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她時，我只覺得靜女其姝、婉孌佳人也不過如此，十六歲的藍染安靜、美麗，雪白素衣之上散發著淡淡藥香，望著我的眼神也總是沉靜溫柔，如一脈通透清泉，似能流進心裡。

染兒說她在藥師谷外發現了重傷昏迷的我，遂帶回來悉心醫治，只是她雖救回我的命，卻沒能留住我的記憶。

當時我並不在意失憶之事，就這樣每天陪在染兒身邊，日子倒也過得清閒安適。

我與她約定，若我能幫她採到絕壁靈芝，她便留我客居在此。當我將一揹簍稀有的七明芝交給她時，她開心得拍起手來，笑得像個孩子。

那時她說，我敏感多思夜裡極難入睡，非要點著安神香才能入睡，若是香滅了，我肯定要做惡夢。爲了讓她一覺睡到天明，我便徹夜在她廊外守著那爐安神香，不敢有絲毫懈怠，便是一夜不得安枕，卻也樂在其中。

殊不知染兒年紀太輕，心力本弱，醫術雖高，每每鑽研疑難雜癥時更加耗損心血，若經年如此，她斷斷活不過二十歲。她在我眼中，便似那一剪明燭，燃燒自己，照亮病患的生命。仁心仁術，教我心生欽佩。

而那爐安神香可助她調養心脈，對她來說乃是救命之物，她卻將此重則交付於我，我那時才知我在她心中的分量竟是這般重。

許是失憶之故，我對周遭人事諸多排斥，唯有在染兒身邊，才能稍覺安定。

漸漸的，我開始習慣染兒的存在，並將她視爲我唯一親近之人。

之後一晃便是一年。

一年間，我出谷數次，尋訪我的身世，每隔數月，卻總是要回一趟藥師谷，原來不知不覺間，我已將藥師谷當做第二個家。

每次輾轉之後，定要與染兒剪燭聽雨，沽酒夜話，這般花朝月夜，時光竟彷彿全然沒有流走，她始終如初見時那般安靜柔弱，好似蝴蝶一般，需要我合攏雙掌，將她呵護在手心。

我不知這等感覺是否與男歡女愛有關，只是在這紛繁江湖之中，尚有一人可以相依相守，那種感覺對於我這等失憶漂泊的旅人，無異於雪夜中的一爐炭火。

然而一年之後，尋常一日，當我再度步入藥師谷，卻驀見一

身菊色裙衫的少女立在廊前，眼角眉梢的飛揚灑脫之色，似早已被歲月磨盡，取而代之一種淡淡的憂傷。

她的裙裾之上結著朵朵芳菊，微風輕起，帶起如波浪般的翻飛線條，彷彿一尾夢痕漣漪，撞碎舊時記憶的枷鎖。

那時我只覺得眼前這個少女好熟悉，卻怎樣都記不起來她是誰。

染兒見我回來，上前挽住我的臂彎，而我與君若四目相對，只見她眸中之色由詫異轉爲驚喜，復又歸於暗淡，如一團火焰轉瞬寂滅，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頃刻間涌起氤氳霧氣，讓我看得心疼。

如此出人意料的重逢，教我措手不及。

是夜我倆站在如鏡石壁之下，兩人身影投在壁上，照得通透，只是她臉上的悲喜卻隱藏在暗處，看不真切。

“昔年與那瘋魔老人一戰後，你身受重傷，我將你置於溪邊，去山頭採藥，怎料回來後你已不見了蹤影。這一年裡我發了瘋似的尋找你，天涯海角，無所不至，日日夜夜被刻骨相思折磨得肝腸寸斷。只是你卻忘了一切，倒是乾脆利落，身邊還有美人相伴。”

至今回想起來，那是君若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現她脆弱的一面，她本是那樣灑脫的女子，卻爲我憔悴如斯，我又如何過意得去。

我那時雖未恢復記憶，卻仍覺得眼前的女子是我至關重要之人。和染兒在一起時，我只覺得心中舒坦平和，可是君若，她讓我有一種被烈焰灼燒的感覺，縱然有痛，心底卻爆發出從未有過的熱烈情愫。

“你若真的忘記了前事，以後有的是時間，不妨一點點去回憶，有我陪在你身邊，你總會記起一切。”她眼神中的光芒無比熟悉，我陡然覺得那樣一雙璀璨的眸子，該是我昔日時常凝望，否則怎會有如此親切之感。

我一時愣在原地，緩緩點頭，看到君若的嘴角逸出一絲笑，卻又馬上聽到另一個決絕的聲音入耳：“我不準！”

染兒上前一步，橫亙在我倆之間，我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如此倔強的神色。

“他的命是我救的，要走要留，由不得你，卻也由不得他！”

說罷她擡頭望我，眼神清亮，透著前所未有的決絕與凌厲，那樣的染兒，

讓我感到陌生。

在那一刻，我遲疑了。

君若xing情剛烈，見我猶豫，當即橫劍在頸，看著我倆，咬牙道：“她於你有救命之恩，我不會爲難她，更不會爲難你，既然我早已將心許給了你，你若負我，我絕不會茍活。”

眼看那道白刃就要劃過她細瓷般的脖頸，我心中大駭，上前去攔，劍光閃爍，刺破我的胸膛，剎那間我的血，奪目的伴隨著她的淚，一齊潸然而下。

染兒眼中流露動容之色，環抱著我失血過多的身體，含淚道：“你要記住，你欠我的，永遠都欠我的……”

她又救了我一次，待我傷愈後，立刻離開了藥師谷，而君若早已先我一步離開。

我不想辜負她們任何一人，到頭來卻愧對她倆。

染兒告訴我，我昔年被瘋魔老人所傷，其實並未痊癒，若要根治掌毒，還需要一味藥方。

於是她開了一副很奇怪的藥方給我。

春天開的杜鵑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芙蓉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菊花蕊十二兩，冬天開的水仙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風乾、研磨，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再和了藥丸，加十二錢櫻桃、十二錢荔枝、十二錢雪梨、十二錢柑橘。

這藥方古怪得很、所用藥材竟是四季的花卉水果，還有那風霜雨雪，真真讓人捉摸不透。

她囑咐我此藥方還欠缺一味最重要的藥引，因此只能拖住我的病癥三年，若三年之後我還記得她，再來藥師谷找她，屆時她以最後一位藥引入藥，徹底解除我體內之毒。

其實這三年來，我已隱隱有所察覺，染兒給我開的藥方漸漸失效。我何嘗不知她的心意，她苦心開了這幅方子，雖有固本培元之效，然四時花卉收集不易，加之那些風霜雨露更是全憑天意恩賜，這副方子成藥十分困難，沒個一年半載不成。

染兒煞費苦心，一來怕我因感情之事或是身上餘毒而有輕生之念，故此想要讓時間來沖淡一切。二來她爲自己爭取了三年時光，爲的便是思索另一個能根治我體內餘毒的方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