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晚的時候,小鬱才慢慢地走回別院。
進了門,就看見林懷琛站在那裡。
小鬱勉強一笑:“怎麼了,這麼還不睡?”
林懷琛看著她,駝著背、弓著身子,一副很疲累的樣子。
“是不是哪裡不順了?”
小鬱搖搖頭,衝他笑一笑:“沒有。”
林懷琛不置可否地歪了一下頭,說:“你看你早上出去的樣子是這樣的。晚上回來時這樣的。”
他又遲疑了一下,說:“若是你覺得累了,我和你一起去查活死人的事好不好?”
小鬱素來要強,他說的儘量委婉。
小鬱卻沒有拒絕,想了想,說:“那麼你後天與我一起去一趟活死人的府邸吧。”
她又垂下頭,像是自言自言地說:“其實從前都是不順利的,只有今天順利了。可我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一縷頭髮被寒秋的涼風吹拂到頸邊,玉一樣的脖頸襯著烏黑的頭髮,遠遠看去,倒像是流血結(jié)痂的刀疤,讓人心驚膽戰(zhàn)。
林懷琛將頭髮撩到後面去,又去拉小鬱,甫一伸手便皺起眉來:“這都幾月了?你還穿著單衫。要是生了病就頭痛腦熱的。”
小鬱平時一定是撒嬌賣乖地鑽進他懷裡,不冷也說成冷,好讓他擁著進去。
今天像是失了一半心魄似的,累極的樣子倚在林懷琛身上,連話也不想多說一句。
半晌才說一句:“不冷。”
林懷琛也不問她,只說:“起風了,小心著涼,快進去。”
小鬱聽了這句話越發(fā)出神。
她依稀想起來,有一天送胭脂回家,她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對面的女孩子對她說:“今天我很開心,真的。”
那時有稀薄的月光倒影在她眼裡,像一泓靜水,似春半桃花。
真的對不起她了啊!
自己一向自詡聰明,沒想到都是小聰明。
活死人避世而活。胭脂更是,總是吸人陽氣,也剋制著不去傷害別人。
自己是個人,卻無端生出這些事來,竟連活死人也比不過了。
小鬱心裡的愧疚感一陣一陣地襲來,叫人避無可避、躲無可躲、防不勝防,比深秋的夜風更冷,卻怎麼也涼不過活死人的手。
小鬱緊緊地抓著林懷琛的衣襟,彷彿那裡纔是唯一的溫暖與依靠。
她仰面望向他:“阿琛,我做錯了事。”
林懷琛抱著她,豐神俊逸,眉朗目疏。
他的聲音脈脈傳來,說:“不要怕,有我在。”
他永遠這樣好。
他什麼都懂你,卻從來不拆穿你的小伎倆;什麼寬宥你,也心甘情願承擔你做錯事情的一切惡果。
****************
胭脂坐在湖邊。
一個月以前的湖裡全是繁花月華,美不勝收。
這才幾天,只能看見湖心早已枯敗的芙蕖,瑟瑟地在風中打顫。
這荷花倒是應景。
胭脂在心裡苦笑一聲。
“喲,好興致啊!一個人坐在湖邊賞春花秋月啊!妹妹以爲這樣便可忘記凡塵俗世,登仙而去麼?”
一個聲音遠遠地就揚起來,帶著肆意張揚的嘲諷。
胭脂甚至不用回頭,冷笑了一聲邊說:“又是你。”
青黛披著一件赤金色緞繡氅衣,漫步走來,神情倨傲,恍若神仙妃子。
“妹妹真是好雅興,湖邊有風浪相逼,也不怕溼了鞋襪。我身弱體寒,披著氅衣也覺得冷。妹妹就不一樣了!有情人嘛,飲水也會飽,心暖則身不畏寒。”
胭脂一顆顆捻起身旁的小石子,扔向湖裡,漠不關(guān)己的語氣:
“青黛姐姐好體貼。你這樣‘關(guān)心’我,恐怕娥皇這個親姐姐要是活著也會自愧不如。”
“呵。”
青黛嬌笑一聲:“可惜你不是我親妹妹。——不過也難怪,我的妹妹怎麼會做出爲了讓自己配得上別人而自尋死路的蠢事呢!”
胭脂緊抿著嘴脣,目光雪亮,手裡緊緊地捏著一顆小石子。
青黛還不相讓:“你是不是以爲我不知道你不吸陽氣的事?你想找一件舉世無雙的法器傍身?不想成爲吸食陽氣的怪人?想配得上你的鬱公子?!”
青黛爆發(fā)出一陣嬌笑,然後陰慘慘地說:“你是什麼東西?也配去找家主要鎮(zhèn)魂珠?!也配與凡人相戀?!你這種賤命,卻要心比天高,活該你被人拋棄!弄得現(xiàn)在這樣人鬼不如!你乾脆學你姐姐一樣自焚算了!”
胭脂不怒反笑。
她笑著搖搖頭,映著青黛氅衣的赤金色,愈發(fā)的瑰姿豔逸。
“既然你知道我向家主要鎮(zhèn)魂珠,那你知不知道我是否要成了呢?”
