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姑娘好興致?”
夜云熙一聲問候,裙擺搖曳,從那平水曲橋上走過去,眼看要行至那蓮姑娘身邊。蓮姑娘猛地側頭,看清楚是她,神色突變,如白日里見了夜叉魔鬼,緊跟著,身子一偏,連人帶椅,齊齊滑進池中,濺起的冰涼水花,飛她臉上,亦驚得她有那么一瞬沒反應過來。
她就如此可怕,能將人嚇得掉水里?那沙漠匪首都做得的狡猾女人,竟能被她嚇得掉進水里?
瞧著眼皮下,池水中,輪椅側浮,人卻沒了影,敢情這池水,還有些深。
“來人!”她揚聲大喊,不遠處就是阿依蓮的居處,那服侍的奴仆,總該在里面吧。可一連喊了幾聲,四下寂靜,無人應她,心中惱怒,這些奴仆,耳聾眼瞎的,干什么吃的。又想起青鸞與紫衣,被她甩在了園子門口,遠水也解不了近渴。
只見水中咕咕冒泡,仍不見人影,夜云熙心中就有小惡魔躥起,這阿依蓮,信口雌黃,恨她入骨,她巴不得,這可惡之人沉了水里起不來。可一轉念,這畢竟是那人心疼的妹子,終究還是不忍。
遂脫了鞋襪,解了外裳,跳進那池中去。她其實水性不錯,只是,這寒天里的池水,浸骨的冷。趕緊咬牙埋頭,鉆進水中一陣摸索,將那個已經喝了一肚子水的蓮姑娘,給托出水面來,再往岸上送。這時,那個貼身照顧阿依蓮的丫頭,細眉細眼,卻手腳壯實的,也不知是從哪里跑出來,見著這光景,嚇得一臉哆嗦,趕緊幫她將人拖上岸來。
等她渾身濕漉地爬上岸來,狼狽坐了,趕緊指導著那粗使丫頭,將阿依蓮胸腹中的淤水排盡,聽得一聲嗆鼻咳嗽,觸手鼻間,回了絲暖氣兒,才讓她趕緊將人帶回屋里,該怎么伺候怎么伺候著。
一番落水動靜,自然驚動了周圍奴仆,青鸞和紫衣亦尋了聲響過來,將她攙扶起來,她一邊哆嗦著起身,掛紫衣身上往回走,一邊又給青鸞派差事,要她趁天黑前進宮去,請徐太醫來,給阿依蓮治治這落水的寒氣,順便也瞧瞧手腳的傷。
青鸞一副恨不得沖她翻白眼的刁奴模樣,終是極有涵養地忍了,笑說這大將軍府,可請不起太醫。她安慰那妮子,說先將昨日婚儀收的禮金拿來用了,后頭她自有辦法,這才將青鸞給支了出門。
這才回了正屋廂房里,熱水沐浴,烘干頭發,換了干爽中衣,拿錦被將自己全身裹了,坐在床上,打著噴嚏,抹著鼻涕,跟紫衣閑話。
紫衣一邊收拾,一邊語重心長地,訓她家主子,滔滔不絕:
“那自作孽的人要掉池子去,就讓她掉下去好了,公主那么心慈作什么。這身子,哪禁得住這樣折騰,不是說重傷初愈,要多將息嗎?公主就往那冷水池子里去將息……
“她那樣對公主,公主竟然還請徐太醫來給她瞧,這曦京皇城里,有幾家姑奶奶,請得動那太醫院之首?徐太醫要是知道,請他過府來,原是瞧一個那樣的人,也要覺得,是損了他的身份……”
夜云熙有些發暈,不知是紫衣的話太啰嗦,還是燒呼呼的低熱漸起。她知道,青鸞紫衣的心思,是替她鳴不平,可是,她想,盡量仁至義盡,讓那人無話可說。此刻那昏勁上頭,她著實想往那床上躺了,便打斷那牙尖侍女的話頭:
“紫衣,我先睡會兒,等下徐太醫來了,也請他給我開一副湯藥,去去寒氣。”
說著,擁被倒頭,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可又睡不實沉,鼻喉間越來越堵得難受,頭上也猶如套了緊箍咒,越來越緊疼。
著實耐不住了,索性睜眼掀被,翻身坐起來,正想讓紫衣端水給她喝,卻猛地看見風玄墨站在床前,凝眉垂眸,看著她出神。她揉揉眼睛,又晃晃臻首,確定這不是夢,才笑著問他:
“你來作什么?”莫不是聽說她不計前嫌,跳下寒池勇救阿依蓮,特意來謝她?還是說怕她感傷寒,特意來看她?那人尚未開口,她卻先起了暖意,那清俊挺拔的冷漠身影,比先前動不動臉紅的局促模樣,多了幾分成熟之韻,杵在她床前,她偏偏覺得暖,那暈乎乎的笑意,就在嘴邊蕩開來。她就知道,功夫不負有心人,付出總有回報。
“公主……請自重。”風玄墨蹙眉說到,似乎有些不耐。
“……”那拔涼拔涼的聲音傳來,頓時澆滅她內心燃起的小火苗。那笑,就僵在臉上,如嬌花凋顏。她不懂,她哪里不自重了?以前,她在他面前,不自重的時候,多了去,也不見他這般厭棄。
“征伐西凌時,我潛入西陵王庭,阿依蓮為了掩護我逃脫,被西凌人捉住。公主攛掇西凌王,挑了她的手腳筋脈,不提也罷。可如今,她手腳皆殘,已是廢人,對公主也不是什么威脅,公主何必還要置她于死地!”那人沉著聲音,責難于她。
