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翌日天光微曉時分,夜云熙神智先醒,雙目未睜,一夜的綺麗,陡然跳入腦海。
正想著得趕緊起來,先離了這是非地再說,卻感覺有什么事物,在她臉上描繪。凝神細察,原是那粗糙的指腹,從眉梢到眼窩,再到到鼻尖,從耳廓到臉頰,再到唇邊,細細地摸,又有熱熱的鼻息湊上來,輕輕地嗅,接著是溫潤的唇,點水似的來觸,一連串的輕悄動作,怕是將她驚醒了,反復地離了又來,像是在貪那下一口。
她生怕一睜眼,就眉頭碰額頭,鼻尖對鼻尖,那多尷尬,便不動聲色,依舊舒眉閉目,仿佛睡得正酣,任他一陣亂摸亂嗅。
可那眉梢與頰邊,被他弄得好癢,好想擠眉弄眼,或是抬手打掉,又覺得好笑,就在快要繃不住,撲哧笑出聲來時,突然,一聲悠長的號角聲響起,解了她的強裝之圍。
正在那蒼涼吹角中緩了神經,第二聲號角隨之再起,緊接著,第三聲再起。夜云熙就心中猛沉,一個睜眼,囫圇掀被,飛快地坐了起來。
王庭三十里連營,吹角預警。吹角一聲,部族歸來;吹角兩聲,馬賊襲擊,吹角三聲,外邦入侵。
外邦入侵,這草原腹地月亮灣,除了長河對岸的十幾萬曦朝軍隊,哪來的外邦?算著時日,長河的冰也厚得可以承載千軍萬馬了。
她心中狂飆,猛地轉過頭去,狠狠地盯著,正跟著她坐起來那人。極力忍了想要撲過去,將他摁住的沖動,卻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撒潑聲音,沖著他大喊:
“鳳玄墨,你什么意思?”
那人被她的氣勢震懾,慢了半拍,未作出即時回應。
她想不通眼前這人,怎么能夠這樣?看著是截木頭,結果是個樹精。不可遏制那如潮上涌的心氣,繼續沖他發難:
“兩國停戰談和,你讓他們過河來作什么!”
說完,徑直跳下榻來,去撿地上的外袍穿,穿得磕磕碰碰,也咬牙硬撐了。她覺得,已經沒臉叫紫衣進來幫她梳妝了。昨夜,是她上趕著爬上榻去,要與他相擁而眠,醒來等著她的,卻又是驚心動魄的欺騙!一切事情,太過滑稽,太過荒唐。
那人也在一邊飛快地穿衣,就像在比誰的身手快。當然,搶在她勉強穿戴整齊,要沖出帳門之前,他已經在身前堵了她,急切地說到:
“公主,相信我,我沒有。”
“鬼才相信你!”她將那堵擋在面前的肉墻,使力往旁邊一推,就要往外閃人。
鳳玄墨也是給逼急了,一步追上來,一個攔腰截腿,八爪纏抱,就將她從身后困住,頓時動彈不得。
“公主,聽我說,”急促的話語,從耳畔一句接一句地襲來,“他臨終前,問過我,想不想要西凌。想的話,可以亮了身份,重兵取了便是,不想的話,就隱姓埋名,護好托雷。我說,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只想要你。
“對岸的大軍,沒有我的命令,他們不會有任何行動,也不會貿然過河來。當然,如果是曦軍有變,……這個征西大將軍,我不做也罷。如果是云都的人來了,要討伐我未盡血盟,不報族仇,……這個狐族之首,我不當也罷。”
他倉促說完,生怕她沒耐性聽,還想掏些心窩,卻又不知該先說那一句,就僵在了那里。終歸是笨嘴拙舌的人。
夜云熙將他的話在心中過了一遍,心中暗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也許,她是被他騙得怕了,也許,她是怕再一次被他騙。心中起伏,對他的切切言語,也不置可否,只說了一句:
“但愿,你的長生天保佑你。”
說完,撥開纏在她身上的手腳,遂將不太整齊的衣袍,用披風裹了,散著的一頭青絲,用風帽兜了,鉆出帳簾,立馬變身那威武王太后,開始頤氣指使,左右吆喝。仿佛,瞬間尋回那自幼便在深宮高堂中練就的本色。
先是找十一衛問話。王庭的秩序與守衛,靠的是一萬鐵衛。鐵衛的統領與管制,靠的是王庭十二衛。十二衛的權力大小,論的是武力高下。十二衛之首,便有轄制一萬鐵衛的實權。也就是說,薩力和便是那鐵衛統領,如今,那尊鐵塔被她關了起來,未殺未動也未審。自然,也還不能用。十二衛中,薩力和之下,是巴勒,遂由巴勒統管了王庭守衛。
