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那里是呆不下去。
恩人已然暴露了她非同尋常的身份。
他們只好輾轉去另一個城市。
季開陽曾經抱歉地對恩人說:“恩人,對不起。我老是連累你。”
恩人只是丟下草藥到他腳邊,說:“無妨。”然后走開。
她的樣子倒叫季開陽無話可說。
恩人依舊在一個大門大戶家里尋了教琴的差事做,取得一些銀錢來供養兩個人。她總是夜間出去完成她的試煉。
白天有空時也不說話,只是有時看得季開陽一派天真懵懂的樣子,便教他識字讀書。
有一天讀到一句: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季開陽還是不大認識字,但看著這句卻依稀有一些感觸。
恩人看著他沉默不語的樣子,第一次主動伸出手來,摸摸他的頭。
一年的時間飛快地過去了。
恩人帶著季開陽回了皋蘭山。
那一年,季開陽八歲,恩人十七歲。
皋蘭山聳入云霄,站在山腳下,要很用力才能看見那些佇立在山巔的宮闕。
有一條路,從山腳下一直蜿蜒到山頂宮門。
恩人抱著琴,身后跟著季開陽,一步一步走向山巔。
山頂千門次第開。
“恩、恩人,我怕……我怕……”季開陽的腿在發抖,牙齒在打顫。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俗世小孩,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面。
“若你怕,現在就可以走。不要等到待會給我丟人。”
恩人還是波瀾不驚,可是季開陽卻生生聽出了嘲諷意味。
“我偏不走了。”季開陽說。
話里透著一股倔強,仿佛是不愿意被她看不起才勉強留下的。
終于走到那條路的盡頭,厚重的宮門甫一打開,季開陽方知恩人不是說笑。
一片青衣人跪倒在地上,一聲一聲,對恩人迎賀:
“恭迎師叔祖回山。恭迎師叔祖回山。”
他們的聲音帶了自身的修為,聲音在季開陽聽來就仿佛暮鼓晨鐘在耳邊敲響,震得耳朵生疼。
后來季開陽才知道,恩人是皋蘭山祖師的關門弟子。
年紀小小,天賦異稟,身份尊崇,在皋蘭山受盡愛戴。
縱使是耳朵疼,看見恩人如同一竿碧葦一樣亭亭凈植,穿過如潮如浪的青衣人,季開陽還是立即跟上。
正殿座上是一個金衣道袍的老倌兒,笑瞇瞇地看著恩人。
恩人跪下,聲音平靜如常:“徒兒拜見師傅。師傅所給任務,徒兒已經限期完成。”
“好、好,回來就好。”
季開陽也學恩人跪下,又偷偷看那老倌。他一臉笑容,很是開心。
那老倌也看到他了,笑瞇瞇地問恩人:“甘嵐,你身邊的小娃娃是誰?”
季開陽第一次聽到恩人的名字:甘嵐。
聽說世間有種奇花,也喚作甘嵐草,只生于空山靜水邊,一歲一枯榮。
他想著恩人果然配得上這個名字,如空谷幽蘭。
這廂恩人告訴她師傅季開陽的來由,然后要季開陽自己介紹自己。一回頭,看見季開陽愣愣地盯著自己。
她便說:“祖師問你話呢。”
季開陽立刻反映過來,然后凄凄慘慘、添油加醋地說了一番自己的悲慘遭遇,最后才說:“祖師爺爺,我已經無處可去了。請祖師爺爺準我入皋蘭山,哪怕只是洗完劈柴也好”。
恩人聽他說的,不禁皺了皺眉,但么沒有打斷他。
聽了這一番,祖師慈祥笑笑:“小童兒,你還算聰明。只要你通過了入門考試,我便準你入皋蘭山。”
季開陽滿心歡喜地答應了。
季開陽通過了考試,他立即去找恩人,說:“恩人,我通過考試了。我從今天起叫你師父罷。”
恩人坐在那里擦著一把滿是符咒和花紋的劍,反問一句:“誰說你是做我的弟子?你明天去找你訪蘇師叔,認他做師傅。”
然后她又添了一句:“只要你學得好,總有機會得我親自指點。”
季開陽看著她,氣惱地跑開,扔下一句:“既然你最后還不是跟她一樣,當初干嘛救我!”
