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粱一夢,恍若三生——
“亞父,我想母親?!?
“你長得就像你母親。”
六歲,亞父帶著他,在草原邊上流浪。亞父患病,兩人幾日未食,在極度虛弱中,他用一把彎刀匕首,殺死一頭狼。當兩人囫圇吞食一隻烤焦的野獸時,他突然渴望,那從未見過的母親。他的亞父講得最多的,是他的母親如何漂亮,如何能幹,還有,如何遭奸人背叛……
“亞父,我的父親是誰?”
“天女擇婿,都是無名氏?!?
十歲,他已經深知,人人皆有生養父母。於是開始好奇,自己的父親,又是怎樣一個人。他的亞父卻將臉色一沉,告訴他說,狐族天女的兒子,不需要父親。並重申他生來的責任——他的出生日,便是雲都狐族的受難日,整夜的圍攻屠城,三日的焚城大火,然後,一座城池,一夜消失。所以,他必須報仇。也罷,亞父曾是雲都城的大祭司,通天入地,卻從他襁褓之時起,就開始養他,教他,陪他流浪,幫他復仇,不是父親,勝似父親。
“亞父,我遇見一個女子,我好像喜歡上她了?!?
“你這個頑劣子!”
十八歲,在香雪海里,那個嘴脣乾裂,雙目暫盲,狼狽不堪的女子,還一副驕傲神色,口口聲聲要報他救命之恩,許他榮華富貴,許他夫妻情緣,卻是將他錯認爲他人。他卻覺得,心中如同崩裂出一股甘泉,他不清楚,是不是母親的在天之靈,憐他寂寞。亞父知道後,卻是長袖一揮,舉起一巴掌,差點就摑他臉上。
然而,那股甘泉,從此,汩汩流淌,滋潤心田,再也沒有乾涸。他費盡心思,靠近她,再靠近她,每一次的拼命靠近,似乎已經心心相印,血脈相連,卻又突然有股無形的力量,蠻橫地推遠,無數次的溫存纏綿,卻發現是一場場的悵然驚夢。
一如此刻這夢裡,明知是夢,卻寧願溺進去,不願醒,因爲清楚地知道,醒來時分,便又是那冰雪戰場,血債使命,刺骨寒心。
然而,他不願醒,卻有人偏要催他醒。先是徐老爺子的聲音,老人家絮絮叨叨,說傷口未合,風寒未愈,不能折騰;繼而是裴炎的焦慮,說十萬火急,不僅事關大局,且還關係到比大局更重要的東西,無論如何要將他喚醒……
在這樣一片爭吵中,鳳玄墨只好徹底地清醒過來。
然後便是聽裴炎說戲似的,講著幾日的變故,從他背了一背的箭傷與渾身冰渣回南岸軍營開始講起,西凌遞國書談和,一併送來的還有手腳筋斷骨裂的阿依蓮,曦軍八百里加急,向曦京送信報捷,西凌王心急火燎地娶新後,薩力和表演箭術,趁機殺新王后,西凌王擋箭,箭傷不治而亡,一直到今晨新王后牽著小王子,沉著臉色,讓裴炎火速帶話,要他去悼唁……
接下來,他便再也聽不進去徐老爺子在一邊說什麼了,他打斷那無盡的絮叨,只央求那老人家,重新將他的傷口緊實包紮,然後,著衣,掛甲,囑咐裴炎,一切照原計劃行事,然後,點了三十名鸞衛營出身的精銳好手,奔河灣對面,去給西凌王弔唁去了。
西凌王的停戰談和,他覺得甚好,眼下的戰爭局勢,本就無甚懸念,能止戈息武而取西凌,再好不過。
西凌王的中箭身亡,他也不好奇。年初,亞父就說過,西凌王患怪異隱疾,他派人送去的解藥,是取他的狐王之血煉製而成,表面是速治疾患的靈丹,實則慢性取命的毒藥。即便沒有中這一箭,等長河冰封之際,那老王也將凍骨僵血而亡,屆時,便是征伐王庭的最好時機。
只是,薩力和突然生變,竟要舉箭殺她,他有些心急。一定是亞父在插手了,他知道,亞父對他最不滿意的一件事情是,是怨他輕率血誓,認她爲主,將雲都拱手讓人。如果,亞父對她開始心生不滿——即然是雲都之主,卻偏要做西凌王后,亞父一定會對她不滿。西凌王庭裡,有許多狐族的人……那女人,如今隻身一人在那裡,如羊在虎口……
他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到她身邊去,不能再讓她受到一絲傷害。他再也無法承受,她看他時,那種看騙子的受傷眼神。
等過了河,上了岸,入了營,卻發現,諾大一個西凌王庭,大王薨逝,卻無悲慼,守衛關卡,一如既往,在他看來,井然有序卻又破綻百出。倒是見了他一行,如同見了熟人似的,依次放行,一直將他放入王庭中心,那頂西凌王的王帳。
他也不客氣,徑直就走了進去,反正也無人攔他,反倒是覺得,有人專門等著他來一樣。
然而,下一刻,他看見的景象,讓他瞠目結舌,一種無名的火苗直從腳底升起,將他烤得全身發軟,讓他心裡脹得發慌。
那個讓他心尖子都快要烤焦的女人,正依偎在那傳說中已經中箭身亡的西凌大王身邊,說依偎還過於斯文了,那簡直就是半個身子貼在那大王身上,兩個人一起埋在一堆厚厚的獸皮裡。那兩隻纖纖玉手,在那大王身上摸進摸出,又是捏手,又是探心,那嬌嬌聲音,一句接一句的關切呢喃:
“這手腳爲什麼這麼冷?跟冰塊似的,我叫他們把爐火再生旺一些?!?
