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小鬱
七月。
陪都還是依舊繁華如往昔。
而今天,街上的人們都有種與衆不同的興奮,大家不約而同的朝南城門翹首以盼。
今天,是大軍大捷歸來的日子,與岑國苦戰兩年,代國第一次大捷,把岑國公子棠的軍隊逼至澄方江以北。而領軍的竟是先帝一朝林相的獨子林懷琛。
真真是年少有爲,代、岑兩國打了兩年的仗,被他一場水下奇襲給結束的乾乾淨淨,代國竟然在主帥戰死之後還能勝,一切的功勞都應該給林懷琛。
聞得這少年將軍生的端方清雋,今日還師,想是會高頭大馬,威風無限。
陪都裡所有待嫁的女子們都有意無意穿著打扮起來。代軍還師,是該舉國大慶的日子,在深閨的女子們因著這個出來走走,便不叫拋頭露面。何況,今天承平帝要爲迎大軍將在南門朱字橋爲林將軍接風。
女子們的心思豈非都一樣,承平帝登基不過幾年,僅選兩輪秀女,後宮尚未豐盈,林將軍更是尚未有一妻一妾,若有超凡出衆的美貌,得他們垂憐,下半輩子不是承平帝妃就是將軍夫人,這哪一樣不是榮寵無限?
晌午時分,陪都裡傳來了“隆隆”的雷鳴般的聲音。
“皇上,是大軍來了?!背菢窍?,一個灰衣內侍俯首對座上的人說。
鄭德殷放下月白色的汝窯茶杯,指尖在紫檀小幾上輕釦,手背幾近病態的白與深色的幾案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他好像什麼也沒聽到一樣,怔坐著,只是手指不停地扣著幾案。伴著越來越近的馬蹄聲,他扣得越來越急,七月的城門之下,盡是一片肅殺。
灰衣內侍不禁皺了皺眉,這樣的好日子,皇上又是怎麼了?
“篤篤”的聲音驟然停下。
鄭德殷彷彿如夢初醒般的,“小高,你怎麼不叫我,你看這大軍就要到我們眼前了呢!”
那名叫小高的灰衣內侍惶恐的跪下。
鄭德殷一甩袖子,疾步向前走著,然後頓下。
大軍最前的一人,一身玄衣,風塵僕僕,臉上有重重的疲憊,卻依然是英俊逼人。身後那滾滾而來的十萬將士彷彿只是他一人的陪襯。
大軍停下,那人翻身下馬,身後騎馬的將士們紛紛尾隨。
他單膝跪下,沉聲道:“臣林懷琛,攜軍歸來,參見陛下。”
鄭德殷微笑著攙他起來:“愛卿何必多禮?我代國功臣,必將千古流芳?!闭f罷,攜著他的手,朝陪都內城走去。
身後的將士們緊緊尾隨,亦步亦趨。
這是代國的風俗:凡有大捷而歸的將士,無論何時何地,皇帝一定要在朱字橋爲三軍接風,並與主帥相攜回宮,賜以獎賞,以示帝將和睦,國泰民安。
一路上,鄭德殷和林懷琛一直交談著。他告訴他打仗時不多的趣聞軼事,他打趣他該有一個將軍夫人了。
好一派和睦的景象。
有膽大的女子已經摘下頭上的木芙蓉扔在鄭德殷和林懷琛的腳下。
誰也不知道她此刻爲何如此大膽,就連她自己,也纔在扔過之後怔忡起來。街上的白衣黑衣兩位美少年實在是太過俊俏,她便忍不住拔下了花擲過去,卻忘了那兩個美少年竟然一個是聖上,一個是將軍。
女子愈規,實在太不成體統。
而鄭德殷先是驚異地看著這花,然後緩緩轉過身朝那女子笑了。那笑極淺,但也極溫柔,
溫柔的連這烈日撒下的灼人晴光也化去,只留下清風拂過。林懷琛也只低頭看著那木芙蓉,神色溫柔。
一瞬,彷彿得到了什麼鼓勵似的,陪都裡的女子擲下無數花朵。鋼鐵樣的將士也融化在這綺麗非常的花雨裡。
女子們紛紛以扇遮臉,倚在窗口。
騎馬倚斜橋,滿城紅袖招。
說的也大抵不過如此。
林懷琛撿起花兒,小心納在掌裡。
一道紅色的身影風一樣的撲到他懷裡,撞掉掌心的花。
他又驚又無奈,可懷裡的女子竟嚶嚶的哭了起來:“阿琛,你終於回來了……”
他低頭看清楚她,不覺失聲:“小鬱?”
