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那日入城之時,瞥見一眼澹臺月,后來竟再也沒見過。
每次與澹臺玉相見,夜云熙就先伸頸探頭,往他身后的一群侍女中尋。澹臺玉問她尋什么?她索性就直接問他,你皇姐呢?
澹臺玉也不避諱,答得干脆,在曦宮,跟陛下談呢。說是這兩國邦交,條約交易的討價還價,干系國運之大事,他皇姐不放心他亂來,還是要親自與曦朝皇帝談的。而他,只負責招搖過市,游山玩水。
夜云熙心中好奇,這神神秘秘地,躲在曦宮里談判,也不知究竟是談些什么?談什么其他的,她可以不管,可這澹臺月,之前就算計著要什么狐王之血救東桑國師之類,且那花花女皇,莫不要將她的人給談進去了才是。
想去找云起探一探,可如今她釋盡手中權勢,且為了避嫌,也不好貿然去過問國事。便在澹臺玉那里探口風。澹臺玉滿口哈哈,只說此事與你我無關,又要她帶他游覽曦京十景。
夜云熙有些不耐,冷了臉問他,彼時你潛入曦京,還沒有游夠嗎?哪知這廝來了一句,那時一個人瞎走,與今日姐姐領著游,豈能同日而語。
遂日日干著這無聊的差事,陪東桑使者游曦京十景。
第一日,觀鏡湖映塔。曦京城偏西邊,有一方圓十幾里的天然湖泊,水面開闊,清澈如鏡,倒影著湖邊一雙白塔,是曦京人閑暇出行的一處盛景。
澹臺玉興致勃勃地登塔,游湖,臨走時,還在塔下捏泥人的手藝人那里,捏了個他自己的模樣,贈與她。
夜云熙瞧著那彩泥小兒,傳神面目,粉墨穿戴,捏得精巧,便傻傻地捧回了家……
第二日,賞十里繁花。曦京城南邊,地勢平坦。十里官道兩旁,盡是花農苗圃。曦京人愛花,一年四季,花種不斷,這五月里,更是繁花似錦。
澹臺玉揣了個錦囊錢袋,散財童子般,一路走,一路買。挑著最別致的品相,最稀有的品種,能搬走的,連盆端,搬不走的,咔嚓一枝剪。回城后,齊齊送到大將軍府來。
那些花,她也確實喜愛,就命紫衣領著一干丫頭與花匠,一處一處地插瓶擺放,一盆一盆地移植重栽……
第三日,跑馬樂游原。曦京城出東門,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淺草古原。天高地闊,茫茫曠野。曦京人在家憋悶了,皆喜歡牽了馬,上這里縱橫馳騁一番,清醒清醒腦子,活動活動筋骨。
澹臺玉牽了馬,卻又不騎,上了樂游原,便尋了個平闊草深的背風之處,涼棚帷幕,矮幾地席,飲食點心,命幾個勁裝侍女去獵兔烤肉,再由一大群鶯鶯燕燕候著,開始吃喝。
她亦陪著,在那青草地席上,手撕橫咬,放開了吃,又在曠野暖陽中,倒地眠了半響……
傍晚歸家之時,正巧趕上鳳玄墨從京畿大營中回來,與她執手入府,一路回屋。
那人聽她說了幾日情形,便貓著腰,將那擱在案頭的泥人端詳了片刻;將屋內屋外,滿眼的鮮花,掃視了一番。又湊過來嗅了嗅她發間的青草味,捉了手,聞了聞那尚未洗凈的烤肉味。然后,笑了笑,在她臉上親了親,一副寵溺模樣,無多話。
待得入了夜間,床榻之上,她才意識到,自己闖禍了。
那人壓了她在身下,要得有些狠,又翻來覆去,一番索求。酣暢淋漓之后,埋頭在她頸間,才將那幽怨牢騷,悶聲悶氣地吐了出來。
說她一副比花還嬌的模樣,就算自己不招蜂引蝶,也有些狂蜂浪蝶追上來圍著繞,又不能禁著她,成日在深宅里,足不出戶,真是頭疼得要命。
一席話說得,似乎他才是那深宅怨婦一般。夜云熙就算是看清楚了,這人不是一般的小氣,記仇。連赫連托雷那七歲小兒的飛醋也要吃的的,還是不要輕易地惹他為妙。
翌日,忍著腰酸背痛,繼續去干那莫名其妙的陪游差事,但也學乖了些。后頭幾日,澹臺玉依然是變著花樣,每日一禮,倒也不是貴重俗氣之物,只是些坊間的可人小件,若是拒絕,反倒顯得做作。
夜云熙便不客氣,能吃的張嘴就咬,不能吃的,轉手路人,反正瞬間就毀尸滅跡,不給那人瞧見和發作的機會,更不會傻乎乎地,在他面前眉飛色舞地講,徒惹他不快。
