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相對的。
往昔過了許多日子, 也不見的時間有多麼寶貴,過了便過了,毫無惋惜之情。
然而被岑國擄去至多不過三天。
三天, 漫長得像一生。
林懷琛縱馬飛馳。
此刻他只恨自己不會飛, 不能立即來回救出小鬱。
要去哪裡?
要去哪裡?
難道要那些□□凡胎的士兵們來對抗鳳青的神力?
林懷琛發(fā)狠一抽鞭子向前趕去。
不是朝代軍駐紮在澄芳江的大營, 而是往南疆的方向。
這樣騎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到南疆?
騎在馬上的將軍生平第一次恨自己是□□凡胎, 沒有通天神力。
“懷琛。”
有人在叫他, 聲音熟悉,語調(diào)沉著,像是一根可以給溺水的人抓住的浮木。
林懷琛回頭。
是白桐, 身後站著風潯。
她著一身便服,神情平靜, 美色凌人, 只有緊緊壓住的牙關泄露她的緊張。
“怎麼你一個人?我妹妹呢?”
她說的是“我妹妹”, 而不是“小鬱”。
這一刻的血緣比什麼都親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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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鬱的夢裡光影流離。
她夢見自己站在一片黑暗的忘川裡,只有腳下的一片實地, 四周都是沾身便蝕骨的忘川水。
無數(shù)青面獠牙的惡鬼匍匐在周圍,飢渴地看她的眼神如美食。
她殺意騰騰,手指一掐,念做斬魄訣,要殺盡這裡的鬼魂。
可是無論她怎麼念訣, 周身紋絲不動。
“不!”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的靈力盡失, 於是失聲痛哭。
忘川水上有人影飄渺經(jīng)過, 臉在霧氣裡模糊不清。
“救我!”
她招手叫喊。
那人影越走越近, 容顏漸漸清晰。
小鬱看見他的臉龐簡直欣喜若狂:
“阿琛, 快來救我!阿琛,我在這裡!”
夢裡的林懷琛漸漸靠近她。
他與其他的惡鬼決然不同, 長身玉立,脣紅齒白,身負長劍。
他歪頭問她:“我爲什麼要救你?”
“你……”小鬱從沒見過這樣的他,結巴地不知道說什麼,只能蒼白無力地重複:“是我啊!我啊!”
忘川上的人挑脣一笑:“你忘記了?我見你第一次的時候,因爲你的任性不肯救我,我就死在霧林裡了呀。”
說罷,身體化成點點螢火散開。
繼而他身後又出來一人。
是鄭德殷。
他身穿九紋祥雲(yún)明黃龍袍踏水波而來。
他朝小鬱招手:“你來我身邊,做我的妃子,我就救你出去。”
小鬱本能地搖頭:“不。”
“只有我能救你,你答應我就好,嫁給我。”
“不,我不會嫁給你。”
“哈哈哈。”鄭德殷忽然狂笑,變得猙獰:“你沒得選的,我會先得到你,再叫林懷琛死。”
他自顧自地化成了煙,再沒有理小鬱。
然後是白桐。
她就是那張小像裡的樣子,十四五歲的樣子,笑眼千千。
她逐波而來,叫小鬱一聲妹妹。
“姐姐,救我!”
小鬱幾乎要撲過去抱住她。
忽然有一角雪袍從她的身後露出來。
小鬱指著那雪袍,顫抖著說:“姐姐,你……”
白桐的臉忽然沉下來,從身後拉出鳳青,說:“你是我妹妹,爲了我吃些苦難道又委屈你了?”
然後許許多多的人經(jīng)過小鬱身邊,他們長著一張張熟悉的臉龐,卻沒有肯來救她。
……
一切都變得虛虛無無,沉浮在忘川上的空氣裡。
小鬱抱著身子,蹲在地上痛哭,“爲什麼!爲什麼!”
有一個女聲極溫柔地在她耳邊說:“公子,你等我,我來救你。”
小鬱擡頭,環(huán)顧四周,果然有人泅渡而來。
忘川的水蝕人肌骨,泅渡的人肌膚層層掉下里,卻絲毫無畏,終於游到她身邊。
是胭脂。
她的臉像是被野獸抓過,白骨森森可見。
“公子,我救你出去。”
小鬱立即抓住她的手,忙不迭地說:“好好。只有胭脂你對我最好!”
胭脂忽然反手抓住她,狐疑地打量她:“公子,你怎麼穿女裝?”
“我……”
“你騙我?”胭脂步步走近:“你騙我?可我已經(jīng)爲你變成這樣了!”她神情哀慼,傷痕累累。
“……我……”小鬱早已經(jīng)滿臉淚痕了,“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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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是翻天覆地的哀徹,然而小鬱像是死了一樣,躺在林懷琛的大帳裡,昏迷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林懷琛抱著她進來的時候,她全身冰涼,沒有一點熱氣。
就連風潯看見她身上的傷口也稍稍愣住。
“她的靈火馬上就要熄滅了。”白衣白髮的祭司盯著小鬱的臉,垂下眼眸:“鳳青下了生死蠱在她身體裡,加之她又受了刺激,她寧願把自己鎖在夢裡,不願意醒來。”
所謂生死蠱,就是讓人生前受盡折磨而死去,當做以後屍體容顏不腐的代價。
林懷琛沒有說話,慢慢走到牀邊,握住小鬱的手,以額抵額,輕聲說:“你讓我一個人出來的時候,是不是就想好了要這樣來考驗我?嗯?”
