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三里,黃沙地上,夜云熙看著城頭的全軍行禮,不再停留,慢慢轉身,朝前漸漸疾走。一邊走,一邊喚身邊緊跟的人:
“明世安?”
“殿下!”那個奉命跟隨她出城,迎接老將軍與七子的明家小子,答得飛快。
“你是如何認出來的?”夜云熙就跟著一抹笑,這反應,這語氣,八成知道是她。
“青鸞姑娘從不直呼我名。”明世安道了識破原由。
“回去的時候,告訴陛下,不怪紫衣,那丫頭騙不來我,給我端茶水來,手都在抖。也不怪青鸞,那丫頭太實誠,跑來與我辭行,我隨手讓她喝了一口,陛下送來的茶……這會兒,應該還在將軍府里酣睡著呢。”那兩個丫頭,她視如姊妹,便一一理著,要如何向陛下作個交代。
昨日夜里,確切地說,應該是今日凌晨,約是寅時過點,這時點,平日要是擱在曦京,已經在開泰安宮門,文武百官中有些不貪眠的,已經進門駐車拴馬,等著上太極殿候早朝了。
她在這寅時醒來,一邊想著曦京城里的作息,一邊就要起來梳妝,準備上城樓去看西凌大軍。然后紫衣進來,張口就問她,殿下想不想喝點茶。本是一個慣常應對,她夜里吃了一碗小面,也確實想喝口清茶。哪知那丫頭,遞茶的手,微微地抖,抖得那瓷杯蓋子,在杯緣上止不住地砰砰翻顫。她就心里起疑,沉了眉眼,讓那妮子自己喝,一唬一詐,就給問出來了。
原來這堂堂天子和大將軍,又在背地里合起伙來蒙她。她心中五味雜陳,有些怪怪滋味,卻還不好發作。不多時,皇帝便差人來探,問公主起了嗎?來探的人,是邢天揚,也只有邢大統領,敢登堂入室,將她當做人質來查看,她就索性將計就計,也蒙了他們一回。
且看他們要如何折騰,果然,等日頭漸起,青鸞被叫上城樓走了一遭回來,進屋就跪地,朝她辭行時,她也徹底知曉這城頭局面,知曉這些須眉男兒在打什么算盤了。然而,在青鸞看來,替主赴險,報主之恩,理所當然義不容辭的事情,她卻……真心不忍。青鸞扮她,只能扮一時,一旦識破,便是死路,而她去,卻未必。
當時也不動聲色,只要青鸞去裝扮。等那妮子,十八般修容武藝,盡力使出,幾個時辰下來,硬是將自己整成了第二個公主。夜云熙瞧著那跟自己照鏡子似的人兒,不禁贊嘆,真是手藝精湛。一開心,隨手就將桌上那杯晨間的涼茶遞過去,叫那妮子喝:
“青鸞,你此行替我,我便算是承了你的情,但你我主仆一場,我又不得不受之。壯士出征,本當以酒送行,我這里沒有酒,只有這杯茶。以茶代酒,當我謝你。”
一番話情義真切,說得青鸞也有些動容,接過瓷杯來,仰頭而盡。
等快到酉時,邢天揚來領人,她將面紗一戴,微微一禮,立在一邊不語。邢天揚存著小心,竟不顧禮儀,掀帳探頭,看見榻上酣睡之人,確實是公主模樣,才放了心,一路出來。
一番李代桃僵,假亦真時真作假,此刻想來,都覺得……好笑。是真的有些好笑。那些個男兒的心胸,太狹隘。不管是以利益權衡之由,行陰謀詭計之舉,還是以保護之名,行占有之事,都是私心所致!而她,向來磊落,該她做的事情,她從來不躲。不任人擺布,不倚人寄生,也不萎縮推脫。
遂笑得嘴角彎彎,仿佛一只小狐貍,見明世安無聲,又重新叮囑了一句:
“我拜托你轉告陛下的,你可記住了?明世安?”
“世安記住了,公主……仁厚。”明世安回神答到。
當不起仁厚,無愧于心而已。她聽得莞爾,一邊疾走,一邊又起唇角,直想說幾句別的,卻又一時語塞。剛才,回頭見著城頭上動靜,那人,應該是認出她來了,突然就從瞭望樓上跳下來,又被人趕緊拉住,那拼搶制人的一幕,她看得清楚的。的確,奔出來又能怎樣,還能將她拖回城去么?
