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北辰,雍州皇城,深宮燕樓。
說起這燕樓,請的是名匠建造,仿的是南方樣式,雕梁鏤窗,清幽雅致,卻是這皇宮中的禁區。閑人進不得,閑話也說不得。因著里面住著一個曦朝來的公主,且這公主的身份,有些復雜,還有些尷尬。
本是燕山十六州八百里山河下聘,八千禁衛軍執仗千里相迎的正牌皇妃,據說連妃位封號都定好了,棲鳳宮室都筑好了,只等正主來到。哪料半途中,被西凌人劫了親,先是給西凌的大王子赫連勛做了王子妃,后來又從了那夫死從父子兄弟的草原異俗,嫁了西凌老王做了王后。這幾嫁之人,就已經觸了北辰人的禁忌,且最恐怖的是,這個公主,還是個克夫的命,那西凌王父子二人,皆是與她行過大婚禮后,不出三日,橫禍暴亡。
所以,半年前,蕭國公領著八千禁衛軍,不知從哪里迎回這曦朝公主,整個雍州皇城,皇室宗親,世家貴族,朝堂文武,齊齊沸騰,先是輪番上陣,后來干脆一窩蜂攆上,在大殿之上,跟皇帝陛下,據理力爭了半月之久,終于,打消了他們那個入了魔障少了根筋的皇帝的荒唐念頭,阻止了這位水性又命硬的公主成為他們的皇妃,成功地將她囚在這深宮燕樓。
只要無名無份,不登大雅之堂,亂了他們的倫理綱常,他們的皇帝,想要關起宮門來,私底下荒唐一下,他們也就睜只眼閉只眼算了。放眼雍州城里,哪個達官貴人沒在外頭偷偷養上三兩美嬌娘子,生下幾個私生崽兒?
皇帝陛下無奈妥協,只有隔三差五,便上這燕樓來看一看,偷一偷。
可是,每來一次,就是一次深宮地震,且不說每次的謠言蜚語,都要沸沸揚揚地傳出層層宮墻,直至那雍州城里的茶肆酒坊,只說那十余個奉命在燕樓服侍的宮人侍女們,每次都是領著腦袋提心吊膽,以至于后來,一聽陛下的隨侍公公在花園門洞處,開始唱喏,就馬上開始心如擂鼓,手腳發軟,汗出如漿。
尤其是先頭,公主剛來,從春至夏那幾月,那天地還陽萬分復蘇的季節里,連樹上的蟲兒都蠢蠢萌動,估計皇帝陛下的春心獸性也蠢動得夠嗆,每每一來,也不分日夜時辰,就要強上那公主,偏偏那公主又是個倔得要命的性子,拳打腳踢,刀劍利刃,碎杯瓷片,穿腸毒藥,變成花樣的來。
每每皇帝陛下上了小樓,一群燕樓奴仆與陛下的隨侍宮人們,齊齊立在樓下,豎尖了耳朵,聽那上面的地動山搖,或者,陛下的暴跳如雷。
第一次,樓下的可憐人們,正在用同病相憐之心,心疼著,樓上那些任意一件都可以夠他們過上一輩子的精工陳設,幾乎能拆的都拆散了,能摔的都摔碎了之時,皇帝半敞了衣襟,一臉未遂的惱怒與猙獰,沖下樓來。那滿臉的血,順著脖子一直淌至胸前,嚇得陛下的隨侍公公當場暈血了。這天子臉上動刀,太歲頭上動土,其后半月里,皇帝臉上掛著重彩上朝,理政,聽說倒也省了許多口舌,哪個臣子要啰嗦,就將那頰邊疤痕朝他一橫,怒目虎視,奇效頓生。
第二次,皇帝好了傷疤忘了痛,一來就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動靜,樓下眾人好奇,這能拆的,都已經拆了,能摔地,都已經摔了,樓上陳設,已經盡學東瀛海國,一切從簡席地了。這神仙陣仗,又是怎么打起來的?突然,就見著那血,從樓上地板浸了下來,一滴接一滴地,恰恰滴在陛下的隨侍公公臉上,又將他嚇掉半條命,以為陛下是不是又掛彩了……還是掛了?卻聽見陛下的聲音在樓上怒吼,讓樓下這班廢物趕緊傳太醫。原來,這次,那曦朝公主,拿刀子朝自己身上招呼,割了手腕,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第三次,等宮中太醫幾乎跑斷了腿,將那奄奄一息的公主照料得又有些生龍活虎模樣,皇帝就又開始心癢了。這一次,倒是沒了大的動靜,只聽見依稀說話聲。樓下眾人正要松口氣,心道是不是這公主覺得鬧夠了,就從了。貞烈過后,還是水性。突然,皇帝的天雷怒吼又再次傳來,這一次,不是傳太醫,而是喊端潲水。原來,這頓頓飲食器具細細檢查之下,那公主也不知還在哪里偷藏了毒藥,當著皇帝的面,就仰頭給吞了。更不湊巧的是,那天早些時候,蕭皇后將將來過……于是,這燕樓地震,一路蔓延到中宮皇后那里,據說,差點沒將蕭皇后送去冷宮。
后來,皇帝陛下也在這無窮的斗爭中,學到經驗了。將燕樓服侍的宮人侍女,齊齊割了舌頭,變成一群啞奴;所有能致傷致殘致命的物什,齊齊清空搬走;派來禁衛重兵,日夜守在樓下,公主半步下不得樓,閑雜人等,也不得上樓。當然,除了他,還有燕樓服侍的啞奴之外,其他人,全部是閑雜人等。