“傷口痛不痛,要不要服一點止痛的湯藥?”
“那日紫衣用石頭烤出來的羊肉,很香,是不是?想不想吃一點,我這就讓她再烤?!?
“你倒是說句話呀……”那聲音裡,依稀帶著哭腔,是真心的關切與用情。
那大王似乎昏睡了,又不甚其煩,便瞇了眼看她,沉沉地說了一句:
“你這丫頭,吵死了,讓我睡會兒?!蹦锹曇粞e,惱意中帶著愛憐。
“你這爲老不尊的,嚇死我了。”她就破涕爲笑,撒嬌作勢要捶打,高高舉起的拳頭,卻又捨不得打那大王身上,輕輕沒入他身旁的獸皮裡。
那光景,說不出的……你儂我儂,情真意切,纏綿悱惻。
鳳玄墨便立在那帳門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中酸意滿滿,卻又不捨離去,一時手足無措,僵在了那裡。
終於,那後知後覺的女人轉頭見了他,果然是驚喜萬分,眉梢一揚,眼神閃亮,一邊喚他,一邊爬起身來:
“阿墨,你終於來了。你的血,不是能夠攝心續命嗎?你快救救他?!?
話音未落,人已至跟前,飛蝶戀花,小鳥回巢般,張了手臂來,傾身抱住他。
那雙玲瓏小手,就扣在他後腰上,那花蕊臉龐,就擱他頸下胸間,那發間馨香,絲絲入比鼻,沁得他渾身都在顫。他一口口吸著那柔軟氣息,便有種衝動,想要擡起手來,將她狠狠地反抱了,甚至……
可是,心中又實在是堵得慌,這女人,見了誰都要傾身張臂去抱嗎?她一聲召喚,他就二話不說,半死不活也要爬起來,撲天搶地地攆過來,刀山火海也闖進來,來了,才發現,原來,她不是需要他,而是,需要他的血,來救她的大王!
“我救不了!”他冷聲說到,想要推開她,又捨不得那比夢中真實千萬倍的懷抱,即便透過身上冰冷堅硬的甲衣,仍然有一種魂銷色受的柔軟。
“你怎麼了?”心口間那小人兒終於覺察他的情緒,擡起頭來,凝眉閃目,疑惑地問他。
“沒什麼?!彼豢皩σ?,將頭別開去。那小人兒便偏過頭來,追著來捉他的眼神,他左右躲閃,她就左右追來。還蠻橫地探手上來,竟是要來捉他的下巴,他條件反射,將那隻亂來的小手捏了,另一隻手卻趁機而上,撫上他的臉頰,溫軟的手指,輕輕的語氣,如撫在他心上:
“裴炎說你又是箭傷又是風寒,確實消瘦了些……”
“公主……爲什麼要救他?”他於那說不出的熨帖中,強制閉眼閉心,悶聲問到。心中涌動,酸酸脹脹,彆扭萬分,她難道不知,他心心念念,半生掙扎,就是爲了滅那人的國度,取他的性命嗎?
“我……”那小人兒一時語塞,繼續將他探究了片刻,突然一聲輕笑,伸手過去,依舊將他的後腰抱了,還是那副伶牙俐齒的模樣,依稀還帶著嬌嬌笑意:
“我昨天才嫁給他,他是我的夫君,我當然想要救他?!眱叭灰粋€死心塌地的新嫁娘。
鳳玄墨便反手過去,將身後那雙小手捉了,狠狠捏住,再撒開來,一個轉身,要出帳外去。
“鳳玄墨,你站?。 ?
身後那人突然正了聲色,陡然沉了聲音,呵住他。他身形一凝,不由自主,便停住了。
那小人兒攆他身前來,仰起頭看著他,凝神肅然,說了一句:
“他是你的父親。”
他花了好幾息功夫,來消化這句話。在確認自己的確是耳聰目明,不是幻覺夢境之後,再回頭去看那似乎在昏沉入睡的西凌王,便覺得,此生,從未有過如此刻的混亂,震驚,恍然,還有無力與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