“我等了你三年?!毙◆d摟著他脖子不放。
周遭驚起一陣陣喧譁,剛纔那個女子扔花已算是輕佻,現在這紅衣女子居然公然撲進林將軍懷裡。更奇怪的是林將軍不僅沒有推開她,還任她抱著。連鄭德殷也不僅好奇回望。
“小鬱,快放手,我的衣服髒。”
“就不?!毙◆d仰起淚跡未乾的臉,戳他胸口:“怎麼?見我不在,連別人的花都敢收。哎呀,了不起了你,林懷琛!”
林懷琛低頭看見小鬱似笑非笑的眼睛,說:“那時在南疆,你便是拿這木芙蓉砸我。”
“難爲你還記得我。”小鬱說著,笑出聲了:“就知道你不會忘了我?!?
林懷琛拉下她繞在他脖子上的手,走到鄭德殷面前。
“皇上見諒,她是臣未過門的妻子,鬱氏白茶?!?
鄭德殷瞭然:“白茶?好名字。鬱氏?鬱姓中原不多見,想必小鬱並非是中原人氏?!彼岔樦兴◆d。
“皇上聖明,小鬱是南疆人。”
紅衣少女在林懷琛的背後悄悄地探出半個腦袋,瞥了那少年皇帝一眼,自言自語道:“呀呀,這皇帝生的好俊俏。”
她以爲自己的動作是隱秘的,卻不想她動作之大幾乎要俯到林懷琛的身上去了,喃喃的自言也讓旁人聽了去。
等她再一次擡頭,才發現周遭的人幾乎都憋著笑,包括那個白衣的皇帝。
大家都笑了,她也傻乎乎的跟著笑。
滿街的人似乎都沒那麼開心過了。那一日,代國的都城陪都傳出震天的笑聲,聲音傳到澄方江畔,公子棠氣的一口血鬱在了胸前。
笑著笑著,有人累了,停下來。笑聲漸漸都停了,人們都在看小鬱。
街心的紅衣女子是美的,看清了她的臉就越發驚豔。她的美,生生的把滿街的女子的光華壓了下去。甚至,她身邊的兩個男子的光華也被她蓋住。
她和林懷琛站在一起沒有人不說是佳偶天成。
街後的十萬將士,站在他們身後,也都帶了可敬的氣質。
**************
鄭德殷斜斜的倚在塌上,手裡把玩著一方玉璽。
澄方江以北的人馬覬覦多時的玉璽,代國的王權,就這樣輕易地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誰說上蒼對每一個都是公平的呢?有些人生來就要做萬人敬仰的人,有些人偏偏茍活一世卻比螻蟻低賤。鄭德殷想到這裡,嘴角泛起一絲冷笑,懶懶地丟下玉璽,走到窗前。
站在陪都最高的奉正樓上,他腳底踩得是萬點燈火,風雨中也搖曳著的多少人的期冀,全爲一個“家”。代國,也自然是他的家。
他不是不愛這個家的。年幼時,把心底全部的愛戀和依賴,都留給了他。小小的他,在迷霧深鎖的九重宮闕里奔跑,一直跑到那王位下面,然後坐了上去,然後站在了這兒。只是那些陪他跑的人,全都不在了。他的感情也一點一點冷了下去。
可是,現在,他要是跟別人說他的國,他的家,保不住了怎麼辦?
誰能爲他保家衛國?
有麼?沒有吧!