待過了夏,入了秋,天地收斂,皇帝每次來,也收了那春心,斂了那獸爪,只說些話,喝些茶,清雅得很。
一來,是因為入夏起,南曦和西凌兩國,就聯手向北辰國挑了戰事,由頭正是這燕樓里被囚的公主,南曦的天子說,北辰未能善待他的至親皇姐,西凌那乳臭未干的小大王又說,他搶了他的母親王太后。數十萬曦軍與數萬西凌鐵騎兩路夾攻而來,皇帝就有些焦頭爛額,花花腸子也就少了一大截。
二來,是因著那次公主服毒。燕樓啞奴們無聲難言,卻是有眼有心,看得仔細。那次,一桶潲水灌下去,讓那公主吐了個昏天黑地,方才撿回了一條命。卻也害得這些人齊齊割了舌頭,一邊嘴里含血,一邊趕緊趴在地上,匍匐沖洗清理,整整三日,才將這燕樓上下,打理得潔凈如初。可三日后,公主卻還沒醒來,此后多日,都沒醒,有氣有脈,就是不睜眼。太醫來瞧,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有天夜里,皇帝就在她身邊,哭著求她醒,說是只要她醒來,他發誓,不動她了。那天寂靜深夜,樓下的啞奴們聽著真切,那堂堂天子,難聽的抽泣,還有,那無奈的誓言。
說來也怪,第二日一早,公主就醒來了,醒來時,那眼睛腫得跟胡桃似的。此后,皇帝還真的規矩了,金口玉言,說喝茶,就喝茶,說聊天,就聊天。每次,腳步輕快的來,安安靜靜地走,啞奴們直覺得,這深宮歲月,真是說不出的靜好。
只是這公主的眼,清晨起來,常常都是紅腫的,也不知夜里,想起些什么傷心事。啞奴們覺得好奇,那么倔的人,又怎么會有那么多眼淚。以至于,后來的印象中,從夏入秋,皇帝每次來,除了喝茶說話,就是找冰袋子和藥膏瓶,給她消腫。
這日,秋風漸起,秋意漸濃,滿園的黃葉紛飛,那燕樓上,鏤窗下軟榻,那公主半倚軟枕,仰面靠著,雙眼上敷著一個冰塊錦袋,跟皇帝閑話。
“以前,只見過你滿肚子的壞水,哪見你有這么多眼淚。”皇帝就側身坐在軟榻邊上,無奈嘆息。
“那時,我為了活命,自然沒有時間掉淚,現在,我除了哭一哭,也沒有其他事能做了。”那公主淡淡地答他,清涼如窗外秋風。
“早知你也有這樣的軟性子,我何必當初?”皇帝又是一聲輕笑嘆氣,無奈地自嘲,伸手去揭了她眼上的錦袋子,抬手指去給她順著眼眶按揉,從內角到眼尾,那聲音里,憐愛有加:
“老是這樣,遲早要把眼睛哭瞎了。”
啞奴就在窗邊過廊上立著,聽得真切,但又充耳不聞,看得清楚,但又非禮無視。自服毒事件之后,皇帝自己都心怯,不敢扔了宮人太遠,跟那公主單獨處,實在是怕有個形勢突變,來不及抓撓。于是,啞奴們就有幸見著了,他們那位陰冷又易怒,登基之前掌過數年刑獄的皇帝陛下,罕為人知的一面——居然也是輕言細語,小意侍候人的時候。
“皇甫,你就打算,這樣囚我一輩子?”那公主抬了白皙纖手,“啪”地一聲,打掉在她臉上亂撫的天子龍爪,又直呼皇帝的名諱,冷冷質問他。似乎中宮那位正主娘娘,也不太敢這么隨便叫的,這公主也太……囂張了點。
“如果能就這樣關你一輩子,那最好不過。時間久了,總能將你這野鹿子,消磨得再溫順些……”皇帝第三次嘆氣,嘆這天子至尊,也有不可求不可及的難事,長長吐了那口無奈,幽幽說來:
“今日軍報,南關城被圍,四十萬曦軍,外加五萬西凌鐵騎,兵臨城下,戰書檄文上點明了說是要……討要你。”
那公主就猛地從榻上坐起身來,核桃紅眼瞪得老圓,也不做聲,等著他繼續說。
皇帝的聲音突然變回平日的陰冷,嗤笑一聲,反問她:
“你等的,莫不就是這一天?還有一份密報,你想不想聽?”
那公主就看著他,也不說話,也不點頭,可那水朦朦的眼中,滿滿的急切神情,不說也罷。
“你求我!”皇帝起身站起來,甩袖負手,往室中行了兩步。
“我求你!”按公主趕緊跳下榻來,赤腳在地,那聲音,軟如綿羊,恨不得跪地求了。
“怎么求?”皇帝轉身來,冷笑著問她。
“我……”
“罷了,求人都求得這么糟心……你知道,朕近來有些頭風,先替朕按一按頭。”皇帝又兩步走了回去,往她先前躺的那張軟榻上,散了四肢,仰躺了,閉上眼睛,終于派起了萬歲爺的譜,等著被人服侍。
那公主就上前,往榻邊坐下,抬了雙手,替他按揉起頭來。
良久,皇帝被服侍得舒坦了,才悠悠緩緩的說了那密報消息:
“你那皇弟,許諾統軍的鳳大將軍,只要他攻下南關城,便親自出面,替他求娶東桑女皇澹臺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