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郁怎么也想不到趙柔第一個想見的人是她, 這不合規矩。
趙柔似乎動也動不了了,隱約知道有人進來,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叫道:“小郁。”
小郁渾身微顫, 縱然靈力全失, 但是巫女的天賦不會失去。她聞見隱藏在馥郁的熏香里的血腥味和一種熟悉的瀕死的味道。
她跪坐在趙柔的榻前, 幾乎用盡力氣才扯出一個笑來:“恭喜娘娘, 是個小公主。和你一樣美麗。”
趙柔臉上有很淺的笑意, 望向她的眼神像水一樣:“我寧愿沒有生下她來,我快死了,再也不能護她周全。”
小郁抓住趙柔纖細而蒼白的手:“不會的, 宜湘。你忘了嗎,我是巫女, 我說你不會死你就不會死!”
趙柔笑一笑, 眼神越過她, 看向朱漆雕花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馬上就可以離開這里了……”
她聲音里面夾雜著嘆息的聲音,是小郁再熟悉不過的語調。
小郁原以為趙柔曾經所有的感慨都是空虛寂寞時的感慨而已。可是現在她明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還是這樣盼望離開這里。
仿佛是有無人可以挽留的決絕。
小郁的眼淚一顆一顆砸在自己的裙擺上。她拼命搖頭:“陛下在外面, 你怎么舍得離開她。”她手撐在地上,掙扎著要爬起來,說:“我去叫他進來……”
趙柔拉著她,她的眼眸倏然一亮,力氣大得驚人:“不, 不, 不要叫他……你來, 你聽我說……”
她語氣溫柔, 仿佛只是在交代一件最平常不過的事情:“我知道我要死了……如果說我現在有千萬般遺憾, 那么最遺憾的一定不能看著鈺兒長大,不能看著他君臨天下……還有我剛剛出生的女兒……小郁, 我最信你,你將看著他們長大。我求你……求你,保他們平安長大!”
小郁淚痕滿面,連一句安慰的話此刻都已經說不出了,只能搖頭,復而點頭,聲音夾雜在哭泣里:“我怎么能……我怎么可以……我知道,我知道,你別再說話了……”
趙柔眼眸又亮,幾乎迸出火星,說:“還有……我求關內侯夫人保我兒登臨大寶、君臨天下!”
小郁愣住,眼淚凝在下顎,“關內侯夫人”幾個字猶如冷水,澆得她瞬間清明。
忽然間好多事情一下子都解釋得通,為什么趙柔分明只見過她幾面便拿她當作知心好友,為什么每次都讓鈺兒來見她,為什么臨死前要讓鄭德殷召她入宮……
因為她是關內侯夫人!
趙柔見小郁愣住,以為她不答應,便說:“我、我并非利用你……我十幾歲便入了宮,家中既無姊妹,宮中也無朋友。我真心拿你作朋友,只不過你恰好是關內侯的夫人而已……”
小郁看她身上劇痛,卻還要掙扎著與她說話,說一句便抽一口冷氣,虛汗沉沉。她還是被趙柔的一番話打動,替趙柔拭去冷汗,說 :“我知道了,還請德妃娘娘放心。”
小郁喚她“德妃娘娘”,算是莊重地應承了。
趙柔見她的樣子,才終于放心地嘆一口氣,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說:“我想見他。”
他,鄭德殷。
小郁深深看了一眼趙柔,瀕死的氣息越來越濃,這一退下,便可能是最后一眼了。
趙柔縱然在這個時候依舊美麗,一如當年在積玉樓上第一次見她時的樣子。
美人素手烹茶,茶命喚為情人膏。
那時候她和鄭德殷都很開心,是一對有情人該有的樣子。
現在她開心嗎?小郁不知道。
鄭德殷的皇帝做的開心嗎?小郁也不知道。
趙柔要自己保鈺兒稱帝,那么她一定是有自己的道理的。沒有母親會不把最好的給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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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柔央求小郁時的好精神應當是回光返照,現在她聲音極其微弱,縱使被鄭德殷抱在懷里,說話聲也只是勉強能被聽到。
可是就是這句勉強能被聽到的聲音,卻讓鄭德殷愣住。
趙柔半闔著眼,說:“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你藏著她那日掉下來的金絲極樂鳥。”
原來她知道。
鄭德殷恍然明白,為什么有時候她看著自己,臉上的神情顯得那么難過。原來她一直都知道。
他默然而又沉痛地抱著她,想開口說話,而此時心痛卻讓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趙柔無力地撐在她的胸口,想要撫平他眉間的沉痛。
她仍然笑著,說:“你那么喜歡柳修容,是因為她穿法袍的樣子像她,還是因為那日亡靈闖宮的時候是她把柳修容推過來的……”
不待鄭德殷說話,她又緩緩說:“玉小媛雪膚紅衣,與她也是很像的……”
“宜湘。”鄭德殷拂過她慘白的臉頰,不忍再聽,柔聲說:“睡一會,醒來再說好不好?”
她從來溫順,只有這一次拂逆他。
她搖頭,接著斷斷續續地說:“我有時感慨自己太過愛你……你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里,才能知道你這樣埋在心里的隱秘……你不怪我吧?”
