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時, 卻看見小袁幫著林懷琛收拾行李。
小鬱忙問:“你要走?”又聯想到積玉樓上聽到的話:“是北邊出事兒了?”
林懷琛只模糊地說:“有些麻煩。”
小鬱又問:“難道非你不可嗎?國朝偌大如斯。”
林懷琛手上一頓,又笑,說:“別說傻話。”
小鬱的心口突然很悶, 像是什麼東西堵住一樣。如果是從前, 當她還是擁有無上的靈力的真正的巫女的時候, 她一定會搞清楚爲什麼現在突然的胸短氣悶。
可是她現在什麼都做不了。
她按住林懷琛的手, 力氣也加大, 盯著他:“我問你,非你不可嗎?”
林懷琛順著她的手看上去,她的臉色青白:“怎麼啦?我從前不也是這樣的嗎?放心, 我很快回來的。”
他說的語氣若常,身上散發出一股杜若的清新味道, 讓人安定。
小鬱張張嘴, 似乎想要說些什麼, 最後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半晌,她說:“我……我和你一起去, 好不好?”
林懷琛扶她坐下,柔聲說:“別鬧。我說了很快回來的。沒什麼大事。”
小鬱抓著他的衣袖,說:“你把靈柩帶去。”說著便要從脖子上摘下來。
“你姐姐留給你的,我不能拿。”林懷琛半蹲在小鬱面前:“我們生平經歷過許多比戰爭更艱險的事情,不都過來了嗎?你最瞭解我, 知道我一定會贏的, 對不對?”
他的話似乎有魔力, 小鬱心中的悶堵之感略略減輕了一些。
林懷琛又叫小荷端了一碗安神湯來給小鬱喝下。
“那你什麼時候走?”
“三天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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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夜, 小鬱好像沉沉浮浮在混沌裡, 似醒非醒,似睡非睡, 似乎被什麼東西壓住了,動彈不得。
她屏息凝神,聽到身邊人均勻綿密的呼吸聲,才稍稍安心。
夏季天亮得早,小鬱閉著眼睛,聽見林懷琛輕輕穿上鎧甲的聲音。
他今早要出去點兵的,小鬱知道,就在陪都郊外的校練場。
他的鎧甲平時也精心擦拭,寒光閃閃。
不知道是不是鎧甲閃過的光太亮,閃得人難受,小鬱看著林懷琛的背影,眼淚就滑了下來。
想起四年前林懷琛走的時候,小鬱蹲在地上痛哭,林懷琛怎麼勸也沒有用,最終還是揚鞭策馬而去。
每一次都很難過,可是現在已經不能像從前一樣了的任性痛哭了。
這也許就長大以後的痛苦,要剋制自己;如果不能,至少也要學會掩飾。
小鬱翻了一個身,臉朝牀裡,背對林懷琛。
青絲凌亂,剛好蓋住滑到耳後去的淚痕。
她聽不見什麼動靜。
靜默裡,好像過了很久,久到她幾乎以爲林懷琛走了。
但是林懷琛沒有,他幫小鬱把因爲翻身而翻掉的被子輕輕蓋上。
他伸著手想要摸一摸小鬱的睡顏,但是手在空中,始終沒有落下去。他幫小鬱撥開臉上的凌亂髮絲,冰涼的鎧甲不小心碰到小鬱的臉上,帶著肅殺的寒意。
他轉身走了,小鬱連背影都沒有看見。
剛纔鎧甲的涼意讓她一下子忍不住想哭,但是隻能死死地忍住。因爲不可以兒女情長,不可以任性妄爲,因爲她怕她一哭出聲就會不管不顧地抱住他不讓他走。
很久很久以後,小鬱在荒蕪萎靡的的王城裡痛恨自己這樣從來沒有過的體貼懂事。因爲這樣,讓她這一生一世都無法釋懷的是:她連林懷琛最後的背影亦不曾見。
自從林懷琛離開了以後,小鬱做什麼都是一副懨懨的神色。如果是宮裡來人請她去,她十次總有五次推說自己不舒服而不去的。
幸而趙柔體貼,知道了林懷琛走了以後小鬱不開心,也不勉強她。倒是如果知道了前線有什麼情況,總是差了心腹來告訴小鬱的。
林懷琛自己的暗衛被分成兩部分,陪都裡的來保護小鬱。這些暗衛人數不多,卻是直接聽命小鬱的。
另一些他帶去了前線。
而兩部分暗衛之間的信息傳遞最是精確無誤。
小鬱這才稍稍放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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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過了兩個多月。
一日半夜,門外突兀傳來敲門聲。小荷就睡在外面的榻上,聽見聲音,嘟囔著披衣而起,小心翼翼地開了門,低聲呵斥:“哪個沒心沒肺的,這半夜吵擾夫人睡覺!到底什麼事?”