一顆石子伴著話音徑直向青黛的左肩飛去。
青黛時刻提防著胭脂,側(cè)身一閃,才堪堪避過。
身後的一棵百年老鬆被打的正中,枝葉顫動,石子飛穿而過,嵌在百尺之後的牆上。
“你!”
青黛驚呼:“你怎麼能做到這樣的!你身手一向比不得我!”
胭脂將手裡的石子一把拋進湖裡,拍一拍手,緩緩站起身來。
她衝青黛溫和一笑:“到底是誰蠢?如果我是你,我絕不會過來嘲弄別人。”
青黛看著她,驚恐欲呼。
可是她不能,胭脂只是一個閃身就到青黛的身邊,掐住她的喉嚨,飛快地回退,直至將青黛抵到牆上。
胭脂眉目輕佻,開口問她:“你猜我能不能殺了你?”
青黛奮力說出半句話:“你……怎麼……能……”
話沒說完,脖子上漸漸燃起一種異樣的感覺,青黛都快忘記的感覺——是熱、是火!
“啊……你……偷了……”
青黛漸漸沉溺在這種會燒死人的溫度裡。
慢慢的,她不覺得熱了,只覺得暖。
從來沒有過的溫暖。
當她還是一個人的時候纔有的感覺。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朦朧間,她還想起了娥皇,她自焚時臉上也有一種滿足感。
原來是這樣……
青黛身子漸漸軟了,放棄了掙扎。
“胭脂,住手。”
一個聲音傳來,帶著慈悲與憐憫,像一個父親的聲音訓誡孩子的語調(diào):“胭脂,好孩子,快停手。”
花廊盡頭,一個男子坐著輪椅看著她們。
他鬚髮半百,眉目溫和,卻是一襲青衫磊落。
胭脂看著他,手漸漸鬆開。
青黛一下子沒了支撐,跪坐在地上咳嗽。
他搖著輪椅來到胭脂身旁,擡頭看她:“胭脂,你一向是聽話的孩子。”
說話間意有所指。
“你們夫人將你們撿來,疼你們、愛你們,是希望你們像姐妹一樣相待對方。今日竟然鬧成這樣麼?”
他說幾句話便要停一停,呼吸沉重。
“我素來與你們不如你們夫人和你們一樣親厚,可我也與她一樣,將你們看做是女兒。有什麼事不能說,非要殺了才解恨……咳咳咳……”
他咳得臉色煞白,單薄的身子彷彿無法支撐。
胭脂頓了頓,向他跪下。
“家主,胭脂辜負了您。
那男子擺擺手:“不打緊……咳咳咳……你只要不要再對姐妹這樣就好……咳咳……”
他的青衫已經(jīng)洗得泛白,身體病弱不堪,鬢邊白髮刺目。
樣子如此普通,實在難以想象是偌大府邸的主人。
只有他的眼眉之間依稀有暖意流動,顯得溫和可親。
胭脂看著他,良久,伸手掏出一顆珠子。
赤色流轉(zhuǎn),有朦朧的光。
“家主你身體不適,胭脂有心想將鎮(zhèn)魂珠給你止一止病痛。可我又怕您拿回去,便不給我了。”
青黛終於回過神來,指著她說:“胭脂賤人,你說什麼!明明是你偷了家主的鎮(zhèn)魂珠!還不肯將它還回去嗎?”
胭脂冷笑一聲:“青黛,我看你皮夠厚。剛纔那一番還沒受夠嗎?”
青黛慢慢挪到家主的身後,依仗著他,嗤笑:“我說你的修爲突飛猛進,原來是做的偷雞摸狗的勾當。難怪了!還想殺我?鎮(zhèn)魂珠最聽家主的話,他勾勾手珠子就會飛來。你保得住那顆珠子嗎?沒了珠子你算什麼東西,也配和我動手!”
家主擺擺手,示意青黛先走。
青黛看了看胭脂,恨恨地飛身便走。
家主說:“今日,你來問我借鎮(zhèn)魂珠,我沒有借與你。可你竟自己偷了來,真的是非常需要麼?我已經(jīng)許多年不曾出過這座府邸了,也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麼。你是好孩子,真的遇到什麼事非用不可,你拿去便是了。”
眼前這個像父親一樣的人講出的話,像溫水,熨過胭脂的心。
她閉上眼,硬著心腸。
“家主錯了,胭脂並非是什麼‘好孩子’。我拿鎮(zhèn)魂珠沒別的用,只想殺一個人,殺完便還給你。”
家主嘆了一口氣:“你這孩子……”
胭脂挑脣一笑:“今日用青黛一試,鎮(zhèn)魂珠果然威力非凡。明日必能得償所願。”
說罷理也不理他,飛身便走了。
家主坐在輪椅上,看著胭脂霜色的衣服翻飛遠去,像一隻輕巧的鴻鵠。
他喃喃低語:“未英,你可幫幫這孩子吧。”
胭脂懷裡的鎮(zhèn)魂珠有赤色流光一閃,彷彿聽到遠處的人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