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離素看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才猛然想起,似乎下人回報說,雪園的那個女人有了身孕。她當時也沒當真,此時眼見爲實,吃了一驚過後,才知楚王將她保護的有多好。
這個消息在宮裡竟然無人得知!
若不是她暗中打聽,怕是也無法得知這個重大的消息。
一個無名無分的女人,憑什麼懷著龍種?
她纔是楚國後宮真正的主人,她纔是配生下王子的那個人!
鍾離素此刻心中的嫉妒之火熊熊燃燒著,也完全忘了她的姑母對她的千叮嚀萬囑咐,大局爲重。
此刻她的心裡哪還有什麼大局爲重,她只想將眼前這個女人推入地獄,再也無法跟她爭所愛之人的心。
褚賓娘見她臉色凝重,也沒多想什麼,轉身欲要走開。
剛邁開半步,卻被人拉住手臂。
只見鍾離素嫣然笑道:“你說,王上究竟是有多愛你?本公主便替你來試一試王上的真心,看王上是選你?還是選楚國的江山?”
褚賓娘還未聽明白她話裡的意思,便覺手臂上的力道一緊,緊接著身子的重力全部向著橋欄邊倒去,僅是一瞬,刺骨的涼襲遍全身。
透過水霧,她朦朧間看到,橋欄邊站著的那女子帶著笑容俯瞰著她,那笑容裡滿是挑釁,又帶著一絲勝利的喜悅。
失去意識的前一刻,褚賓娘終於明白了鍾離素的話。
子皙若是因她落水就此取消了聯姻,便是選了她。若是……依舊娶了鍾離素,便是棄了她選了江山。
沉沉的黑暗將褚賓孃的意識全部淹沒,她的心中只留了一個問句,他會選哪個?
“姑娘!”小如驚呼著跑過去。
侍衛們也跟著跑過去,緊接著跳下水救人。
鍾離素看著眼前亂成一團,冷笑著搖了搖頭,好似剛纔推人的手沾了灰塵一般,拍了幾下,便轉身離去。
似乎眼前的風波跟她毫無關係,她只是一個路過的看戲人。
布衣男子站在蒼山下,對著一處孤墳祭拜。
旁邊站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
布衣男子拉著小女孩跪下,道:“賓兒,拜你姑母。”
小女孩聽話的跪下磕了三個頭。
她看著阿爹不怎麼高興的臉,天真的問道:“姑母爲什麼要睡在土裡?不跟我們一起住嗎?”
布衣男子遙望著遠方,道:“你姑母喜歡那個地方,那裡有她喜歡的人。”
小女孩不解,哪有人喜歡有髒又暗的土地下?
布衣男子掩去目中蒼涼,半蹲下身,寵溺的撫摸著小女孩的頭髮,微笑著道:“賓兒一定要記住阿爹的話,不要喜歡上姓楚的人,也不要跟他們有任何牽扯,阿爹此生最後悔的事,就是沒有保護好你姑母,但阿爹也不能保護你一輩子的,阿爹不希望你像你姑母一樣,爲了所愛而不顧性命,天意容不下兩家人的姻緣,你千萬不要去違背天命。”
小女孩只是瞪著眼聽著,心裡卻暗道,阿爹何時變得這樣囉嗦,說了好多她聽不懂的話。
她喜歡陽光明媚,喜歡燦爛的梨花,纔不會像姑母那樣,住在髒髒的土裡。
小女孩正在歪著腦袋思考著,卻見布衣男子的身影慢慢的模糊,她焦急的叫著“阿爹阿爹”,去抓阿爹的衣服,卻什麼也沒抓到,只見阿爹微笑著跟她說:一定要記住阿爹所說的話,一定要記住!
最後阿爹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見,只留她孤身一人,周圍漫延這濃濃的迷霧,她心裡又慌又怕,卻再也發不出聲音,只覺得身體很痛很冷,心也很痛很冷。
這是褚賓孃的夢境。
當時年幼,阿爹要她謹記的話,早已在漫長的歲月裡被忘了個乾淨,如今沉沉的夢中,阿爹的話再次浮現,清清楚楚一字一句的印在她的腦海裡。
姑母躲不過的劫,她又如何避得開躲得掉。
“阿爹,不要留我一人,不要丟下我,阿爹……”
褚賓娘仍是困在夢中醒不來,她哭著囈語著,好似極其的痛苦。
她臉上的淚珠和汗珠交雜著,早已分不清是身體的疼痛多一些,還是內心的傷心多一些。
楚子皙緊握著褚賓孃的手,一刻也不敢放鬆。
見到褚賓娘掙扎著哭泣,很痛苦的樣子,楚子皙驚慌到不知所措,只是高聲呼到:“醫官!醫官!快過來看看她這是怎麼了!”
