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郁在鳳青的宮殿里胡亂地信步走。

難怪鳳青安然地讓她走出來了。

因?yàn)樗佬∮舾咀卟怀鋈ィ粌H如此，更加走不回去。

小郁干脆拈了飛天訣，她幾次都想直接飛出去。

可是宮室之間仿佛有一張巨大而無形的網(wǎng)，將她困住。

若是小郁強(qiáng)行想沖出去，就會撞得頭破血流。唯一的機(jī)會就是生門，她于是只能找到生門，從那里出去。

那一座座幽閉的高大宮殿仿佛會移動。

明明算出了生門在東門，偏偏東邊有一條不長不短的千步廊，小郁飛快地過去。等她到千步廊的盡頭，閉上眼睛默算一下，生門竟然移到了西北邊。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郁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她其實(shí)幾乎沒有做什么，只是一直去往生門的路上。

她找了一根廊柱，斜斜地靠下來。

遠(yuǎn)處天光四合，露出一種這個時節(jié)獨(dú)有的昏黃光暈，朦朧而又美麗。

廊下的遠(yuǎn)遠(yuǎn)近近之處盡是大片大片的桐花，紛繁盛開如夢。又有些似乎已經(jīng)開到了花事荼蘼，散漫地落下來，白得像冬日飛雪。

明明是清明前后才繁盛的花，直至初冬也不謝。

這種場景是南疆也有的。

猶記得年少時，她養(yǎng)芙蓉，姐姐養(yǎng)桐花。用法力供養(yǎng)的花朵，不分時節(jié)，終年不敗。

緋紅素白，像一場綺麗閨夢。

抬眸間，看見一人自光影中緩步走來。

寬大的雪袍被風(fēng)吹得微微掀起，露出一角素白的中衣。來人含笑，容顏無雙，淚痣盈盈，倒真像是天人。

他垂袖站在小郁面前：“怎么樣？是不是走不出去？”

小郁怒視著她，啐了一口：“妖術(shù)。”

她身上還穿著來時的男子裝束，臉色卻氣得緋紅，只有一頭青絲披散下來，倒有些男女莫辨的美麗，與鳳青有些異曲同工的動人。

鳳青看著她，想起曾近也有一雙眼睛這樣瞪著他，心里不知似喜似悲。

他俯下身去，對小郁笑一笑：“起來罷。跟我回去。”

然后伸出一只手，修長美好、白皙如玉，遞到小郁面前。

小郁于是扶住欄桿冷面起身，卻并不看那只伸過來的手。

“我已經(jīng)說了我并不是你的故人。你何苦為難我？”

鳳青并不惱她的冷淡，但也不反駁她。

他只是靜靜地笑著，轉(zhuǎn)身往宮殿走去，忽而又搖搖頭，說：“你還不知道吧，我這里有層結(jié)界。身在其中的，靈力越強(qiáng)，受損越大。我好心勸你不要再有異動。”

小郁聞言，果然慢慢放下在背后聚起靈力的右手。她是動了殺意，卻被看破，她不敢再冒風(fēng)險(xiǎn)。于是跟著鳳青往宮殿里走。

果然，當(dāng)她試圖稍稍放下闖出去或是殺了鳳青的念頭的時候，身上的疲憊感就一點(diǎn)點(diǎn)散去，仿佛被什么東西抽走的靈力也漸漸回來了。

兩個人默默無聲地走著，衣衫拖在地上微微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空曠又寂寥的宮殿群里好像只有他們兩人一樣。

他們兩的影子拖得長長的。

但一個優(yōu)雅美麗，高傲得像引頸的天鵝；另一個的脊背僵直，如同驚弓的寒鴉。

小郁沒想到這一片寂靜是被一個小女孩打破的。

那個小女孩是從半道上的梁檐上跳下來的，大約六七歲的樣子，粉雕玉琢，容貌可愛，竟像是那金粉玉屑細(xì)細(xì)描畫出來的。

她指著小郁，沖鳳青甜甜地笑：“又來一個姑姑。”

