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酒杯盤碟微微晃動,酒水雖搖,卻并無溢出一點。
江晟天眼無懼意,直視四人咄咄逼人的目光,笑容自若不驚。
“我已離開天風幫多時,忠心耿耿地投入到李林甫丞相的門下,一心只為丞相辦事。”江晟天淡笑言道,似當對方是和自己一樣不諳武功的人,不存在任何差距。
“江公子所言極是,他已摒棄了天風幫幫主的身份,一心一意效忠丞相。”葉之杭為他開口解圍。
陸熾陰四人依然疑色不減地盯著江晟天。葉之杭所言并不能盡釋他們心中懷疑,但他們始終是要給面子葉之杭,敷衍地舉了舉酒杯,與江晟天相互敬了一杯。
“我們今天邀大家來,就是商量關于天風幫的事。”江晟天眉目掃過,眼帶陰笑詭秘,饒是陸熾陰他們四人人老成精,也被江晟天這陣目光看得心寒。
元凡一氣激上,顧不上失態(tài)怒拍了桌面,這下可就將酒水都震出來了,一副義憤填膺之貌,“天風幫的事又與我們有何干?我們沒找他們麻煩,已經(jīng)是給足了天大的面子了。”
葉之杭不屑冷道:“你們根本沒有這個膽子,這個能力,少在這里口出狂言。”
元凡被葉之杭這樣一說,滿腹火氣壓在了肚子里,葉之杭武功蓋世,自己又不好發(fā)作,只得悶悶地一酒灌喉。
江晟天微微一笑,道:“聽說四位幫中主營的生意被天風幫打壓得體無完膚,甚至連維系幫派的運作都成問題,不知此事當真?”
四人眉毛怒挑向他,賀承飄寒聲道:“江公子這話是什么意思?”
江晟天繼續(xù)笑道:“我并無要羞辱四位的意思,天風幫貪得無厭,欺人太甚,丞相和我等都看不過眼,希望能滅滅他們的氣焰。”
四人聽江晟天此言,臉色才稍稍緩和下來。
“此話怎講?”陸熾陰隱約猜到了江晟天的意圖,卻并無點破。
江晟天抬高了頭,聲量卻壓了下去,“丞相想和四位合作,一同對付天風幫。”
風盛起,吹得池面上波蕩連連。葉舞沙沙,樹影森森,亭中即使有通明燈火,此時都顯得幽暗深邃。
陸熾陰先是望了望葉之杭,葉之杭默不作聲,保持臉上淡笑,算是默認,才肯信江晟天所言。
“你本是天風幫幫主,叫我們怎么相信你?”柳飛龍毫不客氣地說出自己的顧慮。
咔嚓!
江晟天幾乎捏碎自己的拳頭,手上青筋悚然暴起。他面目如浴恨火之中,猙獰似魔,雙瞳就要脫眶射出。
“你們可知天風幫待我如何?”江晟天語聲顫抖,像被人扣著喉嚨一樣。
四人見江晟天這般模樣,一時也忘記自己武功遠在他之上,根本不需對他懷有任何懼意,但下意識之下還是往后退了一小步。
“在我淪為喪家犬后,是丞相識得我身上才能,將我納入相府,我才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價值所在。”江晟天說著望向亭外,遙望皓月,滿心滄桑似是對著黑如漆墨的夜空才能盡舒,“天風幫根本就不將我放在眼內(nèi),一切都是陳如風獨斷專橫,我這個幫主只是虛有其名罷了。既然他們?nèi)绱私^情絕義,我又何須對他們客氣?”
看江晟天說得恨意難述,與天風幫大有過節(jié),四人才完全放下了戒心。
“那么,江公子有何打算呢?”元凡問道。
江晟天略略平伏激蕩的心情,拂袖轉身,重新?lián)Q上一張深笑的臉:“四位只需跟我們配合,到時我們可助四位的門派復當日光景,米行、漕運、綢緞三行按當日規(guī)模重歸你們所掌,我們丞相就只有一個天風幫!”
江晟天一番言語,四人頓時驚怔當場,呆呆望著他。
雖然不諳任何武功,江晟天此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氣勢可比眾多習武之人都要強厲得多,讓人不得不折服,對他言聽計從。
“你做得很好。”陸熾陰四人離去后,葉之杭和江晟天憑欄望去,星滿夜空,月色如水,二人背影相互輝映,葉之杭身背要較為偉岸,江晟天便如一尊小石立在他旁邊。
江晟天臉上褪去假惺惺的表情,不再是剛剛那般慷慨激昂,滿腔對天風幫的怨怒。
水入眼瞳,波光隨目光盈盈蕩漾,一圈扣一圈。
“本份之事而已。”江晟天淡淡答道。
“不枉丞相對你如此看重,只是稍稍七情上面,就能令四幫派與我們聯(lián)手……”
葉之杭正說著,被江晟天狠狠地瞪了一眼。但他是何方人物,怎么為江晟天的一下狠目所懾,繼續(xù)面色不改地道:“天風幫必然是丞相的囊中之物。”
江晟天獨自生著悶氣,不再理會他。
葉之杭眼色深遠,一直凝視著江晟天,就如蒼穹一樣不見盡頭。
“我知道,你此時必在想自己方才的所作所為,都是不忠不義之舉。畢竟你曾為天風幫幫主,做出如此出賣自己幫派是為不忠;你又與陳如風同為兄弟,如今與他為敵是為不義;但為了要出人頭地,能夠迎娶李音如,你又不得不去做這些違背自己意愿的不忠不義之事,心中矛盾不已,才如此惆悵。”葉之杭一語道破他心事,足見其眼光高明。
江晟天卻不為所動,只望天而思。
“我要告訴你的是,一味講忠義,是成不了大事的。就如我這樣,如果當初我不違背‘忠義’這二字,我根本活不到今天。”江晟天聽他居然說到自己身上,忍不住望向了他。
葉之杭眼中并無悔意,反倒有幾分嘲笑,“你認為當日我為何能得丞相庇佑,白葉堂全部人都遭受滅頂之災,唯獨我是安然無恙?”
