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病了,我去叫人來看看。”
風玄墨伸手觸了觸她滾燙的額間,又捏住她抓衣袖的手指,輕輕使力,想要掰開來。
夜云熙卻將那角衣袖死死攥著,攥得骨節突出,微微在抖。
“青鸞……紫衣……”那人似乎拿她沒辦法,轉頭去喚外間的兩丫頭。半響,無人應他,也無人進屋,夜云熙心里暗道,好樣的,踩竅的伶俐丫頭。
微微瞇眼,見那人依舊扭頭朝著外間,盯著那一動不動的珠簾,還在傻傻地等青鸞與紫衣的救援。
她趕緊松了手中衣袖,玉腕一翻,一把抓住那溫熱的大掌。那人本能地使力要掙開,她就索性手指纏上去扣實,閉著眼睛往自己身前拉。心里直說,你不要走,又覺得頭暈腦脹,喉嚨干啞,加之這賴皮纏磨的架勢,亦有些羞赧,便怎么也說不出口,只剩鼻子發酸,淚珠子順著眼角,就那么一滴一滴地滾到枕上。
良久,那帶著粗繭的手指終于伸了過來,輕輕擦拭她眼角的淚水,那人放軟了聲音,輕輕安慰她:
“你放松些,躺好吧,我不走。”
夜云熙這才松懈了手上的勁道,亦松懈了緊繃的心神,任由那暈燒上頭,昏昏沉沉地軟了下去。她無意留他一宿陪伴,只想聽他一句這樣的妥協。只要他對她,還有一絲不忍,她就可以與他慢慢磨,用一生的時間,慢慢磨。她的執拗,是跟他學的,不過,徒弟學得比師父還要強,他終究,是磨不過她的。
遂擱了手,歇了心,昏亂躺著,依稀后來,徐太醫過來給她看診,這人倒不似軍營中那姓徐的那樣嘮叨,只簡單吩咐,開了藥方,又細心地補了一句,說公主此刻宜多休息,阿依蓮的情況,他改日再登門細說,便告辭離去了。
迎來送往,打點應酬,自有青鸞操心,她也樂得裝暈乎,暈著暈著,竟也沉睡了過去。中間有人吵她起來,喂她喝藥,她也閉著眼睛,一邊睡著,一邊乖乖地喝了,繼而又是一陣酣睡。
翌日醒來,燒退了,人也清爽了許多。依稀一夜渾夢,她也不去想了,只管下床梳洗,讓紫衣給她挑了清麗的服色與胭脂,漂漂亮亮地扮上,又認認真真地吃了早點,白日里,該做什么做什么去。到了夜間,便是她使出渾身解數去爭取的戰場。
那軍務繁忙的大將軍,不是日日一大早就出門,然后連晚膳也不回府上用嗎?不要緊,躲了白日,躲不過夜晚。不是新婚之夜就甩了她一道,將諾大的空房讓給她,他夜夜去睡書房嗎?也不要緊,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
每每將軍大人回府,洗漱或沐浴,換了輕便常服,書房燈亮,開始于書案前,持了書卷夜讀之時,青鸞就開始心急火燎地來催她,紫衣又替她整飾一番那費盡心思卻又盡顯隨意的裝扮——輕挽云髻中,隱金藏玉,步搖輕晃,鵝蛋口面上,眉目如畫,玉頰染霞,素錦衣裳下,窈窕有致,纖腰畢現。然后,兩丫頭擠眉弄眼,送她上那誘郎征夫的戰場。
第一日,是算賬。她捧著幾本府上賬本,俏生生的站在書房門口,怯生生問他,說是她與他新婚,曦京世家,宮里貴人,朝中大臣,軍中武將,皆是送了不少的賀禮,賬房清點出來了,可為了日后心里有數,便于禮尚往來,她可不可以,借用一下書房寶地,進來翻一翻,算一算?那人看了她片刻,不作聲,卻起身將那書案讓與她。
第二日,是寫信。她拿了一封書信,笑盈盈地站在書房門口,說是今日西陵王庭有國書來京,陛下派人送來赫連托雷寫給她的私信。她之前許了那小童,要帶他到曦京來,學曦京文化,吃曦京小吃,還要給他娶曦朝公主,如今那小大王都懂事得會給她寫信了,她可不可以,借案上筆墨宣紙,給他回一封表示關愛與思念的書信。那人看著她,沉吟少許,仍是起身將那書案讓與她。
第三日,是夜宵。她端了一張朱漆食盤,上盛白玉瓷碗,挺直了腰背站在書房門口,卻扭捏著一副小媳婦模樣,說她聽下人提起,他夜里愛吃點甜糯飲食作夜宵,便親自下廚,跟紫衣學做了這桂花釀圓子,桂花是去年收集烘干的上品丹桂,釀皮是新鮮現磨的糍糯米漿,內餡是紅糖熬制的蜜餞香花,她為此還把手給燙傷了,只想讓他嘗一嘗,到底合不合心意胃口。那人起身來,將她和夜宵一起迎進門,又當著她的面,將那糯圓子一口一口地吃了,再將那桂花糖水喝得一滴不剩。
第四日,是送書。她讓幾個小廝,抬了三個大箱子,往書房門口擱了,一臉討好獻媚的神色,像個勸秀才相公考功名的小娘子一般,說她見他夜里喜讀些兵書,便在這幾日跑遍了整個曦京城,宮里的藏書樓,沈家的天水閣,坊間的書市上,但凡她能找到了,能借到的,能買到的,謀略兵書,四國戰紀,武將傳奇,全都在這三個大箱子里了,問他要不要抬進去?那人神色微動,起身來,抬手示意,讓幾個小廝將書箱子抬了進去。
……
總之,日日尋個由頭,變著花樣,讓他無法拒絕,不好攆她走。卻又做完就走,決不多留,不讓他不耐其煩,對她生厭。她就不信,她這鐵杵都能磨成針的功力與恒心,還磨不化他的心?那年春日,那初任鸞衛統領的兒郎,不是借著職位之便,一路亮著金腰牌,夜夜入宮來死纏爛打,纏得她不勝其煩,可突然有一日,春雨綿綿,他來得遲了些,她竟如坐針氈,翹首以盼嗎?
