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箭驚魂,二箭仰頭,三箭穿喉,三箭連環,陣前斬敵首。
撲天而來的劍雨中,風玄墨俯身貼馬,跑出了百丈射程,駐馬回望城頭。先前那三箭連發,不說十拿九穩的把握,但是,其中任意一箭,傷及那北辰皇帝,引起城頭騷亂,讓池州守軍驚慌,他內心估算,應是有七分勝算的。
他看得清楚,那皇帝,右手握劍,挾持著公主,左手高揚,準備著發號施令。看似整個身軀隱藏在公主身后,但他身量高大,足足比公主高出一個頭來,加之那公主,芊芊細條,又站在皇帝的身體偏右側,皇帝的左側方向,就空出一個窄窄的破綻。但是于他而言,已是足夠。
所以,他從左側跑馬而來,飛箭射出,從下往上,恰好能瞄準公主身后的皇帝,卻不會傷及她。只要北辰皇帝傷或死,本就已有恐慌情緒的北辰軍,必定大亂,也必定無暇顧及那公主,或是,不會蠢到還要去殺公主,將那個可以權作討價還價的重要人質,給一刀毀了。而只要公主無傷,曦朝皇帝那里,他亦有個交代。
這便是,當城中的傳訊兵前來,當著全軍的面,喊他上陣前換公主性命,他一人一馬行上前來,看見北辰皇帝將劍架到公主脖子上之時,急中生智,想到的,也照做了的解決之道。
那皇帝,一邊持劍挾人,一邊抬手發令,還要緊盯注視城下的動靜,必定分心!而他,卻是凝神定氣,心無旁騖,眼中沒有了城頭那密密麻麻跟著他走的箭弩準頭,只有城門正上方的城墻凹槽處,公主身后,北辰皇帝半藏身時露出來的咽喉。這亦是那七分勝算的來由。
心中默念那三箭,忘卻了周遭世界,只飛速跑馬,再憑直覺射出,不作絲毫停留,俯身跑出死地,駐馬回望之時,心中生出一股淡淡的疑惑,那三箭奪命連環,他記得清楚,卻想不起來,是誰人與他共想。依稀是受了誰的啟發,可那個人是誰,在什么時候,什么境況下,與他說來,卻是一片空白。
近來,腦海中似乎有許多事,被封存了一般,一片空白,卻又憑著本能,做些他亦不知來龍去脈,卻覺得理所當然的事。
比如,他是棲鳳將軍臨終時認下的第九個兒子,如今成了曦京鳳家滿門孤寡的主心骨;曦朝皇帝命他統四十萬大軍,聯手西陵鐵騎,攻打北辰,討要被囚禁的公主;五百云都隱者奉他為狐族之首,云都之主,隨著他出生入死,屢建戰功;陛下賜他大將軍府,他前腳住進去,后腳就來了一雙叫青鸞與紫衣的丫頭,一個手腳皆殘的妹子阿依蓮,還有一個瘋瘋癲癲的亞父,將他一個孤家寡人,映襯得熱鬧非凡;陛下要他求娶東桑女皇,他一聽,就覺得是個母老虎,忍不住渾身寒毛直豎……
最覺得混沌模糊的,便是此刻城頭上那公主,他明明記得,他往曦朝借兵,與曦朝皇帝談判,都是算計在了她身上,后來,似乎還欺了她好幾盤,卻硬是想不起,她長什么樣,只聽人說,荒唐,驕橫,水性,命硬,禍水,災星……說什么的都有,估計夠嗆。
再觀望城頭,少頃騷亂之后,那北辰皇帝的身影,突然重新出現在那瞭望樓上,站得筆挺,沖著他所處的方向,虎視眈眈,不像是受傷的模樣,那架勢,也似乎就是要讓整個城頭的守軍瞧見,皇帝沒有受傷。
可是,如果皇帝沒有受傷,那他那三箭,射在了誰的身上?下一刻,見著下方城門打開,吊橋放下,一個兵士,從城門陰影中走了出來,橫抱著一人,癱軟著四肢,胸上素錦染紅蓮。那兵士,過了護城河,便直直地朝著他行來。
風玄墨定睛看了,看清楚那兵士抱著的人,是那公主。難道說,他先前那箭,射在她身上?怎么會?他開始覺得,有些暈眩,內心亦有些莫名的慌意,明明是瞄準了她身后的皇甫熠陽,怎么會射在了她身上?
那兵士行至他面前,尚有幾丈之距,就停住了,往地上擱了那公主,轉身朝城門走,先頭幾步,還穩得住,走著走著,卻疾跑起來,生怕他要索命一般。
風玄墨無暇去索他的命,跳下馬來,幾步跑上前,去察看那地上的公主。那嬌嬌細細的小人兒,束身緊腰的錦衣,胸前還留了一拳的箭頭,素錦浸染暗紅蓮,開在心間,腰下寬幅長裙鋪散,就那么靜靜地躺在冷地上,閉目垂睫,嬌顏蒼白,如一支被風吹落的美人花兒,下一刻,就要隨風飄散。
他看得皺眉凝目,先前那莫名的慌意,越來越濃,堵在胸口。那是他的箭,五寸箭頭,入體則穿心,那傷口處,應是止了血,可是,射進心窩的箭,硬漢都耐不住幾時,她一個柔弱嬌嬌女,能抗得住多久?