她,是指季開陽的娘。
甘嵐垂下眼,繼續擦劍,將他的話置于一旁。
后來訪蘇才告訴季開陽,甘嵐為他所作的。
皋蘭山為大門大派,門規森嚴,階級分明,這也是為什么許多年齡遠遠長于甘嵐的人依舊要下跪拜迎她的原因——因為甘嵐是師叔祖,是普通弟子眼中的長輩。
甘嵐無法直接接納季開陽為弟子,她盡自己所能,為季開陽找了訪蘇。
訪蘇是年輕一輩中為數不多的能開壇授課的人之一,與甘嵐私交不錯。
按理說,季開陽還不能給訪蘇教,可是甘嵐堅持,于是季開陽便成了訪蘇的弟子。
見第一面,季開陽才不情不愿地叫了訪蘇一聲:“師傅。”
誰知這一叫,就是一生。一生只有這一個師傅。
由訪蘇授課,季開陽見到恩人的次數少之又少。
每次見她,季開陽從不叫她師叔祖,而是不顧其他弟子白眼大聲叫她“恩人”,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顯出他與她關系的不同。
于甘嵐,他季開陽是特別的。
季開陽嘴上說著,但練功比誰都勤奮。
不過是四年的時間,他已經在年輕的弟子們里算的上是出類拔萃的。
曾經嘰嘰呱呱的小孩童,已經慢慢變成了沉默的少年。靈力漸長,再沒人敢看不起他。
他心里有一個執念,就是好好活著,好好練功,再不負此生。
甘嵐果然沒有騙他。
他學得好了,得到甘嵐親自指點的機會。
此時甘嵐已經完成了不知道多少任務,皋蘭山的名氣愈盛。
她升作了五峰長老之一,成為獨擋一面的大法師——皋蘭山從始以來最年輕的長老。
祖師還有許多弟子,也就是甘嵐的師兄師姐們,卻被甘嵐壓下。
季開陽這才知道,對于修術者來說,天賦是多么重要。
甘嵐是天賦異稟的不世奇才,自己也許一生都追逐不上她的腳步。
那一年,季開陽十二歲,恩人二十一歲。
季開陽看見甘嵐,他們已經四年未見了,水青衣衫的女子依舊抱著琴,容顏一如往昔,像美玉雕成的清貴。
“師叔祖。”
季開陽恭恭敬敬地叫一聲。
甘嵐看著座下跪拜的季開陽,眼里閃過一絲異色。但終究還是平平開口:“起來罷。從今日起,你一月來四次我這里,我可指點你一些。”
“是,師叔祖。”
從此以后兩年,季開陽越發勤奮,像塊海綿,不斷榨取訪蘇和甘嵐的修術之道。
季開陽十四歲,開始了下山的第一次試煉。
一個人下山,一年后才能回來。
試煉并不像從前甘嵐做的那樣簡單,她總是夜間出去夜間回來,抱著琴,輕飄飄的,連裙子都不曾弄臟。
季開陽常常打得一身血,才能勉強收服各種亡靈妖獸。
一年一會便過去,季開陽無比興奮。
他回山之后,先是去見訪蘇,粗粗地說了自己的經過。然后便要去見甘嵐。
誰料師傅說:“你不必去見師叔,祖師給她一個任務,她一早便下山去了。”
“哦。”
季開陽淡淡應道,還是掩不住失望之情。
訪蘇一向知道自己的徒兒與甘嵐的關系甚篤。
他忍不住告訴季開陽:“師叔這一去,實在是兇險。對方可是把小香峰的古長老都打傷了。”
古長老是祖師的第二個弟子,修為在甘嵐之上,卻依舊被打傷。
“那么師叔祖去難道有勝算?”
