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殺的人是他?”
周意琮不可置信地望著胭脂。
胭脂的哭泣聲仿佛是一絲一縷從靈魂里抽出來的聲音,她的表情像孩子一樣迷茫與無助。她緊緊地抱住小郁,抬眼看周意琮。
“家主,我不是真的想殺他。我只想讓他永遠留在我身邊,不要離開我。可是我沒辦法、我真的沒辦法,為什么你們每個人都這樣對我……為什么老天給了我這樣不堪的一生……”
林懷琛蹲下身子,盯著胭脂。
他的聲音冷得像冰凌里滴下的水,一聲一聲砸在人心上。
“你說的所有,都不是可以傷害別人的理由。你的歇斯底里,不是別人可以原諒你的理由。”
胭脂看著眼前的青衣男子。
他的雙眼冷漠沉凝,不帶一絲感情,像極了自己懷里的那個人,讓她所有的小心思無所遁形。
胭脂眼睜睜地看著他從自己懷里抱走了小郁。
他的動作不可抗拒,像是抱回他的愛人一樣自然與愛護。
胭脂懷里登時冷下去。
林懷琛抱著小郁站起來。
他的聲音從胭脂頭頂傳來:“你們扯平了。”
說罷,便要抱小郁離開。
一個蒼蒼的聲音響起:“大人,他被鎮魂珠擊中,或許我有辦法救他。”
周意琮搖著輪椅過來。
他看著眼前這個男子對懷中人的愛護,遠遠超過了同僚之情。
林懷琛緊緊抱著小郁,在斟酌周意琮的話。
懷里的人動了一下,發出蚊蠅一般微弱的聲音:“阿琛,讓他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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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經很晚了。
小郁和林懷琛從周府出來,先去和其他三位大人去平城令處將事情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
回去的路上恰巧碰上施崇明,他像頭蠻牛急急地拉著王飛云和季開陽往周府趕去。
小郁叫住施崇明:“哎,你們怎么在這兒?急急忙忙地干什么去”
施崇明看見她,連忙上去拉住她,左看右看。
“我從衙門回來,聽說你受傷了?傷哪兒啦?聽說有生命危險?我急得跟螞蟻一樣地兜著轉啊。你看他們兩個死人臉,氣死我了。這是在別人的地盤上,要是在陪都我早就那什么……”
小郁看著施崇明亂糟糟的胡須,他一個人一直絮絮叨叨地說著,心里靜謐地淌過暖流。平時小吵小鬧,經常嘲笑諷刺她的施崇明才真正關心她。
經過今天的一遭,一個非親非故的人的關心更顯得彌足珍貴。
她強裝開心地一笑:“沒有,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
她還怕施崇明不相信,拉著林懷琛:“不信你問他。”
林懷琛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活蹦亂跳的小郁。
然后他笑一笑,用修長的指骨敲敲小郁的頭,很配合地說:“是啊,你看她的樣子,有一點受傷的樣子嗎?”
“是嗎?可是衙門的人剛跟我說……”
施崇明一向敬重林懷琛,看他也這么說,只好小聲地嘟嘟囔囔。
小郁笑著看了他一眼:“好啦,我知道你關心我好不好?”
然后又看季開陽。
他果然盡快地趕回來了,臉上還帶有一路的風塵。
看見小郁和林懷琛在看自己,季開陽也并不熱絡,只是點一點頭,算是打招呼。
季開陽依舊像以前那樣,他一身灰衣,貌似普通,淹沒在人群中就會不見。
只是他身上生出了一種曠然孤寂的俠士風度,任誰也無法比擬。
小郁每每看到他,總是不禁佩服起鄭德殷的獨到的識人眼光。
當初,鄭德殷將季開陽派來與他們一起來平城。
小郁曾經委婉地告訴鄭德殷:“此去平城,一路艱險。若是不能同心合力,只怕是寧缺毋濫。”
鄭德殷并不精通術法,她害怕他格外派來的人是個累贅。
鄭德殷負手一笑,仿佛對小郁所想了然:“他就算不能幫你們,也不會拖累你們。更何況,只怕你現在這樣說,到時候便會敬佩他的厲害。”
果然叫鄭德殷說中,小郁不單單好奇季開陽一身修為,更敬佩他的曠達孤狠。
王飛云上前笑瞇瞇地打圓場:“既然林大人和小郁沒事,季公子也回來了。我們不如回府,連夜將這么多天的事情合計合計。及早解決事情,然后回陪都向陛下復命。”
眾人連連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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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仿佛又到回到一個多月前的晚上。
別院的內室里燈火通明。
室內的眾人緊鎖眉頭,不休不息,好似不知疲倦一樣地思索著。
但是與從前不同的是,事情的眉目已經漸漸清晰。
真相像是蜿蜒匍匐在水沙中的長蛇。
許多人一起同心合力地逼近它,不動聲色地披水瀝沙,讓它的真面目浮現出來。
先是季開陽開口,他說著自己的經歷,平靜得倒像是個看客。
“從那夜我一個人離開平城,我去往皋蘭山。我曾拜在皋蘭山門下修習術法,我師父見多識廣,閱盡人間秘術。那些岑國的兵士是獸人,我便去問師傅要如何斬殺獸人。”
他話未說完,王飛云便打斷他。
“皋蘭山的弟子能出師的便是天下爭搶的法師,靈力甚高啊。你說的皋蘭山,可是那西邊的以修習秘術聞名的皋蘭山?”