第五日,她又去了,見著書房門半敞,將軍大人捧了書卷,在燈下案前看得出神,她就閃身走了進去,見他似乎動了動劍眉,沒做聲,便試著躡手躡腳上前,往書案側邊的地席上坐了,也不說話,只托起腮幫子,眼神撲閃,盯著他看。
“你今日來,又是要做什么?”那認真看書的人,終于忍不住好奇,亦或是不耐她的灼灼目光,從書上抬起眼皮,問了她一句。
“不做什么。”她搖頭笑說,笑完才想起正事,便站起身來,要他看她身上的衣裳,“我做了身春日的新衣裳,想穿來給你看一看。”
說著,就地旋了個身,將那衣袖裙擺轉開來,猿臂細腰,窈窕妙曼,香風襲來,拂案而過,又住了腳步,兩手提裙,一邊與他解釋了,一邊征詢他心意:
“蜀地進貢的月華錦鍛,皇后娘娘贈我的新婚賀禮,我重金請了曦京坊間最巧手的繡娘裁剪縫制的,好不好看?”
那人擱了手中書卷,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明明見他眼中幽明閃爍,本以為他要說些溢美之詞,哪料他微微皺了眉,突然來了一句:
“我俸祿低,你省著點花。”說完,又拾了書卷,垂了眼皮不再看她,專心遨游書海去了。那嚴夫訓妻的做派,端得甚好。
夜云熙那一臉的笑意,瞬間凍住。趕緊側開頭去,做了個吐舌鬼臉,才定了驚魂。她才給他看了一件新做的衣裳,他就嫌她亂花錢,那此刻堆在門口的一大堆東西,還要不要讓青鸞紫衣抱進來給他看了?他嫌她亂花錢,卻不知,如今,是換作她來養他。只是,這傷男兒自尊的話,又豈是能說開的。
便斂了裙裾,跪坐回地席上,將書案側邊的書冊挪開,伏身上去,從下往上地,撿著那人手中書卷的邊緣縫隙,去捕捉他的垂眸,那垂眸神光,凝著不動,也不知是在看書,還是在看她,她只有硬著頭皮說來:
“對不起,大將軍,你的俸祿,我以后省著點花便是,可今日,我不止做了這身衣裳,還……買了些東西。”
等終于確定了,那垂眸從書上移開來,鎖在她臉上,她趕緊揚聲吩咐外面的青鸞紫衣將東西拿進來。少息功夫,兩侍女便捧著一大推大盒小盒,進門來,往書房一角的擱物桌幾上放了,又轉身退出去。
夜云熙便截著那疑惑又微怒的眸光,伶俐口舌,掰著指頭,將原委道來:
“舅母鳳太君,七位寡居的表嫂嫂,還有那兩個侄輩小兒,剛好十份。今日對面鳳國公府的老太君,派人送來帖子,請我與你明日上門赴宴。按說,你也算是鳳家的兒子,我嫁給你,本該過府去奉茶請安的,可老太君想著你是半路的兒子,我又有著這公主的身份,便不拘這禮。這倒也罷,可這都下帖子來請了,若是還要空手上門,就顯得沒了規矩。”
一邊說,一邊細細地察他神色變化,瞧著鳳玄墨聽得認真,未置可否,又繼續怯怯地說來:
“且舅母和表嫂嫂們,都是富貴人家出身,自小就是金玉堆里貴養的,眼光自然也不差,這上門禮信若是備得俗氣了,反惹人笑話,所以,我就……出手闊綽了些,你……不會怪我吧?”
說完,十足的小娘子像,低頭垂肩,矮了身子坐在書案側邊,等著挨訓。
“我……怪你做什么?公主拿主意便是。”她一番話說得頭頭是道,合情合理,又是一副溫婉乖巧模樣,鳳玄墨似乎也反駁不上來,頓了頓,便依了她。
“其實,我來,還想求你一件事情……”她趕緊順著竿子往上爬,一把按住書案上那本他要重新執起的書冊,訕笑著求他:
“我與你,在這府里,雖做的是掛名夫妻,可明日在人前的時候,能不能顯得……恩愛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