到了第十日,上青云攬翠。路程要遠些,出曦京,東北十里,小半日官道,至青云山腳下,入山攬翠,又是起碼小半日的山路。若是想要登頂臨景,俯瞰曦京,沒個兩三日,打不了來回。
清晨出門時,風玄墨就截住她,先是沉著臉,讓她不要在外面留宿,且還跟居心不良的外男一起,叫他如何放心。
夜云熙聽得一愣,覺得有些劈頭蓋臉,且如此不信任她,正蹙了柳眉,想要發作。那人又趕緊圈了她,輕輕搖晃,像只搖尾巴的寵物般,撒著嬌求她,說她不回來,他睡不著。
她這才酸脹轉甜,乖巧地應允他,無論如何,也會在今日天黑之前歸家。
小半日官道,至青云山下,過青云書院。她突然興起,走進去看了看。那是熙乾四年春,她賣了那座青云山中先皇所贈的別院,所聚錢財修建。
兩年以來,她還未曾來看過,也不曾有機會來看。只知那書院,三月之期,起了一片屋舍庭院,便移交了朝廷禮部接管,也不知那座深山中的秘境別院究竟賣給了哪個貴家豪客,或是哪個神秘富商。
如今,見著那花木修竹掩映中,一間間青瓦屋舍,一個個清雅庭院,初具千語山之體制,也頗請了些大儒名師,匆匆過往的學子中,有貴族子弟,亦有貧家兒郎,有上進男兒,亦有好學女子。
夜云熙看得心中觸動,想她一生機關算盡,壞事做絕,總算做了一件利國利民,百年樹木的好事。想來父皇的在天之靈,也不會怪她隨手丟棄皇家的產業,不珍惜他特意留給最心愛女兒的勝景別院吧。
在書院用過午膳,趁著興致,又往山中再行了一程。五月山中,茂林秀峰,瀑澗清流,那清幽山林之氣,誘著人流連忘返。她想著家中那小氣鬼,卻不敢貪戀,見著日頭偏西,未時已過,便決意要折返。
澹臺玉卻不依,還想往山里走,又提了個愿望:
“我還想去入山去,賞一賞姐姐那處青云秘境。”
“早賣于他人,不是我的了。”夜云熙撩著馬車窗簾子,笑著答他,語氣中,多少亦有些惆悵。
“姐姐,還是有些不舍吧?”那頗會察言觀色的小王爺,騎在馬上,傾身靠近車窗,微微湊了臉來,試著問她。
她抬眼看著那綿延無盡的山路,只笑,不答他。其實,也無所謂舍與不舍,只是,那別院里,有些過往,讓她還真想去看看。
第一次見面,就將他撲在雪地里,還認錯了人,撒錯了嬌;第一次遇見那種執拗得跟石頭一樣硬的人;第一次見識那種通靈御獸的神奇血脈;也是第一次,有人敢從被窩里,將她拎起來,裹成粽子,扔進馬車……
且這些過往,那人已經遺忘,只剩她一人,在心里悄悄的珍藏。
“若是姐姐今日與我上山,在那山中秘境,臨清風,賞明月,共度一宿,那處別院,就還是姐姐的。”澹臺玉的話,打斷了她的遐思,接下來,那廝從身邊侍女手中接過一個檀木匣子,遞與她,更是著實將她驚一跳。
那匣子打開來,赫然是那處山中別院的地契屋證。當初,她道是哪個見不得光的豪客富商,抬著重金,卻隱著姓名,來買皇家的院子,原來是這闊氣的東桑小王爺。
“既然是你買了,那又給我做什么?”夜云熙說完,合了匣子,依舊遞還與他。賣了便賣了,她沒什么好不舍的。
“就當我討好姐姐,不行嗎?”澹臺玉卻不伸手來接,涎著笑臉,果真是一副討好她的神色,又低低說來:
“世間女兒繁多,四國佳麗無數,可是,我只覺得姐姐最好。我不管姐姐嫁人與否,只知道,我喜歡姐姐,姐姐若是肯垂憐我,給我一些好……別說一座別院,就算是舉國財富,我也舍得。”
“澹臺玉,你將我看著什么人了?”夜云熙冷了聲音,說到。再次伸直了手臂,將那地契匣子硬塞了回去,心中難免憤然,覺得今日這澹臺玉,有些過了,也有些小看了她,“你覺得我會為了一座別院,就跟你上去?”
青云別院也好,舉國財富也好,她心中的情,堪比山海,豈能動搖。
“將軍大人在家等著我,我要回去了。”遂一邊說著,一邊命坐在她身邊的青鸞,讓馬車夫掉車頭,準備扔下這死皮爛臉的人,自行下山去。看在他曾經舍命救過她的份上,看在兩國邦交禮儀的面子上,她已經耐著性子,陪著他閑游了十日,已經夠意思了。
“姐姐還是慢些走吧,就算此刻趕回去,也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