鄭德殷大慟,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他俯身親吻她的額頭,搖頭讓她莫要再說話。
“有時候我很寂寞……看著宮外紅墻想要出去……可是我太沒用了……”她微笑著,輕聲說:“不僅離不開你,也不恨她。”
鄭德殷的眼淚終于滑落,他握住趙柔的手,心痛得無以復加:“是我負了你。”
趙柔微微擺手,說:“不……我知道,我知道……”她喘息著,想說出下面的話。
鄭德殷的淚水再度滑落,他扶著她,臉貼在她的額頭上,讓她把下面的話講出來:“你知道什么?”
趙柔在他懷里翻了一個身,用背對著鄭德殷,說出她此生最后一句話:“我知道你也愛我,因為愛是不能掩藏的呀。”
她臉上還掛著淺淺笑意,背對著鄭德殷,一滴淚劃過鼻梁、劃過臉頰,最終隱沒在錦被里面。
她的生息就止于那一刻。
整個王城在暗夜里聽見有內侍的尖細聲音厲聲道:“德妃娘娘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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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以后,玉小媛的孩子順利生產,是個男孩。
小郁看到宮里茜芝送出來的信的時候,看著街邊的一片紅色,半晌才說:“她的囑托果然沒有錯。”
德妃死后,承平帝悲痛萬分,追封趙柔為章懿皇后,下令國喪三月。
朝中大臣紛紛反對,說前線戰事正酣,國喪極不利于戰事。
仿佛是為了證明大臣們的話是對的一樣,北邊的戰事越來越大,偏偏幾個戰區都吃了敗仗。只有林懷琛還苦苦撐著,但是礙于戰線統一,不敢冒進,只好守著。
一月之后,玉小媛誕下皇子。于是更多大臣建議取消國喪,改為二皇子的國喜,大赦天下,以求代國吉祥平安。
鄭德殷苦苦堅持,最后還是順從了眾大臣的意思。
于是王侯將相、平民百姓家中全都撤白為紅。
仿佛真是他們說的那樣,前線果真打了幾個小勝仗。小雖小,卻足以鼓舞人心。
不知道哪里開始流傳,二皇子是代國的福星,注定救代國出危難。
這話傳到鄭德殷那里,只得他冷冷一笑。
又傳到小郁那里,她才驚覺趙柔的驚人的聰明和預見力。朝朝代代奪嫡的方法終有不同,但是輿論仿佛是最有用的。
趙柔早就料到!
恐怕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二皇子和鈺兒相較,決選出誰更適合當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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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線的林懷琛傳來捷報,他果然是代國的希望,帶了鹿牧之戰以后的第一個大希望。
宮中的車駕轔轔開來,是來封賞小郁的。
林懷琛人在前線,暫時不能行賞。為了表示君王嘉獎功臣的急切之心,于是先行封賞其親眷。
小郁跪下,俯首接過內侍的一道圣旨。嘴邊卻無任何笑意。
小荷在她身邊賞下的官服,不住嘖嘖贊嘆:“這誥命夫人的官服就是不一樣。跟大人的官服有一比呢。穿著這一身,是不是可以隨時出入王城呢?”
少女粉嫩臉龐在華服的映襯下顯得越發天真。
小郁笑一笑,看看小荷手中捧著的耀眼威嚴的華服,再往王城看,只看見一片黑壓壓的天。
她只說:“誰沒事就進王城?難道不知道伴君如伴虎?”
小荷吐了吐舌頭,小聲說了個哦。
小郁將官服擺到一邊,想:這是鄭德殷在增加鈺兒這邊的籌碼呀。
年輕的帝王是不是也發現隨著他的第二個男孩的出生,有什么超出了他的掌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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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這是夫人寫來的家書。”一個暗衛奉上灰白鴿子腳下的銀環。
寒衣冷,燭光黯,澄芳江水在身后呼嘯。但是燈下的將軍卻含著微微的笑意,輕輕抽出銀環里面的書信。
簪花小楷將陪都里面的風云詭譎都變得輕輕淺淺。
輕淺卻慎重。
她一向知道怎么恰到好處地不讓人擔心。
林懷琛笑一笑,于是提筆開始給她寫回信。
幾天前的時候,戰場廝殺聲音在耳邊依舊回蕩不絕。——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久負盛名的將軍經歷了一些無法想象的困苦才贏得了勝利。
而且……林懷琛頓下筆,眉頭又深深鎖起……而且,岑國有一位公子曦真是厲害,更勝于他的哥哥公子棠。
自從兩軍對壘第一眼看見紫袍的公子曦,而公子棠卻一騎跟在他身后,林懷琛便隱秘地知悉了岑國國內發生了一些什么變化。
這種變化很難說,但是明眼人心知。
公子曦看似溫文,卻是毒辣勝過他的哥哥百倍,現在又深得盛寵,幾乎頂掉哥哥的位置。也不知道為什么昔日大名鼎鼎的公子棠為什么就此甘居于下。
狼毫上聚的墨團終于掉下來,在紙張上砸出一個大大的黑乎乎的點。
林懷琛才驚覺。他看看一旁小郁的書信,想了一想,又搖頭笑一笑,她是夢里閨中人,何苦要她說這些,白白叫人擔心。
于是揉了那張紙,另寫一張。
“見字如晤:一切安康,望卿勿念。北邊戰事雖酣,然代國將士士氣亦不輸人。唯有一事,身在邊疆,時時念及卿……”
鐵畫銀鉤,但是寫下的字句卻溫軟,周圍終日不散的血腥味也仿佛淡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