原來,在他記憶里,她真是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人。可末了那句,她就聽不懂了,她不是剛剛才舍己為人了一回,怎么變成了要置阿依蓮于死地了,隱隱中,那些從小見慣的深宮伎倆,在腦海中浮現出來,她早就該料到,那阿依蓮,本是個狠毒的角色。一時間氣得嘴唇顫抖,聲音里,浸染著一種被陷害的無辜與絕望: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她大致已經猜到是怎么回事,可是,仍然想聽他親口說來,將那沉沉的辛酸,變成尖銳的痛感。
“照顧她的丫鬟說,親眼看見,你將她推下了池水。”風玄墨的話,真如那劍刃穿心,利錐刺骨,給了她尖銳的痛感。
“我吃撐了沒事做,我既將她推下水,又跳進池子去撈她作什么?”她整個人都被刺得尖銳起來,掀了錦被,散發赤腳,衣裳不整,提了音量,尖著聲音反問他。她知道,自己此刻的面目,有些太潑了,定是他不喜歡的樣子。可是,那阿依蓮,實在欺人太甚。
“也許,公主是想折磨她吧。”風玄墨又皺眉說來,不知是在找理由說服自己,還是那賤人在他耳邊,還說了些什么無中生有添油加醋的!
她看著那頻頻緊蹙的眉頭,直覺得,心也跟著皺了起來,緊疼得難受。又見著他似乎是覺得話說完了,此地也不愿久留,已轉了身,直直往外堂走。
她就尖著嗓音,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了一聲:
“阿墨!”低熱暈沉之下,聲音嘶啞,透著歇斯底里的瘋狂,依稀桌上茶杯在顫,內室珠簾在顫,興許外頭的青鸞紫衣,冬日枯樹,都在顫。
那轉眼就要走出內室之人,被喊得一怔,轉過頭來看她,那神色中,有疑惑與驚訝,仿佛是從未聽過這樣的稱呼,一時尚不確定,是在喊他,可這室中無外人,不是喚他又是在喚誰?
夜云熙趁他愣神瞬間,跳下床來,幾步跑至他跟前,挺身攔了人,千言萬語齊齊用涌上心頭,她都不知該先說哪一句,又怕他聽得不耐煩,拂袖抽身要走,便抬手去抓他兩臂衣袖,拖著問他:
“你可記得,你當日潛入西凌王庭,是去做什么?”
“……那日曦軍剛至月亮灣南岸,兩軍交戰在即,自然是去探明敵情。”那人未料她先問起這遙遠之事,略加思索,方才答她,合情合理。果然是什么都記得,唯獨將她……抹了去,難道,這世間真有此種失心斷腸蠱,讓人悵然神傷?
夜云熙突然撲身上去,伸臂纏手,扣住他后腰,急急地說來:
“我今日沒有推阿依蓮下水,她的手腳,不是我弄殘的,你的亞父,也不是我逼瘋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總之,我什么都沒有做過,唯一做過的,就是讓你忘記了我……”
哪些是她沒有做過的,哪些是她獨自承受的,她都想,告訴他。可是,才幾句話,已說得自己悲從心來,暈眩上頭,身子止不住發軟下滑,眼中金星直冒,陣陣發黑。
她趕緊咬牙強撐了,像攀大樹一樣,攀在那窄身緊腰上,忍住犯暈,絕不放手,那虛弱身子,已經沒骨氣地,半截滑在地上了,她仍是死命抱著他的腿彎,讓他邁不動腳步。
就算是強來,她亦想要這樣靠近他,抱著他,滿鼻聞著他的熟悉氣息。從云都城離開,顛肺流離,輾轉反側,一路走至今日,支撐她的那根心弦,不就是想著,還能這樣靠近嗎?
同時,她亦要賭一把,他現在對她,縱然冷面冷心,可這心地純善之人,既然可以忍著記恨她討厭她的心思,娶她過門,給她一個容身之所,那么此刻,見她暈倒在地,一定不會絕情到,扔了她在地上,甩腿拂袖,揚長而去的。
果然,那人腿間動了動,終是不忍,俯身抱了她,將她擱回床上放好,又拉了被褥過來給她蓋了,還伸手給她掖了掖被窩。
她就閉著眼,醒著心,強撐著清醒裝迷糊,身子軟綿綿地任他擺弄,卻趁他俯身掖被窩之時,將他一角衣袖抓了,緊緊攥在手里。
于是,當風玄墨直起身來要走時,就發現走不動了。
“公主,松手。”她聽見頭頂,有個聲音,無奈喚她。
她慶幸這曦京的居家常服,寬袍廣袖,抓得牢靠,繼續閉眼裝暈,卻不說話,也不松手。以彼之道,還彼之身。以前,他是如何纏她的,她今日,就如何還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