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九,夜,曦軍突襲西凌左王帳。
火箭強攻,騎兵沖撞,剛剛進入夢鄉(xiāng)的西凌軍被熊熊火光和震天喊殺驚醒,倉促應戰(zhàn),在措手不及間,仍是不明白,這支曦朝人的騎兵,究竟是從何而來。
因為,兩個時辰以前,左王帳接到的情報是,天門關(guān)的大批曦軍繞道西南,在搶占了祁連礦山之后,一路向北,直奔西凌王庭。所以,大王子命令全軍,今夜養(yǎng)精蓄銳,明日凌晨出發(fā),救援王庭。遂幾乎全軍將士,皆酣睡得如同在母親的懷抱。
該死的情報!該死的偵察!該死的值夜!該死的巡守!西凌兵們一邊狼狽應戰(zhàn),亦或奪路而逃,一邊在心里罵,稍微哪個環(huán)節(jié)細心一點,都不會有今夜的被動挨打。最可惡的是,該死的曦朝人,幾時有了這樣的騎兵,比夜色還黑,比死神還冷,像一把重劍利刃,從地下突然冒了出來,尖銳地劃破整個王帳。
當一支火箭飛來,點著了大王子的主帳時,赫連勛的寢帳內(nèi)正一團混戰(zhàn)。其實在曦朝騎兵沖突進來之前,大王子就已經(jīng)在忍耐與爆發(fā)的臨界線上徘徊了許久——
兩個時辰以前,有軍訊來報,曦朝軍隊開赴西凌王庭。對于西凌人來說,打戰(zhàn)是常事,他到不覺有多緊張,沉思片刻后,便果斷地作了兩個決定:其一,不管父親如何嫌棄他,他還是要去救的,至少要作出前去救援的姿態(tài);其二,不管這曦朝公主如何倒胃口,可在隊伍開拔之前,他還是要先上了才穩(wěn)妥。
遂在下令全軍整裝待發(fā)之后,便命人捉了那公主王子妃到寢帳來,三下五除二,剝鮮筍似的,將那女人剝得只剩一身單衣,才發(fā)現(xiàn)這看著瘦條的身架子,還有些料,摸起來手感也不錯,正有些興起,哪知那個平日里總跟在公主身邊,被公主叫做“小玉”的跟屁蟲小白臉,竟突然闖了進來,還手腳飛快,一把匕首直插他后腰上。
那當口,若不是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下那女人的身子上,哪容得了他人近身,外間的衛(wèi)兵也不知為何失職,放了這閑人進來!當下火氣,翻身起來,一拳將那不男不女的小子打翻在地,眼看他頭破血流,還不解恨,又撲過去,扎扎實實補了幾下,眼看那娘娘腔就要被他打得香消玉殞,他那公主王子妃卻衣裳不整地撲了過來,死纏著他,跟他廝打起來。
他是西凌搏斗的第一勇士,這兩人加起來,當然……也不是他的對手,只是腰間被插了把匕首,有些不便,那女人又是不要命地死纏爛打,他不能速戰(zhàn)速決而已。
所以,當衛(wèi)兵在帳外大聲急促的稟報,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時,大王子的小火山,終于,徹底噴發(fā)了。
他覺得潮水般的憤怒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將他緊緊包圍。狡詐無恥的曦朝人!他不過就是想要娶他們的公主,且是真心實意地娶,光明正大地娶,他們卻二話不說,陰悄悄地搶礦山,攻王庭,甚至還使詭計,突襲他的王帳!曦朝人不是最喜講理嗎,怎么不先派使者來談一談?他終于看清楚了,這個禮儀之邦,其實是最不講理的!
而且很快,他找到了這漫天憤怒的根源,就是地上這女人。所有戰(zhàn)事因她而起,那么,就讓她來承受他的全部怒火!赫連勛兩三步走到墻邊,“嚯”地一聲,抽出自己的大刀,再顫顫巍巍走回來,眼看就要就地斬殺了這曦朝公主。
幸好此時,阿依蓮來了,這個冷靜的女人,利索卸下他手中的大刀,果斷地替他拔了腰上的匕首,快速地包扎處理好傷口,又一句話暫時平息了他的憤怒——“留著她作人質(zhì)”,阿依蓮說。
還是阿依蓮好,關(guān)鍵時刻能起關(guān)鍵作用。于是,大王子和他的寵妾,扔了那半死不活的小白臉在即將燒著的帳篷里,綁了一身單衣的曦朝公主作人質(zhì),沖突出去,集結(jié)鐵騎,一夜廝殺,一路奔逃,往草原深處去。王帳燒了,無妨,只要人還活著,只要還在草原,便可以為家。
待天蒙蒙亮,至一淺水河灣,河對面有一祭祀之所,一土砌高臺,插一木樁,旁堆畜糞干草烈酒。木樁用于綁活人,畜糞等用于點火,草原人需用活人祭天地神靈,或?qū)⒆锶耸┮曰鹦讨畷r,皆可用此地。
赫連勛看著對岸的祭祀臺,心有所悟,冥冥中仿佛是天神在指引。在這落荒而逃之際,是天神告訴他,接下來該怎么做:他帶著所有人迅速蹚水過河,然后,弓箭手拉弓扣箭,沖著河面布防,水面有微微震動,那支窮追不舍了一夜的曦朝騎兵,應該很快就會趕上來。
