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雲(yún)都城啓,亞父……必定要來看的。我的血,是亞父的法術(shù)之媒,我若氣衰血凝,他的法術(shù),也就不靈了,五百隱者便不再受他控制。這玄墨劍,你拿好了,有它在手,五百隱者會奉你爲(wèi)主,聽命於你,加之你還有八千騎兵在手,亞父……他即便來了,也不能耐你如何。”
鳳玄墨抓了她的手,要她去拿地上的重劍,還要趕她走。斷斷續(xù)續(xù)的氣息,不求生望的決絕,彷彿說完了該說的話,了了心願,下一刻就可以閉眼了。
夜雲(yún)熙一聽,反倒收了起立之勢,一個轉(zhuǎn)身,靠背伸腿,也靠著石壁,於他身邊坐了下來,冷哼一聲,與他卯上了:
“你的亞父要來嗎?正好,我還正要去找他呢,我不走了,就在這裡等他。”
這呆子木頭,熬著半口氣,與她說了這麼多癡話,儼然一副交代後事的架勢。若她走開了,沒準(zhǔn)他就真在這冰冷地宮裡安心睡了。所以,她決定,不走了,就在這裡,吵著他,讓他不能鬆了那口氣。
他明知斷了血誓可解三生醉之蠱,卻一直瞞著她,且到現(xiàn)在也不告訴她具體的解法,可見那癡心執(zhí)念中,對忘卻前塵的恐懼,大於一切。她又於心何忍,再去逼問他。不過,他不說,他的亞父,肯定會說的,且根本不用去擔(dān)心這位大祭司是否知道解斷之法——先前,不正是他的亞父要逼他與她解除血誓,了斷關(guān)係嗎?那麼,她就在這裡,等著這位神通廣大的高人到來,不就是拆了鴛鴦兩下里,從此蕭郎是路人嗎?只要他安好,她沒有什麼……捨不得的。
“傻……”鳳玄墨見她靠了石壁,生根似的坐下來,微微轉(zhuǎn)頭看著她,又輕笑,竟然是笑她傻,可她聽他接下來的話語,才覺得這呆子方是傻到了無可救藥之的地步:
“亞父若是此刻來了,見我這模樣,定是不會救我的,他只需封住我的筋脈,讓我氣不衰,血不凝,卻無所知覺,沉睡不醒,我便是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血主,助他法力長青,他求之不得,何必救我?我若活生生的,還要與他作對……”
“你明知他這樣待你,你還視他如父,還……”夜雲(yún)熙心中激盪,突然語塞,一個字也說不下去了。天穆山石洞裡,那些帶笑的回憶,猶然在耳,他說,亞父視他如親子,亞父愛而不能,亞父是個可憐人,還抱著她撒嬌,一味央求她手下留情……她還以爲(wèi),真的是養(yǎng)育之恩,相濡情深,哪料,他是明知陰險兇惡虎狼意,卻還以皎皎純淨(jìng)明月心!
“公主不知,遇見公主之前,我找不出第二個比他待我更好之人……”那低到塵埃裡的人,一邊說著,一邊偏頭來抵她側(cè)臉,一個無力滑落,垂在她胸前,她伸出雙手來,將那顆頭顱捧了,十指伸進(jìn)他髮絲裡,用自己的臉去貼他臉,又遞雙脣上去,細(xì)細(xì)地親眉眼與冰脣,她知他意,想要在她這裡討些溫存,取些暖意。
那人果然安靜了,偎在她懷裡,溫順得像著綿羊,不再急急的說話,只舒筋展骨,享受這片刻些許的溫暖。
夜雲(yún)熙卻覺得,她怎麼能也這樣傻坐著,任由他亂來,眼睜睜看他……她向來,不見黃河,誓不罷休。便又試著與他說:
“阿墨,你不就是怕記不起我嗎?不怕,哪怕你飲的是百川忘情水,可是我還記得啊。你只要活著,我自然不會棄了你……我們重頭來過,好不好?”
