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應(yīng)聲轉(zhuǎn)過頭, 是鄭德殷。
小鬱看見她,一時間愣住,突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鄭德殷轉(zhuǎn)身看見小鬱, 眼光如隱秘的波濤, 翻騰過驚異、欣喜、茫然, 最終歸爲(wèi)沉默。他也一語不發(fā)地看著小鬱。
他看到她的臉龐, 與先時無異。她的髮髻梳成了婦人的樣式, 穿了一身杏紅宮裝,嬌豔美麗。
小鬱用眼光瞟到鄭德殷的身後,是一盆罕見的白棣棠花, 旁邊有一把精巧花鋤,花旁還有新翻過的泥土。
小鬱無從知道眼前的帝王是否有種花修草的愛好。
可是他在這樣暮色天氣裡寧願站在這裡, 爲(wèi)這一盆白棣棠, 難道也不願意去妃子的宮殿嗎?
這寂寂深宮裡, 有多少人像趙柔一樣寂寥,有多少人期盼他如同對待這盆白棣棠一樣的凝睇眼神?
小鬱忍不住責(zé)怪他。
可是再看到眼前的人, 他不穿那明黃天子錦衣,不戴白玉冠,只是一身素服,袖手站在花間。
他的眼底是不同於趙柔的落寞,彷彿是天人站在雲(yún)端, 看茫茫衆(zhòng)生, 人生寂寞如雪。
有什麼在他心底, 求之而不得。
他白衣素冠, 俊美無儔, 看向她的眼光溫軟,猶如星子。
兩人默立於花間, 相顧無言,三年後的偶遇氣氛居然沉默得恰到好處。
忽而鄭德殷伸手拂向小鬱的臉。
小鬱驚覺回身,立時就要後退。
可是林懷琛只是在她鬢間拂下一片葉子,溫言笑道:“這樣不小心。”
小鬱無暇去想自己爲(wèi)何那樣驚覺,她向鄭德殷行禮:“拜見陛下。”
鄭德殷在空中虛虛一扶,並不碰到小鬱衣角。
他聲音凝著淺薄笑意:“不必多禮。”
小鬱和他說明自己迷了路,想要出去。
他也不問她怎麼來,來了做什麼,見了什麼人。只是淺淺一笑,指著小鬱來時的路,說:“走到這條路的盡頭,自然會有人。你便和他們說,是我讓他們帶你出去的。”
說罷,又將那一盞燈放到她手中。
小鬱說:“陛下,這裡只有這一盞燈……”
鄭德殷搖搖頭,讓她放心離去。
小鬱終於點點頭,向他拜別,於是便走了。
鄭德殷立在花間,看她背影纖細,踏光而行。她腰上系的白玉當(dāng),珊珊作響,是這無邊暗夜裡的唯一聲音。
像是感覺到什麼似的,她突然回頭,舉起手中的宮燈,朝鄭德殷一笑。
鄭德殷明知道她看不見,卻也朝她露出淺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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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鬱出了宮,卻看見林府的馬車停在宮外。
她走過去,看見駕車的竟是小袁。
“小袁,你怎麼在這裡?”
小袁嘻嘻一笑:“不止我在這裡呢。”
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撩開馬車上的簾子,裡面?zhèn)鱽硎煜さ穆曇簦骸吧宪嚵T,我們回家。”
小袁拉著他的手上了馬車。
小袁說:“公子看你這麼晚還不回來,連飯也沒吃就等在宮門口呢。”
說罷,就駕了馬車回去林府。
小鬱看身邊人的樣子,一時想到宮裡的種種,心緒紛紛。
“等等。”林懷琛忽而朝外面的小袁道:“你先回去吧,在外面吃一點就好,不要再麻煩廚房了。你和廚房說我們不回去吃了。”
說罷又遞出去一兩銀子給他。
然後和小鬱下了車。
小鬱問:“怎麼啦?”
林懷琛說:“來時我已經(jīng)叫府裡的人不用等我們先用了飯,我們回去又要叫他們麻煩,不如在外面吃就好了。”
小鬱點點頭,贊他想得周到。
他們攜手並肩地走著。
路上的人不算少,街上也熱鬧。
街上有布衣或華服的少年少女們提著燈籠走在街上。
燈上有各種各樣的花卉,風(fēng)信子、鬱金香、鳶尾、馬蹄蓮、金盞菊、文殊蘭、百枝蓮、四季海棠、吊鐘海棠.,這些名字念起來都讓人心曠神愉。
“這是春天裡要點的燈,上面繪了在春天開的花朵。點了這燈,會有好運呢。”
林懷琛耐心解釋。
“嗯。”小鬱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羣,心情好了許多,說:“我餓了,我們?nèi)コ燥埌伞!?
他們到人羣最盛處的“楊枝閣”去。
“這裡的甜食最有名,熱菜也好,就在這裡吃吧。”
楊枝閣裡夜間也盡是客人,可見是有些名頭的。
小二見他們兩人衣著精緻華貴,於是領(lǐng)他們兩人上了二樓的雅間。
雅間的窗下便是流光的街道,夜景極美。
小鬱隨意點了幾道菜,坐在那裡百無聊賴地等著。
林懷琛看她一身宮裝,卻托腮翹腳,不禁好笑。
“你笑什麼?”