季開陽沉默,又反問王飛云:“世上還有幾座皋蘭山?”
王飛云被他問得有些尷尬。
小郁略略沉吟,說:“我南疆郁氏與皋蘭山頗有些交情。你修為高深,遠超現在的大弟子,為什么我從來沒有聽過你的名字?”
季開陽絲毫沒有因為小郁的疑問而停頓。
他一筆帶過,神情淡漠地回答:“許多年前我便與皋蘭山分道揚鑣。只有師傅是我師傅,其他人于我,不過是旁人。他們也不把我當弟子。”
他一雙眼睛慢慢掃過大家,見沒有人再有問題,才繼續說:“其實要殺死獸人并不難。上古秘術中有提到獸人的制法,同時也告知解法,以鐵器橫劈獸人的脖子即可。簡單的說,就是斬首。然而我們代國的士兵多習慣于刺、砍的殺敵方式,自然難以一舉擊殺那些獸人。”
光祿大夫馮定應合上手中茶碗,沉聲道:“這樣不是簡單?我們只需改變代軍操練的方式,叫他們記住橫劈脖子的招式,問題就迎刃而解。”
林懷琛搖搖頭,接著他的話說:“如果真是這樣簡單,季公子何以去了一個月之久?”
季開陽沖林懷琛點點頭:“林大人說的是。師傅告訴我斬殺獸人的方法之時,我也如馮大人一樣想。可是獸人這樣的邪術,從來不是以施術者所造的獸人有多厲害而著稱于世。”
他頓了頓,說:“它實際上厲害的,是施術者的修為而已。”
施崇明撓撓頭,嚷嚷著:“你說的這是什么意思啊?你能不能說的清楚一點?你這要是當夫子,早把學生教的云里霧里了。”
季開陽也不惱他,再把話講開:“就是施術者修為高到一定的境地,就可以無休止地造出獸人。只要有人,他就能造出獸人。你可以殺死獸人,但你殺不盡獸人。施術者可以以他一人之力,抵擋千軍萬馬。”
“這這這……這簡直是胡扯!”施崇明大叫:“若天下真有那么厲害的人,他還不早就稱王稱霸了?!只要習得獸人之術,簡直天下無敵嘛!”
林懷琛和小郁對視了一眼,兩人的眼睛像漆黑的深淵,一瞬閃過一道很亮很亮的光。
兩人心照不宣。
就在今天下午,周意琮說金未英認識一個術法通天的人,不僅治好了周意琮的病,更有可能教會了金未英活死人之術。
同樣是不傳世的上古秘術,同樣的惡毒,同樣需要一個術法通天的人。
這樣的巧合,想不聯系起來都難。
小郁想了想,還是開口:“施大人說的有道理。可是,”她話鋒一轉:“既然那個人到現在都沒有獨霸天下,一定有原因。季公子與我同修術法,一定明白‘反噬’的道理。”
季開陽微微點頭:“不錯。撒下的網越大,收到的傷害越多。天地相克,亙古不變。沒有誰,可以打破天地的法則。”
眾人聽了這番話,稍稍松了一口氣。
馮定應又問林懷琛:“林大人,今日你們兩去了那活死人府,可有什么收獲么?”
林懷琛抬眸,說:“那活死人的事不過是個所謂的癡男怨女的故事,本來是無趣而惡毒的故事。不過,故事里也出現了一個術法通天的先生,大抵是他幫那個女人殺了府中的人,還教習那個女人活死人之術。”
“啊?那恐怕是同一個人么?”有人發問。
“這樣高深的人天下簡直少之又少,不是很好確認嗎?”又是一個疑問拋出來。
王飛云扶著椅背,顯得有些激動:“這樣說來,我從來了平城便和施崇明夜夜觀星,的確是有術氣沖上云霄,擾了天上星宿的生息。那樣的術氣,必定是舉世的大法師才有的啊!”
施崇明附和著他:“是啊是啊,我和王大人都占算到了,絕不會錯的。”
終于,好像有什么一點一點地推著他們將真相上蓋的錦帳揭開。
所有信息匯流在一起,慢慢流向未知的謎底。
馮定應問他們:“那術氣來自何處?”
“這……”剛才還堅定的施崇明仿佛難以開口。
如果他們真是對的,又將置代國于何地!
王飛云閉上眼,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吐出四個字:
“岑國王宮。”
林懷琛又接在王飛云后面說道:“活死人的事里,那個人叫青先生,也來自岑國。”
一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大家都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季開陽不知何時把頭低了下去,細細擦拭著那把雕飾著符咒和花紋的劍。
只有小郁站在季開陽身后,看見他眼里一點點流露出來的孤狠。
季開陽并不抬頭,一字一頓地說:
“你們不用猜了。那個人的確在岑宮。他是岑國大國師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