然后不等鳳青回答就過去拉住小郁的衣服，親昵地蹭了蹭。

鳳青揮一揮袖子，對那個小女孩說：“羅浮，帶姑姑去西邊的第十間屋子，姑姑今晚住在那里。”

名叫羅浮的小女孩于是不等小郁說話，輕車熟路地拉著小郁走了。

鳳青自己卻并不回去。他慢慢走下玉階，若有所思地走進(jìn)桐花林里去。雪袍和桐花不分彼此，美麗的法師的身形漸漸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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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浮牽著小郁，蹦蹦跳跳地穿過一間間空曠無人的宮殿。她走的全是高深的五行八卦，每一步都踩著移動變化的生門。

小郁任羅浮牽著，沉默不語地記下了每一個生門。

羅浮清脆稚嫩的童音響起：“姑姑還在記生門嗎？”

被她戳中自己偷偷在做的事情有些赧然，但小郁并不否認(rèn)。

“姑姑真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姑姑了。一直能記到現(xiàn)在，一般的姑姑在穿過早前的屋子的時候就放棄了呢。”

小郁一挑眉：“還有別的‘姑姑’么？”

羅浮歡快地說：“是呀是呀，一直有不同的姑姑來呢。但她們都沒有你好看。”說罷，她看了看小郁的臉，滿以為自己的話會逗她開心。

小郁卻循循善誘：“羅浮，鳳青是你的什么人？”

“你說主人嗎？”

羅浮撓撓頭，似乎不太適應(yīng)別人直接叫鳳青的名字。

“主人？”小郁試探地問：“那么這里除了你和主人還有那些姑姑以外，還有別人嗎？”

羅浮還是很歡快：“主人想有的時候就有，不想有的時候就沒有。”

小郁在心里翻了白眼，這樣說不就是沒有說。

“不過……”羅浮好像在猶豫該不該告訴小郁。

“不過什么？”小郁立即抓住話頭。

“不過這里也沒有其他姑姑啊。”羅浮抬頭甜甜一笑，清澈的童音把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楚：“她們都死了。死一個，來一個，你是第十個。”

小郁也是個膽大的，但沒防備羅浮這樣說出來。

她登時覺得后背生涼，被羅浮牽住的手也浮出薄薄一層冷汗。

“到了，姑姑，就是這里呢。”

羅浮推門進(jìn)去，朱漆大門無聲打開。

這房間的裝扮與小郁在鳳青房間里看到的無異，也是繁復(fù)綺麗的風(fēng)格。

只是這屋子遠(yuǎn)遠(yuǎn)大于鳳青的屋子，是一座華美的宮室。壁上梁間掛著杏子紅的軟紗云錦，用銀線細(xì)細(xì)地刺著羅浮鳳和桐花的圖案。

云錦低垂著，隱隱有一種香灰散發(fā)出的迷惑而甜的暖意。

小郁對這里的一切都帶有敵意的，尤其是知道了其他來到這里的女子都死了。

如果是平時，她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現(xiàn)在，林懷琛和季開陽生死未卜，自己又被困在這樣一個境地。

一種她一生從來沒有體驗(yàn)過的恐懼慢慢在心底滋生，那是對于未知的恐懼和鳳青無上力量的敬畏。

羅浮看見小郁遲遲不肯進(jìn)去，于是自己先蹦跳地進(jìn)去，駕輕就熟地幫小郁疊好床，鋪好那一層一層的錦繡。

“姑姑、姑姑……”羅浮拉小郁的衣角，仰頭看她：“我弄好了，姑姑去睡吧。”

小郁這才回過神來，叫一個小孩為自己鋪床真是不好意思。

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晚了，她看看外面黑黢黢的樣子，只有桐花反射出一點(diǎn)點(diǎn)隱秘而微弱的光。

小郁蹲下來，問羅浮：“你要回去你主人哪里？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那么晚了。”

羅浮眼珠子一轉(zhuǎn)，肥嘟嘟的小手勾住小郁的脖子，咯咯地笑：“那我住在姑姑這里好不好？”