只是,她并無破綻,也不知那人,如何看出來的?一想到那人一副鎖眉凝目,說不出是想恨她怨她,還是要咬她吃她的深沉模樣,就覺得等下明世安回城,是不是也該稍帶上幾句給他的話,寬慰一番?可是,真的,不知該說什么。說什么,都有些矯作,只得作罷,又去喚那明家小子,說些別的:
“明世安,他日作了大將軍,請對鳳家遺脈,多些關照。”如今,鳳老將軍僅存了兩個嫡孫,一男一女,尚在年幼。
“承公主吉言,若有那么一日,世安……定不負所托。”他也不謙虛,也不推脫,仿佛,大將軍,他是有信心要做的,公主的拜托,他也很樂意效勞。
夜云熙便覺得,這小子,不可小瞧。遂再無多話,一直行至那七里處。西凌人已攜了鳳老將軍與七子遺體,于此處等待。
從酉時出城,至此七里,小半個時辰,天色無甚明顯變化,只是,仿佛天地間的銳氣,又被抽掉了幾許,越發顯得殘陽如血,霞光清冷,風沙寒意。
雙方便趁著這最后的日光暮色,著手交接。鳳老將軍與七子的遺體無誤,入棺木,待起步。公主不假,公主手中木匣子里,大王子的頭顱,血枯皮干,五官凝固,也為真。
“請公主入軍中。”西凌一方,為首一人,躬身讓步,抬手示意,要她即可將這剩下三里,舉步行完。
“不,等老將軍先回城。”她一邊朗聲喊道,一邊合上那裝頭顱的木匣子,捧在胸前,突然從袖中變出一把匕首,橫在玉色頸間。肅然神色,卻不是去看那前來交接的為首之人,而是沖著三里之外的鐵騎大軍,她看不清晰,但卻能篤定,筆直道路盡頭,萬軍陣前,定有高大一騎,那西凌之王。
那交接的為首之人見她突來舉動,跟著僵了身形,又隨她神色,舉目朝大軍方向看了看,一時遲疑不語。
夜云熙便沖著明世安喊道:
“還不快走。”
西凌人狡詐,不得不防。兩國的交道里,眼看就要板上釘釘了,還經常變卦的事,也是常有。
明世安見機,也不多話,朝她深深一禮,指揮起棺,回轉方向,朝著天門關城樓,抬腳生風,舉步揚塵。
留下她與紫衣,于風沙中佇立。這紫衣丫頭,作死要跟著她來。即不拿茶水與替身之事作威脅,也不說要以命相隨之類極致之詞,只笑著跟她磨蹭,說堂堂公主出門,不管去哪里,身邊無侍女跟隨,不太像話。她聽了,覺得還合她心意,便讓她跟了。她這正牌公主若有命,也就能保住身邊一小小侍女。
待明世安一行,漸成風中小點,幾乎就要看不見。她才收了手中匕首,開始朝著三里之外的大軍陣仗,一步一步地行過去。再無回頭,也再無卻步,直直朝著路的盡頭,那個想象中的西凌王立馬佇立的地方,行了過去。
六月十九,銀狐軍劫親,她亦是,像此刻這般,向萬軍中行,但彼時,以為是要瞞天過海,金蟬脫殼,故而那森森鐵甲與刀劍寒光,并不讓她覺得害怕。而今日,七月十八,她再一次,朝著這十倍于當日的遮天大陣,一頭沖撞過去,心里卻沒有了僥幸。
孤身一人,站在十萬大軍面前,沒有人會可憐她,也沒有人會來救她。這位傳說中狡詐殘暴的西凌王,在痛失愛子、礦山,還有王庭之后,將會如何對她?或者說,通過如何對她,表達他對曦朝的不滿與憤怒?
她也不是不怕,而是,那渾身的血液沸騰,壓倒了害怕。捧在胸前的木匣子,如同一個護身的法寶,一張最后的王牌,替她阻擋了十萬鐵騎的虎視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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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便硬了頭皮,朝著陣前一直走,反正也沒有人攔她,一直至那馬蹄抬起就能踢飛她之處,忍著滿面的馬鼻噴息,再仰頭去看他,那位傳說中的西凌王。
那高頭大馬上,草原之王也在看她。左右兩翼,一字排開的王庭十二衛,相傳是西凌草原上最能打的十二位勇士,的確,最高壯威猛的西凌人身材,十二尊鐵塔似的,拱衛著王者。
而讓她意外的是,西凌王,卻不如傳說中那般熊身虎像。有西凌人的高大,卻不顯粗莽,與他的鐵塔衛士比起來,顯得單薄了些。目光精閃,滿臉胡髯,明明是頂峰壯年,卻于那眉間眼角,透著些許不易覺察的蒼老,如果她沒有看錯的話。
夜云熙就不禁略略皺眉瞇眼,卻看見,那個一直雄踞于馬上,俯視于她的西凌王,突然大掌拊心,朝著他微微欠身一禮,與她講一聲陣前的客套,強盜的禮儀。渾厚的聲音,亦如大漠夜風:
“公主殿下。”
她只淺笑,不答話,又微微欠身,將木匣子高舉齊眉,意思是,我先將你的兒子還上。
沒有被大軍脅迫的憤恨與無奈,也沒有處于弱勢的擔憂與恐懼。仿佛,她就是一云端使者,款款而來,好好說完話,辦完事,隨時可以轉身離去一般。
先前隨她從三里之外過來的那為首之人,就上前來,于她手中接過匣子,行至西凌王的馬側,又打開了木匣蓋子,確認無詐,才遞上去。
夜云熙便在心中默念,匣蓋開,機關啟,觸頭顱,飛箭出。
果然,當西凌王接過木匣子,赫然見著那張如真的容顏,不禁伸手輕撫愛子的面龐時,三柄飛箭,連環射出,但見那西凌大王淬不及防,大呵一聲,仰身側翻,從馬上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