但是,赫連勛不急著逃了。草原就這么大,他給草原惹的禍,能逃到哪里去?而反過來說,草原這么大,等他向天神贖了他的罪,哪里都可以逃。于是,他命人將已凍得烏青的曦朝公主放下來,松綁,再重新綁在了祭臺的木樁上,腳下堆畜糞干草,澆烈酒。準備妥當,點一支火箭,遞與阿依蓮,令她舉箭以待。
再回頭看對岸,果然,曦軍以至。這道草原上趟過的淺水河灣,也就十余丈寬,對方很快就看清了這邊的情形,看見他們的公主,在草原清晨的冷風中,長發(fā)散亂,衣不蔽體,面色烏青,被綁在高高的木樁上,只要阿依蓮扣箭的手指一松,他們尊貴的公主就會在火海中,毫無尊嚴地、痛苦萬分地……燃燒。
狼狽了一夜,赫連勛此刻終于找到了一絲掌控局面的成就感,他能感受到對面騎兵隊伍的焦急,尤其是那個領(lǐng)頭的將領(lǐng),驅(qū)馬向水里沖出一大截,見著這邊的弓箭手齊齊舉箭相向,才勒馬止住。
赫連勛便仔細去瞧他,那人一身玄衣軟甲,頭綁赤帶——他身后的整支騎兵,都是這樣的服色,不似曦軍慣常的沉重頭盔鐵甲,怪不得,他還納悶了一夜,曦朝的騎兵幾時能跑這么快了,怎么甩也甩不掉。不過,這人在那黑壓壓的列陣中,還是要異常突出些,不知是因為那身武士服上的金絲繡線,在晨曦中隱隱光輝,有些晃眼,還是那從未見過卻又似曾相識的相貌,有些驚心。
“阿依蓮,我見過他嗎?”赫連勛轉(zhuǎn)頭去問那個此刻他最信任的女人。生死逃難,仍然跟在他身邊,不離不棄,足已博得他的信任了。
“他就是您父王追殺了十幾年,卻一直尋不著的云都王子,賀蘭阿狐兒。”阿依蓮保持著舉箭的姿勢,一語道破,卻并不沒有回答大王子的問題。
不過,這卻是赫連勛滿意的答案。雄霸西凌草原的父親尋了十幾年,都未尋著的人,若是給他捉住了,那是不是可以將功補過。果然,在這河道之彎,天神之所,頂頭三尺,真有神靈在指引他。遂又問了阿依蓮一句:
“就是那個拋棄了你,甘愿去南曦,在曦朝公主的裙下做牛做馬的賀蘭阿狐兒?”
“哼!”阿依蓮重重地哼了一聲,扭過頭去,憤恨已不足以用言語表達。
“阿依蓮,你想不想……”赫連勛本想問阿依蓮,你想不想報復?話未出口,已被自己的絕妙主意激得興奮起來,干脆止了拖泥帶水的纏問,直接揚聲用西凌話去問河中那人:
“賀蘭阿狐兒,你放下兵器,只身蹚水過來,我就放了公主。若不然,我就一把火將她送給草原天神。”他幾乎篤定,河中那個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子,可以為了木樁上的那個女人,做任何事。
阿依蓮也相當配合他的喊話,將弓拉得繃緊,比了比準頭。
赫連勛就見著河中那人下馬,扔了手中重劍,卸下背上弓箭,就要舉步往這邊走。兩岸噤聲,突然,一聲嘶啞的喊聲,焦急而哀懼,能驚動這里所有的神靈:
“阿墨,不準過來。”
原來是那綁在木樁的公主不知何時清醒了,見著河中那人的舉動,是疼惜吧。這二人,果然是情深。赫連勛心中莫名惱怒,瞧瞧他娶了個怎樣的王子妃?他亦若有所悟,這樣的女人,永遠不會屬于他,那么,好吧,既然他草原第一勇士得不到的,那就只有草原天神才配擁有。
不禁又生出個更毒辣的主意,命人上祭臺去,將一壇未澆完的烈酒,盡數(shù)從頭淋在木樁上那女人身上。不等腳下的煙熏火烤,直接烈火焚身,不來的更快?
公主被烈酒一澆,沒了聲息,天地寂靜,便聽見河中那蹚水的嘩嘩聲。那賀蘭阿狐兒無計可施,聽話地開始往這邊一步步走過來。
赫連勛心里算著,只要那人行過河中最深處,膝蓋以上開始露出水面,他就令弓箭手齊發(fā),讓他萬箭穿心,葬身在這河灣里,替父王解決這個壓了十幾年的心腹大患,然后,一把火點了公主,再往草原深處撤退。等對岸的騎兵殺過來,他們的公主已經(jīng)差不多可以化成灰了。
河中那人在一步一步地走,赫連勛駐馬在弓箭手陣列左側(cè),略揚了右手,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時機。眼神余光一撇,見著阿依蓮也打馬上前,停在了弓箭手的右側(cè),手里依然舉著那只火箭,他扭頭過去看,心想,這女人也是仇恨心重,難道想要親手了結(jié)她那負心人的性命么?
可電光火石間,怎的不見了她手中的箭,一個眨眼,他赫然發(fā)現(xiàn),那箭射向的是他自己!
下一瞬,一箭穿喉,赫連勛仰身倒地,在無邊的憤怒與劇烈的痛楚中,看見了來接他的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