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前恩愛夫妻,人后各奔東西。
那日從國公府回來,又仿佛是退回到圓點。大將軍依舊是早出晚歸,夜里的消遣也就是在書房讀讀兵書,不喝花酒,不沾女色,不亂應酬,儼然一個苦行僧。
夜云熙瞧得有些頭疼,他要是有些曦京風流兒郎的愛好,到也好辦了,總多些相處的由頭,或是鬧騰的心思。她夜夜上書房去叼擾,他對她也愛理不理。不管她扮得像妖姬,還是穿得像花娘,他也不動聲色。不論她說什么,今日說阿依蓮的手腳傷快要好了,過兩日她就要將她嫁出去,明日說去修竹苑看賀蘭錚了,那瘋癲的亞父居然像孩童一樣,拉著她玩了半天,他也只聽了,不作過多的應答。
反正,每每她去,他不攆她,也不怎么睬她。她一不留神,趴那書案側邊地席上睡著了,他也曉得給她披件衣裳,可她要是涎著臉,想賴在不走,他亦可以扔她在一邊,自己徑直去內室榻上安眠了便是。
夜云熙就覺得有些無趣,兩人中間總是隔了什么,仿佛不是夫妻,而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伙伴,在他眼里,她仍是個性子驕縱,肆意傷人的公主,可以忍受,卻不愿意親近。
她隱隱作些猜想,那人莫不是嫌她曾有過幾嫁,不愿沾她,便試探著問他,要不要將阿依蓮娶了,或是再娶一房妾室,卻又說得他惱火地擱了書冊,沖她揚眉怒目。
可是那清心寡欲的模樣,又讓她惡趣味地懷疑,是不是在失了記憶之時,還失掉些其他一些東西,便連在那桂花釀圓子里下點助興之藥的法子都想過,終是怕觸痛了那逆鱗,連書房都沒得進,才作罷。
倒是正月里那次去鳳國公府赴宴,讓她嘗到些甜頭。那人人后對她寡淡,人前倒是顧及她顏面,挺能做戲的。這假戲多了,說不定就成真了呢。于是,她便挖空心思地尋些應酬,反正這春日里,曦京貴家的交往由頭,本來也多,游春賞花,踏青修禊,曲水流杯,還有那些婚喪嫁娶,彌月壽辰,迎來送往的,若要認真起來,日日都有消遣去處。
隔三差五地,她就將這些應酬拿去詢他,什么沈相大人家里,杜清巧生了個大胖小子,理當去道賀啊;明家老夫人辦百花會,想給那寶貝兒子明世安挑個中意的娘子,比宮里選妃還熱鬧,請她去做什么賞花使啊;什么柳家老爺子寶刀未老,迎娶了第九房妾室,她想去看看那碧玉年紀的小新娘啊……
總之,什么轍都想過了,鳳玄墨卻不接招,每次都凝目沉吟了,說什么內宅之事,公主自己打理了便是。多幾次,她亦總結教訓,是不是她尋錯了方向,這內宅之事他不感興趣,那便找些男兒有興趣的,便攛掇邢天揚請他上平康坊喝花酒,慫恿裴炎邀他去樂游原上跑馬,甚至威逼利誘明世安,要他請大將軍入夷山狩獵,哪知這宅神,依然巋然不動,只想安靜地看他的兵書。
眼看到了三月里,這大好春光,都付與似水流年。夜云熙只能在青鸞紫衣面前,仰面長嘆,春衫漸薄,曦京女兒家,個個花枝招展,爭奇斗艷,她卻不敢挑些蟬翼輕紗穿上身,那左臂玉肌上的守宮砂印,她實在是不好意思給別人看見。
終于,三月十五,傍晚時分,宮里派人來說,出西域使柳河洲回京了,明日上午,陛下召百官于朝堂接見,下午酉時,則在蓮華宮設接風宴,屆時請公主與大將軍赴宴。
傳訊的公公走了,她又獨自一人用了晚膳,等擱了碗箸,漱了口洗完手,才反應過來,任那心頭的欣喜與失落,交織彌漫開來,在那堂中來回地走,不知道該先做什么。
其一,這陛下御旨召的宮宴,風玄墨總不至于推脫,那人前的恩愛夫妻,又有得做了;其二,她的三哥,去西域去浪了兩年,音信全無,終于浪回來了。可這兩年未見,物是人非,明日要見,就得神清氣爽,雍容華貴地去見,不能讓他瞧出半點不如意,徒惹他傷心;再者,這返京使者的接風洗塵宴,按慣例,整個曦京貴圈都要在場,她亦得好生拾掇打扮了,決不能讓這些勢利眼瞧出,她嫁了個窮將軍,還是個備受冷落的棄婦。