“不要,那樣的……我該有多討厭,公主該有多辛苦。”那人懶懶的聲音,似在撇嘴撒嬌,生與死的距離,在他選來,只如甜與鹹的區(qū)別,只依她的口味,“這樣就好,不求公主日日掛念,偶爾想一想我,就好。”
“呵……”她聽得忍不住嗤笑,心中狠罵這狠心的人,太輕看她,“偶爾想一想,恐怕都難。四國間,那麼多才俊兒郎,排著隊的追求我,用不了幾天,我就把你徹底忘記了。”
“那樣也好……至少,公主開心。”鳳玄墨順著她的話,一如往日,只想順著她的意。
“你就這樣賴在這裡,就不怕等下你的亞父來了,要傷害於我?”她提高音量,陡然問他。這哀傷之時,無奈之極的綿綿鬥嘴,她快要承受不來,直想崩潰。
“亞父與我約定,三月二十一日,曾經(jīng)的埋城之日啓城。到時候,若我與你斷了血誓,我便安然無事,繼續(xù)做一個奉他爲(wèi)大祭司的狐族之首;若是沒有,我便是此刻這地步,他亦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控制我,總之不管怎樣,他都坐收雲(yún)都,怎麼都輸不了……可是,他卻想不到,我提前了一日,這會兒,這手腕血口都已經(jīng)幹凝了,等他明日來時,我已經(jīng)全身僵硬,於他也沒有用了……”
“你這個傻瓜,傻得無可救藥……”她聽著悚然,只覺得他心思太密,瞞她太深,又替她想得太盡。便抖著哭音,伸手去捂他的嘴,不想再聽那虛弱氣聲,只想他能安安靜靜地,歇會兒,她的翩翩兒郎,從一出生起,就過得太辛苦。
“他的確是傻,傻得無可救藥……”石階處突然響起一個冰冷的聲音,重複著她的話,空蕩地宮,石壁迴音,有嘆息,有責(zé)怪,還有些睥睨萬物,不屑一顧的……冷漠與驕傲。
“亞父……”鳳玄墨一聲驚呼被止在口中,一個炫白的身影從石階處瞬間躥了過來,在他身上一番上下點戳,封住了他全身經(jīng)脈,他就身子一軟,倒在地上,徹底昏沉了。
夜雲(yún)熙一把抓起腳邊的玄墨劍,踉蹌兩步,站起身來,母獸護(hù)犢般,張牙舞爪,笨拙提劍,想要將這欺過來的人影趕開,這黑黝黝的地宮裡,那一身白袍白髮都晃得她雙眼生疼。
“他的命硬得很,生下來就克父克母,沒那麼容易就死。你跟我出來,我看看。”那人無視她的緊張與防備,陰陽怪氣扔了一句話,轉(zhuǎn)身就朝外走,似乎篤定,她一定會跟上去。
的確,她只能跟上去,命懸於他手,不得不低頭。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地上昏睡之人,都說了他命硬,她到安下幾分心來,勉強(qiáng)拖了那把玄墨重劍,往石階處走。
等跟著這白袍怪人走出石階,上了地面,她才明白,那句“你跟我出來,我看看”是何意,那人轉(zhuǎn)身來,未等她適應(yīng)外間明亮光線,已經(jīng)將她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看什麼似的,打量了一遍。
她於那強(qiáng)光中側(cè)身,尋了個不直射的角度,方纔挺直了腰背,平展了眉眼,就聽見一聲眼高於頂?shù)泥托Γ瑢⑺仍谶@廢墟里:
“什麼眼光?就這副清湯寡水的模樣,也能被迷得神魂顛倒?”