小鬱其實每夜都翻翻覆覆,睡得極淺。剛纔的敲門聲才一響起,她醒了。她隱約聽見門外的管家說話,每個字都壓得聽不聲的輕。
小鬱極力想聽見外面人的話,越是聽不見越是心慌,便要爬起來。才一起來,便看見小荷已經把外面的燈掌起來了。
平素小荷是絕不會在半夜亮燈的。
小鬱的長髮披落一肩,心緒沉沉。
小荷撩了簾子進來。未等她說話,小鬱看她臉色,心下千萬思緒涌過,終於顫顫問出:“是不是……林大人有事……”
小荷搖搖頭,跪下說:“德妃娘娘早產,現在垂危,陛下急召夫人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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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鬱坐在馬車裡,馬車輪子聲音轔轔碾過王城裡的青磚,心中著急猶如火燎。
茜芝一見她來便引她進去,廣陵宮裡宮人跪了一地,鄭德殷負手站在那裡,閉著眼不知在想什麼。小鬱看見他的手蜷在廣袖裡,攥成緊緊的拳頭。
見到趙柔的時候,小鬱知道小荷用的詞“垂危”沒有說錯。
小鬱遠遠隔過重重紗帳看她,身旁的宮人們端出去一盆又一盆血水,醫正和醫女們神色有異。
趙柔面容慘白,嘴脣上一點血色也無,額旁滲下蠟黃豆大的汗珠。
“陛下。”醫正跪在鄭德殷面前,慌忙顧不上用衣袖擦汗。
“怎麼?”鄭德殷看向內室,軟煙羅遮住他的眼睛。縱然是天子,也有覺得自己無用的時候。“德妃娘娘如何?”
“娘娘胎位不正,胎兒頭上腳下,導致難產。況且娘娘又是忽然受驚而早產,沒有足夠力氣分娩。現在已經過去一天一夜了,娘娘暈厥了好幾回,但是……”
醫正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的話不知道當講否。
讓小鬱驚異的是鄭德殷臉上的神色幾乎沒有變,他很快肅然而斬釘截鐵地說:“保大人。要讓宜湘活下來。”
其實醫正怎麼會知道德妃娘娘的閨名呢?他卻不管。
鄭德殷盯著醫正,手垂下來,說:“你讓她活下來。”
醫正伏在地上,說:“臣領命。臣必定盡人事,望陛下可知天命。”
很久以後,小鬱回想起這句話:盡人事,知天命。她忽然覺得那位醫正也是很有勇氣的,爲什麼敢說出這句話呢?是已經知道趙柔活不了了嗎?
後面趕來的各宮妃嬪在殿外跪了一地。
“你們,”鄭德殷慢慢從她們身邊踱過去,他聲音好像還含著一點點溫存,“是誰告訴她她父親在北邊陣亡的事情的?”
他隨意擡起一個妃子的臉,那女子已經懼怕得臉上滿是淚痕:“不……陛下,不是我……”
“那麼是你?”他又指著另一個宮嬪,甚至還笑了一笑:“是你麼?”
瑟瑟發抖的妃子拼命搖頭:“臣妾不敢,陛下,臣妾不敢……”
小鬱這才意識到,鄭德殷的溫和全是殺意。那些半夜被喚醒而跪在廣陵宮前的妃嬪們不需要腳下寒冷的雲石地面提醒,顯然早就感覺到他的怒氣與殺意。
然而真的是她們中的一個人讓本來就體弱的趙柔知道她父親陣亡的事情的嗎?是存心要她死?
小鬱看著眼前一個個恐懼而驚異的女子們和竭力掩飾自己痛楚和憂懼的年輕帝王,忽然想起趙柔時而流露出的那種寂寞而孤獨的神情。
一瞬間,小鬱好像能體會她的心情。
可是趙柔的父親這次隨軍而去完全不在計劃之中,他本已經告老,這次聽聞戰況有異才又低調復出。
他陣亡的消息連小鬱都不知道,那麼這些在深宮的女子又怎麼會知道?
只有一種情況,不僅僅在宮裡位高,而且在宮外有人。
會是誰呢?
就在小鬱想到這些的時候,聽見身邊內侍的低低驚呼:“陛下。”
鄭德殷抽出一柄劍,他用劍指著跪在最前面的幾個女子。
最後他用劍挑起柳修容尖尖的下巴,他淺瞳驟深,只說一句:“橫煙,是你麼?”
柳修容以手撐地,金色的護甲鑲著璀璨耀眼的紅寶石。她順著劍尖擡起一張慘白的臉,努力柔聲說:“不是臣妾……陛下,不是臣妾。”
她的樣子就一如當年在大殿上穿法袍跳舞的樣子,在廣陵宮的琉璃燈下,美麗而惹人憐愛。
“你……”
鄭德殷冷笑,張嘴欲說話,卻被一聲嬰兒啼哭打斷。
“陛下。”一個醫女跑出來,她伏在鄭德殷腳下:“恭喜陛下,是個公主。”
鄭德殷臉上的神色頓時軟下來,他正欲擡腳走進去。
那醫女又說:“娘娘失血過多,臣等已經盡力,怕是……”
鄭德殷的動作就頓在那裡,腦中轟鳴,露出好像聽不懂一樣的迷惑神情。他輕聲問:“怕是什麼?”
“怕是過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