醫官快步走過來,提著膽子仔細把了脈,躬身回道:“姑娘先前有孕在身之時,便有心氣不通的跡象,怕是平日也沒好好用膳調養,如今……”語氣更加謹慎了些,“如今落水,寒氣入體,又加上小產,身體的承受能力已是到了極限,此時正是心魂意志最薄弱的時刻,這般樣子怕是入了夢靨,若是……”
“若是什麼?”楚子皙聲音透著寒氣。
醫官戰戰兢兢回道:“若是姑娘的求生意志不夠強烈,怕是不願從夢裡醒過來。”
“如何才能讓她醒過來?”楚子皙看著褚賓娘因痛苦緊皺的眉頭,心也跟著被揪緊了一樣。
“臣斗膽,恕臣直言,若是王上是姑娘的親近之人,便喚回姑娘的求生意志。說些和姑娘之間美好的事,但凡是值得姑娘高興的事都可以說一說,若姑娘聽了進去,便舒緩了心結,之後醒來便不成問題。”
良久,楚子皙緩緩道:“本王知道了,你們都退下吧。”
醫官和宮人們皆趨步離去,只留楚子皙一人。
昏黃的燈光打在他的身上,那身影,蒼涼寂寞。
農家小院,簡陋的佈置,簡陋的牀板。
牀板之上,躺著一男子,面如死灰,不停的咳嗽著。
牀頭坐著一個婦人,正在給他喂藥。
牀邊站著一個少女,正擔憂的看著生病的男子。
那奄奄一息的男子將少女喚到身邊,苦心道:“賓兒,阿爹要你以阿爹的名義發個誓言,你可願意?”
少女細聲抽泣著:“阿爹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只求阿爹不要丟下我和阿孃……”
她幼時以爲,阿爹思念的姑母只是去了別的地方,只是不在他們身邊而已,後來才知,姑母不是去了別處,而是永遠的消失了,在這世間任何地方都看不到了,這就是大人們口中所說的死亡。
而她知道,如今死亡降臨到阿爹的身上了。
“我發誓,今生不與王族中人有任何牽扯,若是違背了誓言,阿爹便在黃泉之下,不得安寧……”
褚賓娘站在夢境之中,看著少女的眼淚,聽著少女的誓言,心撕裂般的疼著,她想上前安慰那哭泣的少女,卻無人看得到她,無人聽得到她。
夢境之外,楚子皙緊緊握著褚賓孃的手,而他的手也已被褚賓娘過大的力道抓出幾道青痕,但他似乎絲毫感受不到疼痛,依舊低聲附在她耳邊,溫柔的安慰著她。
褚賓孃的胡亂囈語,每字每句都扎著他的心。
“阿爹,不要丟下我……賓兒害怕……”
“賓兒不要怕,我在你身邊,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我錯了,阿爹,是賓兒錯了,賓兒不該不聽你的話……”
“這一切,都不是賓兒的錯,是我太自私,從來不去顧及賓兒的感受……”
……
楚子皙明知道褚賓娘聽不到她的話,卻還是耐心的說著,似是在懺悔。
而褚賓孃的夢境還在繼續。
此時夢裡已不再是阿爹阿孃,而是楚子皙。
逍遙村相遇相識,蘊香居相伴相知,王宮裡的甜蜜和坎坷。
這一切,是夢境,也是現實。
待到最後,眼前所有的一切皆都散去,只留下一張憤恨的臉。
是鍾離素。
“你說,王上究竟是有多愛你?本公主便替你來試一試王上的真心,看王上是選你?還是選楚國的江山?”
……
“子皙,子皙……”
“賓兒,我在。”楚子皙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有些緊張和激動。
褚賓娘似是聽到了他的迴應,接著低聲囈語:“子皙,我冷……”
楚子皙將她在外的手塞到錦被裡,將她的身子裹緊,而後抱在自己懷裡。
“賓兒不要怕,是我錯了,我不該將賓兒捲入王室的紛爭中,更不該自以爲是,以爲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是我錯了,錯了……”深沉的聲音中似乎帶著哽咽。
而褚賓娘此刻的情緒已慢慢的穩定,不再囈語,不再掙扎,額頭的冷汗也漸漸落了。
她夢到有人溫柔喚她的名字,有人擁她入懷,那懷抱溫暖如春陽。
夢裡的黑暗散去,眼前漸漸出現清晰明朗的景象。
她嗅著鼻尖那熟悉的淡淡香味,內心的恐懼和慌亂也漸漸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