小鬱的肌膚冷得像是嚴霜,這種冰冷勉強算是無聲的回答。
“我曾經(jīng)說過我有追逐的信仰,我說過讓你等我,我說過我想守護江山社稷。現(xiàn)在我說我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林懷琛一點點擦掉小鬱臉上的血,他聲音溫柔地讓人動容:“我可以什麼都不要,什麼信仰、什麼守護,我什麼都不要。我們最好躲得遠遠的,做一對最尋常的夫妻。你再也不用等我,只要你醒過來。”
大帳裡寂寂無聲,小鬱躺在那裡,沒有奇蹟發(fā)生。
林懷琛的話語悄寂地消散在空氣裡。
“你有與生俱來的高貴、美麗、聰慧、善良,在任何人眼裡都無與倫比。我並不是懼怕死亡,只是有些遺憾,你還不是我名正言順的妻子。小鬱,你知不知道,我一生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和你相愛,並且至死不渝。”
林懷琛看著眼前毫無知覺的人,笑了一笑。
人的一生,除死無大事。如果把生死放在身外,所有事情都變得簡單。
“如果說這件事情裡一定要有人死,那麼是鳳青,或也許是我和白桐,但是一定不是你們兩個。你們從始至終都是無辜的,無辜的人不應該受到牽連。”
風潯的聲音低低,有蒼涼的疲倦感,卻讓人莫名心安。
“我和白桐會救活小鬱的。”
風潯一閃身,朝白露橫橫的澄芳江去。
白桐並沒有從岑國回來,他這一去,即是去找白桐,也是將他們?nèi)齻€人的事情做一個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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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您看,”小高呈上一份密報:“他們已經(jīng)逃出來了。”
鄭德殷細細看著接過來看,忽然一皺眉:“小鬱受傷了?”
密報上只有三個字“重傷甚”,想來那些影衛(wèi)們並不知道鄭德殷的心思,只怕說多了不是,說少了也不是,只好這樣模糊地帶過。
“聽說……”小高一向知道鄭德殷,猶豫著要不要說出他知道的事情來。
“你說便是。”
鄭德殷看著小高的樣子,眉頭愈鎖愈深。
“聽說,是重傷不治,將要身故,熬不到回陪都了。”小高斟酌著說。
座上的人半天沒聲響。
小高忍不住擡頭看。
只見鄭德殷整個人都埋在陰影裡,不知道哪裡來的風,吹得龍袍空蕩蕩的飄著,看他腳下的影子,倒有一些形單影隻的蕭索意味:“身故……”
“不可能。難道林懷琛是死了嗎?”
鄭德殷的聲音悶悶,像是用盡氣力才說出的一句。
“聽說林大人倒是毫髮無傷地出來了,不過他也是急得很。”
“最後是他救了小鬱?”
“最後大掌事和祭司大人都去了,想必是他們一起救的了。”
鄭德殷忽然擡首,他盯著小高,似笑非笑:“朕一向最信你,影衛(wèi)雖然是朕的暗衛(wèi),但說話間有所保留。許多事情,朕還是更信你。你從小陪朕到大,你總不會騙朕吧?”
那灰衣內(nèi)侍撲通一聲跪下,額頭滲出細細汗珠,但是聲音還是沉著:“小高若有此心,寧願被凌遲而死,永世不得超生。”
鄭德殷倦怠地揮揮手,聲音懶懶,彷彿剛纔的樣子只是幻覺:“得了,我不過是問你一聲,何必發(fā)這樣腌臢惡毒的誓言。朕的身子不爽,若是明日朕依舊覺得不適,你便報請那些朝臣不用上朝、遞上摺子就好了。”
小高唱了一個諾,然後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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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桐和風潯終於在黃昏時回來了。
受帳的士兵知道他們兩人身份不凡,不敢攔著。
兩人一語不發(fā),直直地到小鬱牀前,喂他吃下一顆靈丹。
林懷琛問:“這是什麼?”
“內(nèi)丹。”風潯言簡意賅。
“她上一次受傷時,她吃了不死果,再加之一粒有幾百年修爲的內(nèi)丹,也許、也許能活下來……”白桐的眼睛裡隱隱有淚光,但她強忍下去:“一顆不行,兩顆、三顆……我一定會救活她的!”
風潯說:“如果到明天日出前,她還是沒有醒來,身體裡的蠱蟲還是不死,我就喂她服下第二顆內(nèi)丹。”
林懷琛覺得不對:“有百年修爲的內(nèi)丹豈是好找的?這一顆,是你們?nèi)×锁P青的來?”
白桐只是看著妹妹的臉,語氣中沒有任何情緒,回答他:“這是他欠小鬱的。”
“那麼你們又去哪裡找來第二顆、第三顆……”林懷琛看著眼前的兩個人,立即反應過來:“莫非是你們二人?”
白桐笑一笑:“是我們欠小鬱的。”
“不。”林懷琛說:“就算她因爲服下了內(nèi)丹醒了,看見你們?nèi)魏我粋€人因爲失去內(nèi)丹而變成廢人,她就是活著也不會好受。”
“我是她姐姐,又何嘗不知道她的脾氣?”
白桐沉默一會兒,只是一句話就說服了林懷琛:“可是小鬱是無辜的,她不應該受到這些因我而來的磨難;難道,你不想和她相伴一生、白頭偕老?”
相伴一生、白頭偕老,在眼前的生死離別前多麼誘人,沒有任何相愛的人能抗拒它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