“阿墨……”地上那小人兒卻頑強地睜開了眼睛,轉頭來看他,那眼中突然迸發的珠玉光亮,一聲低不可聞的柔弱呼喚,透著久別重逢的欣喜,似乎是將他認成了什么人,可明明叫的就是他。
風玄墨腦中混沌,心中狂亂,親近的人,都叫他阿狐兒,他這個為了隱姓埋名,信口拈來的假名,他記不得,有誰這樣叫過他,卻又覺得,似乎有一個人,一直都是這樣喚他,那種陌生的熟悉感,如潮水般涌上來,頭痛欲裂,全身酸脹。
“我替皇甫擋了一箭,他放了我……你帶我回去,好不好?”那小人兒強撐著精神,又與他說話,那話里,帶著驕傲,還有解脫的輕松。似乎,她能回去,比她的命更重要。
他腦中放空,那混沌前塵,不想也罷,就連此刻當下,他也忘了,只覺得,瞧著那可憐模樣,就心痛得發慌,生怕那細細的身子,還有那細細的精魂,被這瑟瑟秋風給吹走了。趕緊俯身下去,抱她起來,轉身就往后方大軍中走,那大宛寶馬,他也棄之不顧了,馬上顛簸,這嬌弱小人兒,心上還刺了根箭頭,怎受的住?
心中焦急,腳下生風,鸞衛營中,那徐老爺子,嘴雖臭了點,卻是外傷圣手,他一定能救她的。一定要救她,倒不是怕皇帝怪罪,只是覺得,他要救她,沒有理由。
那懷中小人兒,卻一副不急的模樣,抬起手來,似要撫他的臉,試了試,似乎夠不著,又無力垂下,軟軟地擱他胸前,話倒是說個不停,他一個字也聽不懂,卻是字字撞在他心上,撞得他心神欲裂:
“真好,我跟皇甫說,我就想再見一見你,就算死,也要死在你身邊,他倒是,真的成全我了。”那身后池州城,高高瞭望塔樓上,依舊直直地射在他后背的鋒利眼光,是在成全她嗎?
“只是可惜,你記不得我了。”那越來越軟的聲音,欣慰過后,又有些惋惜。
“記不得了也好,如果你還是那副死腦筋,瞧著我現在這模樣,不知道,該有多傷心?”惋惜過后,反又慶幸,替他操心。那繾綣心思,細膩又憐人,矮到塵埃里。
“阿墨,你走慢點,我好冷,好像回不去了,這樣,就好……”那越來越低的聲音,許是耗盡了力氣,又像是遂了心愿,想要就此歇氣。
他不知該怎么去接話,也停不下越來越快的腳步,到了后來,那小人兒沒了聲,冰涼軟綿地躺在他臂彎里,那幾句怪怪地話,卻在秋風回旋飄蕩,反復地撞擊著他的心門,他記不得了么?他記不得了什么?
腳下拼命地跑,腦中拼命地想,有些塵封的東西,被什么無形的力量,壓得死死的,他拼了命,也要強行地撞開來。
轟然間,腦中猶如硝藥點燃,一聲炸響,那些前程往事,撲天搶地涌上來,剎那一生,如隔世還魂,尚來不及細細地去想,一個念頭如天邊烏云,萬鈞雷霆,猛地襲過來,籠住他全身,震得他直顫——這是他心尖上的人兒,可是,他一箭殺了她。
一口心血上涌,吐了出來,腳步踉蹌,雙腿一軟,跪倒地上。
又怕懷中那小人兒摔出去,趕緊極力抬臂托了,瞧著不遠處,大軍陣中,飛身出來幾騎,還有薩力和,那跑起來如風的鐵塔,正往這邊飛奔而來,這才兩眼一抹黑,昏了過去。
……
《曦書?熙乾卷》“熙乾五年九月,熙帝命風玄墨為破虜大將軍,領四十萬大軍,合五萬西凌鐵騎,討伐北辰,迎回昭寧。十月初四,大軍攻破北辰邊防要塞南關城,此后勢如破竹,三日之內,攻至雍州衛城池州。兩軍對陣,大將軍陣前失手,射殺公主,又突發怪疾,昏迷多日,大軍無主帥,加之池州守軍堅守城池,久攻不下,無奈撤兵,是謂北辰戰記。熙帝震怒,十一月,以大將軍貽誤戰機為由,繳其虎符,留其軍銜,命其任皇城禁軍兼京畿守軍總教頭,至此,只可訓軍,不得領軍。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