訪蘇皺著眉,卻說了另一句話:“聽說對方是個雪袍的美男子。”
季開陽心里暗想,憑甘嵐的性格,如石如玉,還指望她用美人計讓那個美男子上鉤?
三月以后,甘嵐回山。她帶回了一縷那人的頭發,以示事情有所進展,那人肯讓她近身。
季開陽在殿外遠遠看著甘嵐。
只覺得她不一樣了,哪里不一樣,他又說不出了。
甘嵐幾天以后又下山了。
那是季開陽最后一次在皋蘭山上看見甘嵐。
那年季開陽十五歲,恩人二十四歲。
季開陽和其他幾個弟子不久以后又一次下山,一起完成皋蘭山上數不清的試煉的其中一次。
稍稍特別的是,這一次去的,還有好幾個輩分高的長輩。
這次他們去了天山、去了漠北、去了蘇杭,只為找到“血魔”。
“血魔”放干了人血,將尸體倒掛在冰洞中,手段可謂殘忍至極。它行蹤詭秘,甚至連官府都只能委托皋蘭山解決它。
有一天夜里,師兄推醒他,興奮而又克制地說:“快起來,已有了血魔蹤跡。”
季開陽一個激靈,翻身起床。
在天池旁的冰洞里,他們看見一排倒吊風干的尸體。
“這里沒有血魔啊。”季開陽不解。
師兄推了他一把:“你看。”
天池上因為寒冷而凝結的霧氣漸漸凝成一幅畫,是一個雪袍人的影子。
師伯念咒,催快了霧氣的凝聚。霧氣漸漸變成了海市蜃樓一樣的圖景。
一個雪膚淺瞳的男子揮手無比優雅地用金綠匕首殺了那些人,然后將什么東西回灌入尸體中,再將尸體倒吊。
這本來該是讓人作嘔的圖景,但是因為這雪袍男子的美麗,竟顯得妖冶而恐怖。
故事本應該就此結束的。
但是霧氣又隱隱生出另一幅幻相。
一色水青衣衫和一抹雪袍纏斗在一起,各自的靈力暴漲。
雪袍男子手上并沒有法器,水青衫女子手里握著帶符咒的劍卻被他一步步逼到池邊,可見他修為遠遠高過那女子。
“是師叔祖!”
有弟子驚呼。
又有師伯沉吟:“想必那男人就是鳳青了。”
畫面里,鳳青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奪了甘嵐的劍。
可是他沒有。
鳳青一反手,拖著甘嵐跳下天池。
天池里的水就如千年寒冰,冷到人的骨髓里。
甘嵐并不會鳧水,她連眼睛都睜不開,呼吸越來越難,還是拼盡意志想要揮劍殺了鳳青。
天池水下的鳳青勾唇笑一笑。
他避過甘嵐的劍,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她拉到身邊,然后抱住她,吻上甘嵐的嘴唇,給她渡氣。
季開陽怔怔地看著這一幕,腦子像是被驚雷碾過,“叮”的一聲,連手中的劍都握不住。
甘嵐掙扎著,拿著劍空空地劈開水波。
她從沒如此狼狽過。
她的頭發在水下散開,如同美麗幽暗的花伸出的觸角。
青衫和雪袍的衣角糾纏在一起。
甘嵐最終還是放棄了掙扎,如同水里的暗涌,閉上眼睛,暈倒在了鳳青懷里。
霧氣慢慢散去。天池又恢復了一派圣潔美麗的樣子。
沒有人比季開陽更懂甘嵐。
她平靜得幾乎不會有表情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季開陽從來沒有見過的神色,羞憤、迷惘和……沉醉。
過了冬季開陽就是十六歲了。
十六歲的季開陽第一次知道,原來記憶中那個像玉一樣的恩人終于不是屬于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