小郁微松了一口氣，也微笑道：“好呀。”說罷，便要抱羅浮一起上床。

羅浮卻不理她，徑直跑到宮室中讓侍女們睡的外間的榻上，說：“姑姑，我睡在這里。”

“為什么？你不愿意和我一起睡嗎？”

“不是不是。”羅浮馬上搖搖頭：“主人說我只能睡在外間，不能和姑姑們同床。”

說完，她又添了一句：“姑姑，你放心吧，你才剛來，主人不會讓你死的。而且你長得那么漂亮，你會活得比別人長的。”

小郁訕訕，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她吹熄了燭火，幫羅浮攏好被子，一個人走到里間去。

羅浮很乖地蓋著被子，閉上眼睛，靜靜地化成了一張白色的紙片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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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郁睡得很淺，天未明時便起了。她攏了攏頭發(fā)，眼睛下面掛了淡青色的圈。

她想去看看羅浮，誰知羅浮早已不見了。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榻上一絲熱氣也無。

小郁傾頹在美人榻上，不停地思索著。

到底是哪里不對了。

鳳青抓了那么多女人，最后全殺了，可是為什么要抓自己呢？

自己分明不認(rèn)識他。

難道是……

一道亮光忽然閃現(xiàn)。她似乎摸到了頭緒。

如果……

如果鳳青有一個愛人，因?yàn)楹喂孰x他而去。

此后的許多年，那雪袍的大國師不惜傾盡一國之力也要找到那個人。

但是遍尋不到，只能找到一個跟所愛的人相像的女子，于是將她帶回宮中。但是那些女子畢竟不是當(dāng)初的人，于是鳳青看膩之后將她們殺了。

鳳青找到的第十個女子就是自己。也許自己和那個人很像吧，所以鳳青見她的第一句話是：你終于回到我身邊。

完全合情理的解釋。

小郁的心突突地跳，不知道自己猜想的是否是真。

她靜坐了一會兒，然后向?qū)m室外狂奔而去。

只要證明一件事……

她推開東邊的第一件屋子，那里已經(jīng)積了灰，像是很久沒來過的樣子。小郁慢慢走過去，在妝臺旁找到了她想找的東西。

一副畫，是一個女孩子的畫像。

她的心越跳越快，立即推開第二間屋子，果然在妝臺旁也有畫像。

第三間、第四間……第九間。

九副畫像。

有風(fēng)情萬種的大美人，也有怯生生的女孩子。

小郁看著這些畫像出神，果然無論畫中人表情如何，九章畫像的眉目之間都有些相像。

那么自己是對的嗎？

小郁凝神，手在一幅幅畫像上掃過去，攫取畫像主人殘存在上面的念想，然后追根溯源，努力構(gòu)建出一個個完整的故事。

她的心狂跳，像一個猜對了謎題答案的孩童。

她飛快地跑回自己的屋子。

剛坐下，羅浮便邁著小短腿回來了。她端著裝了水的銅盆，說：“姑姑、姑姑，快點(diǎn)洗漱。主人就要來了。”

鳳青進(jìn)來的時候，恰好看見小郁在綰頭發(fā)。她把頭發(fā)緊緊地綰成男子模樣，露出光潔的額頭。

他舉起衣袖，掩唇一笑，肌膚的顏色幾乎和雪袍融在一起。

他說：“我記得你最是愛打扮了，怎么一直做男子的樣子？”

小郁幾乎是胸有成竹地笑了：“我的過去你并不……”

鳳青忽然打斷她，拿出一樣?xùn)|西來。

他指著那東西說：“你看，這樣的你才是我最喜歡的。”鳳青無限溫柔。

他手里拿著一枚瓔珞小像。經(jīng)年累月的摩挲，讓小像泛著溫潤的光。

那小像上的少女綰著雙平髻，笑眼盈盈，半嗔半喜。

小郁接過那枚小像，心里感嘆：果然是跟自己很像啊，怪不得鳳青也會認(rèn)錯人。

她想著怎么跟鳳青說自己并不是小像上的人，隨手翻到小像的另一面。

她的神情僵住。

那瓔珞小像的右下角赫然刻著一個小小的“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