于是,趕緊讓青鸞和紫衣幫著,香湯沐浴,桂油潤發,凝露熏面,蜜膏敷唇,又與那兩丫頭商議著,一陣精挑細選,確定明日的發髻頭面,服色佩飾。那兩丫頭也是爭強好勝慣了的,一聽是明日那種場面,也跟打了雞血似的,一陣翻箱倒柜,嘰喳進言,那架勢,勢必要將她整成一個艷壓群芳的花神,才肯罷休。
主仆三人,就這樣邊打鬧邊折騰,不覺入了深夜。夜云熙突然才想起,今夜竟忘了去騷擾她的大將軍,明日宮宴之事,也還未與他說。便輕挽了軟干的頭發,套一襲齊胸的輕紗襦裙,下階過庭,往東廂的書房跑去。
上了門廊,轉過墻角,心下期待,就想要歡快地推門,雀躍而入,那門突然開了,里面那人正要出來,她收不住勢頭,便撲上去,與他撞了個滿懷。
剎那電光間,她腦子轉得飛快,這……撲都撲了,索性就賴一賴吧。那人本能伸過來抱住她的手,熨帖著在她腰背上,隔著輕紗,尚有燙意。
頭頂發間傳來的呼吸,一聲聲綿長,一口口深嗅。她自知,她可是剛剛才將自己從頭到腳,香花蜜露里浸過一回的……
可那柳下惠,一番深嗅輕聞之后,卻別開了頭,手上發力,將她扶正了,再撤開了手,眼看就要繞過她出門去。
她才想起,她撲進來時,他正拉開門來著,便追著他的身形問來:
“這么晚了,你還要出門嗎?”
“我……去廊下看看月色。”
他說得沒好氣,她亦聽得稀奇,那要去看月色的人,卻是展了雙臂,將門拉攏合上,再轉身回屋,徑直往書案前坐了,依舊捧著書看。是不是本來要去看月色,她一來,就擾了他興致了?
她自覺靈醒的腦子,就有些鈍了,看不懂這人的臉色,也看不進他的心。不由得雙手抓裙,站在那門邊,有些局促,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幾步上前,與他說正事:
“明日,柳河洲回京,陛下在蓮華宮設宮宴,要我與你同去……”
“柳河洲是誰?”鳳玄墨抬起頭來,依稀想了想,終是疑惑問她。
“我三哥啊,從小一起長大的,比親哥哥還親。”是了,他連刻骨銘心的,都抹的一干二凈,那些于他不甚相干的人,怕也早就淡出記憶了吧。可是,于她而言,柳河洲豈又能等同于其他人?他這么一問,她便很自然地,脫口隨心答來,聲音里帶些暖意,又著實期待著明日去見那個說不定被西域風沙曬黑了的玉面風流浪蕩子,臉上也浮出些笑意。
卻不知為何,又惹著那黑臉天神了,那人頓了片刻,沉著聲音,問她:
“他回來,你很開心么?”
“當然……”她本還想順口接了的,都興奮了一晚上了,如何不開心?少頃,才咂出來,那人的語氣里,是明顯的不悅。當即如被澆了一盆冷水,硬生生地將話吞下。
又見著那人依舊一副冷面冷心的模樣,兀自坐著,垂眸沉臉,當她空氣一般,且還是那種他只需輕袖一拂,就能將她掃地出門的……空氣。
突然間,兩月來的不懈斗志,垮塌了一地。她覺得好累,為什么,總是剃頭擔子一頭熱?不管她如何努力,使出渾身解數,他都沒有回應。他只當她是個陌生人,她進不了他的世界,也入不了他的心。
春夜薄衫,本就清冷,加之心頭發涼,更覺得此處不勝寒,她便徹底沒了與他多話的興致,慢慢地轉身,默默地往外走。行到門邊,半開了房門,終是忍不住,側身回首,將心中委屈倒了出來:
“阿墨,我今夜,本來是很開心的,不單是因為三哥回來,更多的,是想著明日能與你出行……自從進到這將軍府,兩個月了,我就沒有一日是開心的。花燭夜的折辱,放到哪一戶曦京人家,都是可以鬧翻天的事,我忍了;阿依蓮的心機,遇到哪一家的主母,都沒有她的容身之地,我也忍了。我成日里,都在絞盡腦汁,想著能與你靠近一些,又成日里,都繃著心神,怕一時驕縱,讓你不喜。唯獨盼著,在那人前,你顧及顏面,反到與我還親近些。可是就連這點愿望,你也從不愿……將就我。”
說完,也不去看那人是何神色與動靜,兀自出了房門,又反手替他關了,往那庭中去,任由淚糊了雙眼,心碎了一地。
她已經放下所有自尊,卑微到了極致,都換不來他的心意,她不知道,還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