她有些哭笑不得,這位通天入地的大祭司,除了心狠手辣之外,那嘴,尚還不是一般的尖酸刻薄。可是,她怕什麼,除了怕此刻地宮裡躺著那人棄她不顧,其他,還真的沒什麼怕的。遂瞪了眼回看過去,亦將那一塵不染的白袍,一絲不亂的銀髮,模糊了年紀(jì)的妖道容顏,從頭到腳,從腳到頭,看上一遍,心嘆,這民間有言,果然兒肖母舅。
嘴邊也學(xué)他,掛一縷嗤笑,直直往他心上捅刀子,她知道,該如何對付他:
“在你眼裡,我自然比不得天女的卓然神采。”
“……你知道得還不少。”那妖道果然微微一怔,默了兩息,才吐出一口輕蔑。
“當(dāng)然,他什麼都告訴我。”夜雲(yún)熙上前一步,驕傲地偏頭,撇嘴一聲冷笑,意思是,你在我面前,已經(jīng)沒有了秘密。下一瞬,卻正了聲色,鏗鏘道來:
“他告訴我,你違背倫常,暗戀天女,卻又小肚雞腸,得失心重,嫉恨赫連赤那,便暗中勾結(jié)北辰人,意欲奪城池,搶寶藏,嫁禍那被你矇在鼓裡的西凌王。未曾想,害死了天女,毀滅了全族。你非但不以爲(wèi)罪,反而以復(fù)仇之名,行野心私慾,以神靈之名,行妖法蠱毒。你煞費苦心隱瞞二十餘年,誘他殺親父,要他借兵滅西凌,他想棄了這莫須有的仇,你卻還要逼他飲下蠱毒,逼他在自己的性命和自己的心愛之間去選擇。”
第一樁,是她大膽猜的,當(dāng)年,西凌與北辰合攻雲(yún)都城,爲(wèi)何後來狐族的復(fù)仇誓言裡,只有西凌,沒有北辰?說不定,這位掌控一切的大祭司,最清楚。後面的,是她聽了鳳玄墨的話,耿耿於懷,替他鳴不平的。不喘氣兒地說了,意猶未盡,話亦未完,遂再提一口氣,逼上兩步去,直視廢墟陰影下,那個不動聲色,卻漸顯蒼白之人:
“你的心思,他全都知道,他卻心甘情願,用血助你妖術(shù)長青,捨命替你出生入死無盡砍殺!心甘情願,讓你坐擁雲(yún)都城,坐享這地宮裡的遍地財富!因爲(wèi),他至始至終,視你如親父,感念你養(yǎng)育之恩,當(dāng)你是這世上最親的人。你都要將他做成行屍走肉的血主了,他卻還求我,若是有朝一日,你落在我手裡,要我一定要手下留情,饒你一命!”
這位大祭司,先前,地宮裡開口第一句話,就說鳳玄墨命硬克親,後來,又對她一番冷眼挖苦,評頭論足。她心裡就有些底了,這尖酸刻薄之人,往往心思極度敏感,受不得激將的。她如今最怕的是,他真要棄了那可憐人兒,將他做成那什麼血主,所以,上來就劈頭蓋臉,先聲奪人,一陣痛訴,想要激他。見著那蒼白容顏,似乎被她說得有些繃不住,便迅速在火上再添了一潑油:
“你也是通天曉地之人,自然知道,這天地萬物間的因果平衡,恩怨循環(huán)。你到說說看,不說那三日焚城之時,葬在這裡的滿城陰魂,也不說今日尚存的狐族之人與隱者們,只說他母親的在天之靈,如果她能知曉,你就這樣待她捨命要護(hù)住的孩兒……”
她先前拿賀蘭伊探他,他頓的兩息,似乎是入了心,這癡情執(zhí)念之人,往往最忌被人戳心窩子。她就偏踩著他的痛腳來。
“胡說八道!我說了我要將他做成血主嗎?”大祭司終於被她一通陡言陡語激怒,卻又極其敏銳地,抓住她話中的關(guān)鍵,一副不甘被人蔑視看低的神色,衝她橫眉豎目,冷言說到。
“那你……救他!”夜雲(yún)熙雙腿一軟,將手中重劍,錚地一聲,杵在地上,柺杖似地依靠了,暗自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