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漸濃,天邊紅霞散如紈綺,幽靈山莊幾十頃紅花爲夕陽雕染,卻依舊綻放得濃烈無比,宛如地獄蓮華,烈烈灼燒。
除卻那片開得妖異的紅花,四周紫陌垂薰,瑤臺寂靜,放眼望去,只覺水煙淡嫋,一天綺麗。
不想傳聞中的武林兇地幽靈山莊,竟是一片如此湛然明揚的光景。
葉楓踏過庭前落花,對面前的黑衣執事抱拳見禮。
黑衣男子身形頎長,面容俊美無儔,然眉宇間似有邪魅之氣縈繞,額前垂下的一縷髮絲遮住深不見底的黑眸。
“葉公子少年英雄,身居六扇門總捕要職,多年來除惡務盡,深得坊間百姓敬重,又貴爲丞相之子,本當意氣風發,何以拜尋本莊?”
男子淡淡掃了一眼拜帖,語氣淡漠。
葉楓仰頭,瞥一眼天邊歸鴻,聲音也染了幾分夕陽的落寞。
“聞聽貴莊幽靈公主蕭韶九成,天音妙韻,一曲洞簫可解人心魔,亦可渡化凡心苦厄,助人堪破障魘。葉某不才,多年來爲心魔所惑,心陷魔障,無以自拔,唯願傾聽公主妙音,方可忘卻心頭煩憂。”
黑衣執事看他一眼,這位少年捕頭面容硬朗,眉間隱現崢嶸之色,一身正氣凜然,這樣的人,也有心魔嗎?
“葉捕頭可知我們幽靈山莊的規矩?”
“葉某自然知道,想要聞聽公主仙樂,代價便是由公主取走一身的武學修爲。”
黑衣執事注目著面前的少年,淡淡說道:“習武之人一身功力來之不易,聽聞葉捕頭出身淨塵劍宗,修習本宗八脈劍氣已有大成,只爲聽我家公主吹奏一曲,便輕易放棄多年修爲,難道不覺可惜嗎?”
葉楓搖頭嘆息:“相較心魔的糾纏,捨棄一身武功修爲反倒輕鬆自在。”
“如此,葉捕頭請罷。”執事躬身一禮,動作中帶有渾然天成的優雅。
葉楓點點頭,向花徑深處走去,忽而身形一頓,回首問道:“還未請教先生大名。”
“巫夜辰。”男子清冷的聲音在暮風中盈散,凜冽低沉如一尾斷絃殘音。
三十六層的石階,葉楓雙手捧著拜帖,輕輕踏上最後一級。
眼前的樓宇恢弘如祭祀的神殿,古意盎然之中透出些許肅穆莊嚴之態。
推開門,是一間宏闊軒敞的花閣,一室繁花如海,夕照明滅,自窗櫺間隙灑下點點疏影。
光影之中,一少女席地而坐,神色專注地修剪著花枝。
那便是傳說中的幽靈公主,卻不過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
聽到腳步聲,幽靈公主放下剪刀,漠漠然擡起頭。
如畫一般的眉眼,卻彷彿籠了一層煙霧,叫人看不真切。一溜壓眉的齊留海,黑絲緞般烏黑的長髮,輕輕裹住小巧精緻的臉龐。
一襲寬大的曳地黑色長裙在腰身處緊束,裙上百花繽紛,綺麗綻放。少女一舉一動間光影流轉,那些鮮花也彷彿活了一般,在她的衣裙之上翩然旋舞。
眼前的少女有著人偶般的精巧與默然,葉楓不由得微微一窒。
“看葉公子滿身風塵,憂色縈眉,只怕心魔纏身已久。”櫻桃般的紅脣輕輕開合,聲音卻如冰雪般清冷。
“公主好眼力,葉某此番前來,但請公主爲我吹奏一曲洞簫,解我心憂。”
“不知葉公子一直以來爲何事掛懷?”
“這……”葉楓皺皺眉,似是羞於啓齒。
“除卻心魔與看病無異,再好的大夫若不知病因,也難以對癥下藥。我並非喜愛窺探他人隱私,只是你的過往或許是心病的癥結所在。”
“讓公主見笑了。”葉楓端坐席上,靜默半晌,只是望著眼前輕輕搖曳的繁花,幽幽說開。
我身爲當朝丞相之子,身份本屬顯貴,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成爲一名捕頭。時至今日,這一切也只爲贖當年的罪過。
自我記事起,便置身於金玉之堂、富貴之鄉,父親爲當朝宰相,在朝堂之上是翻雲覆雨的大人物,幼時平日裡已見慣阿諛奉承之態,加之我乃家中獨子,父母未免矯縱疼愛,總是褒讚時多,嚴苛時少,久而久之,我不免變得驕縱任性,狂妄自大。
我十三歲時
入國子監讀書,天資尚算聰穎,對於夫子所教也常有見地,在當時的同窗之中尚算佼佼,又仗著宰相獨子這重金貴身份,周圍的人總是對我多加逢迎,而我自己也認爲這一切似是理所應當,受之無愧,行事愈發張狂,凡事務必以我爲尊。
當時同窗之中有一名喚衛衿的少年子弟,論才學堪稱我輩翹楚,只是性格孤僻,不喜交往,總是形單影隻,我行我素。
在我眼中,衛衿可算一個異類,他不光在才學之上壓我一頭,更不像其他人對我百般奉承,那時的我怎能容忍一介平民子弟對我如此不敬,越看此人越不順眼,私心將他當做敵人。現在想來,當時的孩童心性也著實可笑。
若我不曾那般乖戾善妒,日後的悲劇怕也不會發生了。
一日夫子考較我們文章,衛衿拔得頭籌,得夫子讚賞,夫子甚至將他的文章與我的文章做比較,此舉於我而言無異於摑面之辱,我心有不甘,暗中懷恨。
放課後,我領了兩名平日裡的心腹,堵住衛衿去路,對他出言譏諷,誰知他夷然不懼,反斥責我心胸狹窄、無容人之量。當時年少氣盛,怎聽得這般言語,只覺心中似有一頭猛獸掙脫牢籠,一氣之下熱血上涌,竟從懷中掏出匕首,佯作威嚇。
時至今日,當時的情形我依然記得很清楚,揮之不去,如同印刻般存於腦海。我當時反握匕首,只用拳頭朝他腹部擊去,於他而言毫無傷害。然而那日下過雨,地面溼滑,我用力過猛,拖著他雙雙跌倒在路面,他倒在地上,我壓在他身上,當我狼狽起身時,才猛然發現匕首已經刺進他的身體。
我看到他白衣之上暈染開一團血紅,扎眼刺目,已嚇得魂不附體,狼狽退開一步坐在地上,一低頭又見衛衿毫無血色的臉頰越來越蒼白,他大口喘息著,已如受傷的昆蟲奄奄一息,唯獨一雙黑亮的眼睛瞪得老大,越來越空洞的眼中滿是不甘與憤怒,那樣的眼神,如最純粹的夜,鋪天蓋地向我滅頂壓來,直欲將我碾至粉身碎骨,拖進地獄。
衛衿死了,死在我手裡。縱然我並非出於本意,卻仍有不可推諉的責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