他要怎麼辦?他能怎麼辦?
五月接到密報,探子說:林懷琛與岑國公子棠在失蹤三月有餘的巖谷死裡逃生,林懷琛帶去偷襲的三百死士和棠反擊的一千餘將士竟無一生還。諾大的巖谷竟然只有他們兩人走出來。
爲什麼?
在六月,林懷琛堅持在主帥戰死之後發動一場水下奇襲。不僅成功了,還將岑軍逼至澄方江以北。
戰事未免太過順利。一個曾經的貴公子對戰事的預料可以如此老辣嗎?
鄭德殷的眉頭突突的跳。
“小高?!彼辛寺暋?
那灰衣的內侍從隱約的黑暗裡走了出來,“皇上?!?
“你說,這世上有沒有永遠的忠誠?”鄭德殷靠在硃色的欄桿上,問。
小高伏在地上,聲音從鄭德殷的腳邊傳來:“皇上,這世上哪有永遠的忠誠?”他用卑微的姿勢,竟吐出了這樣一句話。
“哈哈。”鄭德殷似乎覺得很好笑,用腳碰碰小高的肩:“這麼說,小高對我也不是真心?”
小高身子略略動了動,說:“小高是對皇上忠誠。但是那是皇上?!彼致月詳E起身子,聲音愈發清晰地傳到鄭德殷的耳朵裡,“但是,倘若有一天您不是皇上了,小高便不會對您忠誠了?!?
鄭德殷蹲下身子,擡起小高的頭,笑著問:“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小高艱難的撐在地上,說:“小高今天已有必死的決心,無論如何我都要說。”
鄭德殷玩笑般的看著他,站起身來。他白色的衣衫被風吹起,擋住了小高的視線,擋住了他的悲愴。
“你是朕從小的玩伴,今日盡然也這樣求死。呵,你們都是這樣?!?
小高正正衣冠,說:“小高從小進宮,是皇上的玩伴。我對皇上忠誠,是因爲皇家在我快餓死的時候讓我進宮,給我飯吃。但是我想,一個人的求生的慾望總是要大於對別人的忠誠。如果有一天代國亡了,小高也會死。我死不爲別的,只因爲我是皇上的侍從,是皇上的臣民。那一刻,我一定會怨恨您,也必不會再想什麼忠誠。所謂‘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小高能這麼想,那麼天下千萬百姓又何嘗不會這麼想?”
鄭德殷低頭看他,笑容淺淺:“繼續說?!?
“所以,要讓別人忠誠於您,您自己必須先強大起來!小高現在還能忠誠於您,但是有些已經不能了。您不行動,說不定不久江山將他姓?!?
小高跪直了,目光灼灼。
“呵,你還是我認識的小高麼?竟如此伶牙俐齒。”
他又問:“既然那麼怕死,爲什麼又要說?”
鄭德殷站在星光般的萬家燈火上,白色的衣衫一層一層的被吹動,恍如臨風歸去的謫仙人。
小高悲愴的笑著:“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能做一個賢臣,也是小高最後的福分。”
“爲什麼突然說這些?”鄭德殷垂下頭去,“難道代國一定會亡麼?”他的聲音一絲感情也沒有,有的只是無盡的疑惑與不解。平淡的、清冷的,彷彿這不是他的國家,彷彿他在乎的也只是代國爲什麼要亡了,而不是代國就要亡了。
小高的聲音陡的尖利起來:“皇上,您忘了密報的事?若是有一天代國腹背受敵,想不亡也難啊?!?
小高一人尖利至顫抖的聲音盤旋在奉正樓上,久久不散。
“我該回寢殿了?!编嵉乱笞哌^小高身旁,手指垂下,顏色幾乎要與白衣連成一片。
黑暗裡又走出一個內侍,問:“那小高如何處置?”
鄭德殷看看小高,說:“先讓他跪一夜?!?
說罷,便走了。
黑暗裡,無數身影也隨他走了。
這小小的奉正樓裡到底藏了幾個人?
小高瑟瑟的身影在夜色裡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