江晟天眼中忽現(xiàn)驚恐。
他想到了一個恐怖之處。
漆黑夜影侵入到葉之杭的眼中,不見其神采。
“白葉堂罪犯滔天,謀反之罪,理應是無一能幸免的。”葉之杭仰首閉眼,淡淡地笑著。江晟天目中驚惶與惑然交集,感覺葉之杭與莫測的黑夜已然融在一起,無從捉摸。
“當初是我透露了他們的走向,借此戴罪立功,其間也有丞相的功勞,白葉堂余孽在逃往西域的路途上被一網(wǎng)打盡!”葉之杭一口氣說出。
天邊似有無聲怨雷響起,可葉之杭無驚無覺,只是笑容之上平添了幾分顫栗。
“是你出賣了他們。”江晟天低著頭,愈發(fā)覺得葉之杭的可怕。
“沒錯。當時情況危急,朝廷的追兵已經(jīng)包圍了整個山頭,我們根本無處可逃,遲早會被他們搜出的。”葉之杭道,“我不這樣做,白葉堂便全軍覆沒了。”
烏云蔽月,昏暗的燈火隨風搖曳。
“你犧牲全部人來保全你一個人,你的良心過意的去嗎?”
“良心?”葉之杭哼笑了一聲,“反正全都是死,倒不如留下我一人性命!”
話聲一落,江晟天頓覺鋒寒遍體,不由自主往后一縮,對此時籠罩在夜色之中的葉之杭退避三舍。
“江晟天,我告訴你,講究忠義之人都是笨人,唯獨像我和丞相這樣的人,才有資格做凌駕眾人之上的強者!”葉之杭話語猶如鏘然出鞘的利劍,“你要做出成就來,就必須放下忠義,一心為己求存!”
猶如一股冷水當頭澆來,將他渾身淋個濕透,不知這種感覺是醍醐灌頂,還是認清了這世態(tài)險惡的涼意。
拋開忠義,方能成大事!
這句話一直縈繞在他的耳邊,久久不絕。
他的心不斷地在爭辯著這句話的對錯,種種往事掠上心頭,寧州之時文子成不講忠義,與他們撇清關系,劫取貢品一罪全數(shù)推在自己身上;他自己不講忠義,按李林甫之言將冤枉趙奉璋的罪證放到他府上,終成功為自己洗脫冤情……
他忽然覺得自己腦袋一片凌亂,就像互相纏結的麻繩一樣,捆成一團難以理清。
“江公子!”不知不覺間他已走回了相府,聽得有人低聲叫喊自己,才轉過頭來,發(fā)現(xiàn)萍姐正藏在屋角旁,但以她那肥胖的身形,選擇這種顯而易見的匿藏位置是十分不理智的。
萍姐對他打了幾個手勢,江晟天心感疑惑,走了過去。
“小姐想見你!”萍姐湊在他耳根旁低聲道。
江晟天一怔,天色已晚,自己在此時去見李音如,似乎有點于理不合。
但既然是李音如提出的,他也顧忌不了太多,鬼鬼祟祟地跟著萍姐溜進東邊廂房之中。
來到李音如住所前,燈火尚明,萍姐引了他進房中,李音如俏然坐在床邊,見江晟天已到,歡喜得一站起來。
“我去把風。”萍姐做了個小聲說話的手勢,便扭動著肥胖的身軀,出了門去。
李音如撲到江晟天身前,喜中又帶點嗔怨道:“這段時間不見你來,可將我的心念死了。”
江晟天打量著懷中伊人,青絲如瀑,垂在自己的胸前,香味觸鼻可聞,柔柔讓人生憐。
恍惚間,他的手將她的腰抱緊。
“這段時間事都比較忙。”
二人幾可聽到對方的心跳聲。
江晟天心最深處生出一陣凄婉難割之意,就像是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件自己夢寐以求的珍寶,總感覺隨時會從自己的手中溜走。
他想擁有永恒。
難道有人會甘心舍得自己心愛之人,看著她從自己懷中離去?
閉上眼睛,葉之杭的話又在腦海之中縈繞。
“拋開忠義,方成大事!”
李音如自然不會知道江晟天此時的心思,只知他將自己摟得很緊,很緊,心中生出依偎之意,喜滋滋地靠在他的胸膛上。
“不如我跟爹說說,讓他不要給你太多的負擔?”
江晟天松開了她,情深款款地望著她的眼睛,搖了搖頭。
“我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事成之后我便可以迎娶你了。”江晟天忍不住說道。
李音如驚喜交加地道:“是什么事?”
江晟天口一僵,他總不能說,自己要和她的父親一同對付天風幫和陳如風。
“放心好了,不是什么難事。”江晟天神秘一笑,輕輕刮了刮她的臉蛋。
夜深人靜,依舊是那棵黑樹之下,一個人影倚樹靜候。
一個人走來,挾著夜凄之風,走近那個樹下守候的人。
葉之杭看到他,一笑:“沒想到這次是你主動相約,有何事?”
江晟天冷厲決絕的聲音道:“我已想好全盤計策,對付天風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