人帶走了大白!”一個宮女不識相的提醒道,換來容景公主蕭瀟好一頓訓(xùn)斥。
“說來話長?那就慢慢說,我不著急。”蕭瀟靠近顧念七上下打量著他,目光十分奇怪,顧念七后背寒毛豎起,覺得自己像待宰的羔羊。
“顧哥哥,顧哥哥……”身后的房里又傳來白鸚鵡的怪叫,阮樂言悄悄抬手擦汗,她不敢想象蕭瀟看到那只半死不活的鸚鵡時會有什么反應(yīng)。俗話說打狗還得看主人,更何況這主人,不是誰都得罪得起的。
“咦?大白,大白你在哪里?”蕭瀟說著就繞過兩人,循著聲音兀自進(jìn)了屋。阮樂言閉上眼睛,靜等暴風(fēng)雨的來臨。
“啊!大白,你為什么連鳥毛都沒啦?”果然,蕭瀟一聲驚叫,震得顧念七抖了抖,阮樂言揪著的心肝兒也跟著拐了好幾個彎兒。
一旁剛剛被訓(xùn)斥了的小宮女欲言又止,阮樂言悄悄捅捅顧念七。
顧念七抬起眼皮瞅了阮樂言一眼,有氣無力的轉(zhuǎn)身面對蕭瀟:“回公主,微臣魯莽,一時不慎,傷了公主的愛鳥,請公主降罪!”
蕭瀟托著看起來半死不活而實際上還在吱哇亂叫的鸚鵡出來了:“不過是只鳥而已,顧哥哥你不用這么緊張!”
“微臣不敢,請公主直呼在下顧念七。”
蕭瀟小臉一皺,不高興了:“我愛怎么叫怎么叫,我是公主,我說了算!”
阮樂言腹誹:“招了太子怎么又招了太子的妹妹,真是流年不利啊!”
蕭瀟將鸚鵡交給身邊的宮女,然后上前一把扯起了不斷冒汗的顧念七,正要說什么,卻聽一個溫和的聲音插了進(jìn)來,伴隨著周圍一陣窸窸窣窣的衣料輕響,霎時整個院子的人齊刷刷的跪下了。
“這里怎么這么熱鬧?”韓迦陵一身青衣的站在門口,眉目含笑。
阮樂言后知后覺的傻愣著,顧念七被蕭瀟拽著胳膊不松手,一時間院子里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