自然是巴勒向她回話。吹角片刻,已將形勢探了個大概,南邊河岸并無動靜,而是北面邊營,來了黑壓壓一片騎兵,綿延排開好幾里,與王庭成對峙之勢。吹角預警,只是發現有來者,尚未探明底細來歷。
夜云熙一聽,覺得事出蹊蹺。如果是曦軍,放著冰封長河近道不走,吃飽了撐著沒事,繞北邊去做什么?不太像曦軍的作風。心中反倒松了一大半,轉頭去尋她的那根木頭,見他手腳倒是忒快,她與巴勒幾句話功夫,那人已經甲衣上身,長劍在手,抖擻出帳來,似乎已經準備好上戰場了。
她心中理虧,知道先前八成是誤會了他,卻又不愿服軟搭理他,便自顧與十一衛商議,準備親自去北面,靠近了察看清楚再說。
巴勒一臉遲疑,將她從頭看到腳。似乎是覺得,她一個女人家,還是一個細弱的曦朝女人,跑那兩軍交著處做什么。可她心知肚明,她若想要在這西凌王庭中立足,光是躲在這中心內廷的暖帳里,哪能成事。
遂一邊回帳,重新簡略梳洗整裝一番,一邊命人將睡眼惺忪的托雷從被窩中拖起來,再拖到巴勒的馬上,又以西凌與南曦兩國和談結盟為由,讓鳳玄墨也一并前去。
待騎馬出了內廷,往北面馳了十余里,尋了個山坡最高處,往那茫茫雪原里眺望,果然,那白花草色中,左右綿延好幾里,如白紙上染的墨色斑跡,密密麻麻的黑甲人,正在緩緩蠕動,倒不是沖鋒陷陣,而是在安營扎寨。
此時,已有斥候來報,那是一支北辰人的大軍,已經停在遠處的,是先頭騎兵,后面還有大量步兵,正在快速行軍,陸續到來,先后人馬加起來,不下二十萬。
夜云熙聽得直直張嘴,硬生生吸了一口寒冷的雪天空氣,浸得心脾透亮,再問身邊的巴勒:
“巴勒大人,王庭里的西凌鐵騎,你給報個實數來聽聽。”
“赫連部兩萬,除赫連部的其他上六部四萬,下六部一萬,共七萬人。”巴勒細細給她數來。
她知道,那三萬的缺口,是在十一月的南岸戰爭中,給曦軍吃了。
“巴勒大人,請帶大王先回內廷,再請所有執事長老與部族領軍頭領,午時到大帳議事。我與鳳將軍說些事,稍后便回。”
說完,徑直打馬下坡,拋了一眾人馬,朝著西邊奔去。
西凌王太后與曦朝征西大將軍的關系,她覺得有必要讓西凌人知道,兩軍聯盟,說不定這也許能成為增強西凌人信心的紐帶;她與鳳玄墨之間的關系,她亦覺得,有必要跟那木頭開誠布公地,好生說清楚。遂在寒風中,任憑馬兒馳騁。
她知道,巴勒一行,一定會帶了托雷先回去,鳳玄墨也一定會策馬追上來。一個側身回首,果然,那人在她身后側,落下一兩個馬身,故意掉在后邊跟著。
她覺得,自己有些……喪心病狂,不遠處的王庭邊營帳篷,眼前的花色雪地,耳邊的浸骨冷風,還有那遠處陸續到來的北辰大軍,統統遂著奔馳的駿馬,軟化成一縷縷云煙。王太后的聲譽,算什么,大敵當前,又算什么,只要他真誠待她,她什么都承受得起。不由得一連串揚鞭打馬,跑得更歡。
約莫跑小半個時辰,跑得冒了微汗,才尋了個積雪較厚的山坳處,勒馬止步,一個翻身跳下來,徑直往那雪地上一撲,像個小孩般,沿著坡勢翻滾,一路滾到最低處,才停下來,半個身子沉在松雪里,開始大口喘氣,吐出一口口的累與冷。
那跟上來的人卻比她矜持了許多,學不來她的撒野,先安頓了馬匹,再行至她跟前來,往旁邊坐了,看著她那歡脫樣,一副不解又縱容的神色。
她一個翻身躍起,像只小獸,猛地撲上去,將他壓進積雪里,手腳并用將他壓實,湊上臉,喘著粗氣,問他:
“阿墨,你說你什么都不要,只要我,是不是?”
“公主終于肯相信我了?”鳳玄墨眼神一亮,仿佛映著云開日明。
“可是我卻是貪心之人,草原我要,云都我也要,怎么辦?”
“公主要星星,我就摘星星,要月亮,我就摘月亮。”那人被她那女霸王派頭震住,一邊偏頭忍笑,一邊情話綿綿。
“貧嘴!”她抬起手來,朝他臉上輕扇,看似撒嬌調情,下一瞬卻是聲音一沉,說了正經事:“現在,河灣對面的大營里,究竟有多人?”
“二十萬曦軍出征,一半尚在南岸各處布防,一半已至對面主營。”
“那好,十萬曦軍即可過河,與西凌鐵騎共守王庭。不要等夜云起那混蛋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