小鬱問他。
林懷琛自然不會說。
他抿抿嘴,換個話題:“你還是穿紅好看。”
小鬱聽見他稱讚自己,心情大好,就著街中光影問他:“哪一種紅最好看?以後我天天穿給你看。”
林懷琛說:“緋色、品紅、櫻桃紅、海棠紅、丹色、銀紅、嫣紅……每一種紅都好看,換著穿吧。”
小鬱過去蹭蹭他的衣襟,心情愈發(fā)好,笑瞇瞇地說:“你應(yīng)該說,無論我穿什麼顏色都好看,這樣我更開心。”
菜上來了。
蔥爆鱔絲、春筍燜老鴨、胭脂鵝脯並著一盤拌了蝦米、香菇末、火腿丁的春菜和一盤椒油蓴菜,還有一大碗酸筍雞皮湯。
甜點則是乳香茯苓糕和□□糖粳粥。
小鬱和林懷琛兩人餓了半天,不禁食指大動。
將要吃完時,雅間外面?zhèn)鱽硪魂囆湹穆曇簟?
一大羣人的聲音吵吵嚷嚷地響起。
聽小二陪笑道:“諸位公子小姐們,真不好意思,小店雅間已經(jīng)沒了。不如您們幾位在大堂等一等,我們免費送上甜點。”
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響起,說:“你知不知道我們是誰?竟然叫我們等?!”
小二依舊陪著笑,想來是在彎腰賠罪:“對不住對不住,各位公子小姐們。可是這裡確實沒有雅間了,不如你們在大堂用飯……”
他還沒說完,就被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子的聲音打斷,卻是在抱怨她的諸位同伴:“我早說了不要出來了,我本就難受,出來也不好過……”
聲音隱隱有了哭腔。
旁邊的女孩子們七嘴八舌地安慰她:“妹妹,你莫哭……”
身旁的男孩子大抵是覺得沒了面子,另一個聲音衝那小二大聲吼道:“你快去給我們弄一個雅間來,不然小爺今天扒了你的皮!”
林懷琛和小鬱不約而同地皺了皺眉。
林懷琛說:“我們走吧,空出一個雅間來。”
小鬱點點頭。
兩人攜手往外走。
林懷琛高聲道:“小二,這邊結(jié)賬。”
小二立即過去,給他們結(jié)賬,又一邊不住地說:“謝謝、謝謝……”
那個哭泣的女孩子一聽到林懷琛的聲音便愣住,緊緊抓住身邊女孩子的衣服,說:“是他!是他!”
然後舉目看去,果然看見林懷琛站在那裡,長身玉立,豐神俊朗,面目極是清逸。
林懷琛付了錢便要走。
那韓小姐不顧身邊人的拉拽,連臉上淚痕也不及擦乾,奮力奔向林懷琛。
“林大人。”
她淚光盈盈地站在林懷琛面前。
眼目所及,只有他一人,別人是再也看不進眼裡了。
林懷琛有些驚異地看著眼前的女子。
她大約十七八的樣子,眼眉如畫,淚盈於睫。
他下意識地回頭看小鬱。
小鬱跟在他的身後,因爲(wèi)身型被他擋住,想是那女子並沒有看見小鬱。
小鬱也是錯愕的表情,想不到竟然遇見那韓小姐而且她那麼大膽。
但是那小姐身旁的同伴都看到了穿杏紅宮裝的小鬱,心知不好,想要提醒她,那小姐卻直直地盯著林懷琛看,頭也不回。
那韓小姐又含淚叫一聲:“林大人。”
林懷琛只問:“你是……”
只是一句話,韓小姐的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衝下。如果自己朝思暮想的人連你是誰都不知道,可不是要傷心欲絕嗎?
她哽咽地說:“我是韓雲(yún)初。那一日在水雲(yún)棠街上,我被一人衝撞,是大人救了我……林大人,你不記得我了麼……”
“韓小姐,你有事嗎?”林懷琛問。
“我……我……”韓雲(yún)初抽抽搭搭的,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說。
“沒事的話,在下先行告辭了。”
林懷琛面上也無什麼表情,既不喜也不怒,擡腿欲走,韓雲(yún)初拉住他的袖子,彷彿下定決心一般,聲音如蚊蠅,滿面緋色:“不知道林大人府中可缺婢妾,小女願意……”
小鬱不知道這個韓小姐真是這樣的大膽,她心中起了氣,偏了偏身子,從林懷琛身後走出來,聲音溫柔,說:“小姐,我家大人向來不管家裡的瑣碎小事。你若有什麼問題問妾身就好。”
那韓小姐一下未及反應(yīng),沒想到林懷琛的夫人就在身後,愣了一愣。她便一直看著林懷琛,眼淚慢慢地涌出來。
小鬱等了一等,韓小姐還是不說話,她也煩了。
“阿琛,走罷。”
小鬱走出來,扔下一句話便往外走,也不管林懷琛跟沒跟上來。她背影倨傲,杏紅的宮裝顯得雍容雅步、湘紋飄逸。
林懷琛拂開韓雲(yún)初的手,說:“抱歉,我夫人要走了。小姐你有事日後再說吧。”然後立即跟上去。
小鬱走在街上不說話。
林懷琛看了看她,抿脣笑了笑,低聲說:“夫人的手段可實在算不上高明。”
“妾身惶恐,不知道大人是否對妾身剛纔趕走你的愛慕者而歸罪與我呢?”小鬱眼角飄飄,似笑非笑。
林懷琛乾笑兩聲,知道小鬱把那韓小姐放在心上了,自己還是不開那玩笑的好,於是笑著負手報罪,一派老夫老妻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