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四坊盡頭,大將軍府門口,大將軍立在朱門邊,一邊看夕陽,一邊等他的夫人歸家。
門房上的小廝也熟悉了,每每將軍大人回來,必定要先問,公主是否在家?若是遇上公主尚未歸,必定是守在這門口,一定要等到那輛府上的馬車回來,才會雙雙執(zhí)手進門的。
鳳玄墨看著那漸暗的夕陽,估摸著曦京九門也快要關了,不覺有些毛躁。
禁衛(wèi)與京畿軍營里,乃至整個曦京城,都在傳他寵妻。他也不避諱,其實,世人不知的是,那金枝玉葉之人,哪用得著他寵,他離不開她,才是真。一日不見她,就覺得心中不踏實,夜里不摟了在懷,他竟……睡不著。
這時刻都離不了的人,不是猶如那臟腑之中的心肝兒么。那什么心肝寶貝兒小妖精的,原是她在那歡好之際,纏著他叫來聽的,他往日面皮薄,總是面紅耳赤地,叫不出口,可一旦脫口叫了,卻覺得那銷魂稱呼,攝的是他的心魂,便上了癮,直想摟了佳人在懷,在耳根子邊咬上千萬遍,也不算多。
可是眼下,他的心肝兒尚未歸家,叫他如何不心癢難耐,如有貓抓?
這炎炎夏日,那人卻是日日往外頭跑,出門出得比他還勤,給這酷暑天氣消磨得下巴都瘦尖了。問她做什么,她卻信誓旦旦向他保證,沒有外男,只是跟些夫人們出游。他自然信她,她只要軟軟地,嬌嬌地,往他懷里一鉆,她說什么,他都信。
今日說是去西山祭皇陵,又是早早出去,遲遲未歸,等她回來,今夜定要好生……求她,要她消停些才是。
心思宛轉間,等來那個跑得快斷氣的禁衛(wèi)兵,翻身下馬,本是要半跪行禮,也行歪歪斜斜,急急地說是青鸞姑娘著他來報訊,下山途中,馬驚車翻,公主掉下山崖去了。
這信報的,驚得他心肝尖子都差點吐了出來。二話不說,牽過那禁衛(wèi)兵騎來的馬,正要騎了去,又念它才剛剛從西山跑過來,此番要折返回去,定是耽誤腳程,趕緊讓人牽了他的馬來,翻身騎了,心急火燎,穿街出城,徑直往西山去。
那半日的行程,他一個時辰不到,就給跑完了,跑至那處山路彎拐處,天尚未黑盡。
瞧著皇后抱著小太子,坐在路邊,神色戚然,一群禁衛(wèi)兵,候在一邊,斂容噤聲。
見了他來,皇后趕緊與他解釋,說是明世安與青鸞帶著人,沿著崖壁下去尋人去了,已有小半日,未見蹤跡,不過,找不到人,她也不會走的。
皇后說話時的神色,竟是有些歉意。鳳玄墨看得有些詫異,不過她后頭補的那句話,讓他瞬間明白了那歉意從何而來。她依稀說的是,那樹干要斷,阿姐松了手跳下去,留了車廂和她母子在崖上。
他囫圇聽了,也不用去細想,就知道,這種事,一定是那女人做得出來的。又愛逞強,心腸又慈軟,真是……要他的命。
且最要命的是那句,已經(jīng)下去小半日了,卻未見蹤跡!那么多人在下面找,找了這么久也找不到……他的心直往下沉,明世安會不會找人,水底有沒有找過?石頭縫里有沒有找過?會不會是摔暈在哪個角落里了?
心中有怒,卻無甚表情,也不多話,徑直攀著那山崖就往下去。下到崖底,先一頭扎進那闊面水潭里,尋了一回,心中踏實了些,才順著那山澗流向,一路往下走。
一邊尋人,一邊想得心尖子疼,這盛夏黑夜,荒山里的深崖底,她孤零零一個人,水里鉆過一遍,濕漉漉的衣服在身,又最怕蛇蟲,該又多害怕……
幸好有些月色,讓他能將沿途山澗,兩旁的石縫草叢,皆看得仔細。卻只找得到,明世安一群人一路尋過的腳步痕跡。
就這樣,細細地尋了好幾里路,不見她蹤跡,也不見明世安一行。那廝應是帶著人,一路繼續(xù)往下找去了。
鳳玄墨覺得有些不太對,不該啊。若是跳下來時,溺在水里,被流水沖著走的話,這幾里路的山澗,時闊時窄,時深時淺,也沖不了多遠,尤其是腳邊這一處,準能擱淺了。若是自己能從水里爬起來,那么聰明的人,明知上面的人要下來尋她,怎會一路往下走這么遠?
他就站在那處淺灘窄澗邊,抬頭看了看月色,又往兩側的崖上去看。空山寂夜中,突然瞧著那半山處,一處凸起的石頭上,依稀一抹月白衣角,隱隱在夜風中招搖,常人的眼力,仔細看了,也說不定發(fā)現(xiàn)不了。幸好,他從小練就的夜獵本事,眼力好。
趕緊拉藤踩石,攀爬上去,上了那處方寸石崖,見著那蜷成一團的纖弱小人兒,不是他心尖子上人,還能是誰?探探鼻息,溫熱勻凈,原是睡得正酣。
這才松了心神,軟腿癱坐在她身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才俯身去抱起她,將她攬至膝懷里,輕輕地擱下,再細細地看。
“阿墨……”那迷蒙小人兒惺忪著睡眼,也不細看,脫口就喚他,一如平日,在那溫香錦帳之中,綿軟床榻之上。
等睜了眼,回了神,看清楚了果真是他,也想清楚了身處何地,才突然激動起來,飛身起來,抱著他大喊:
“阿墨,真是你。”聲音里滿是抑制不住的欣喜。
他被她反撲得一頓,伸臂捉了她起來,扶腰撫背,撫臉順發(fā),檢查他的寶貝,是否完好無損:
“有沒有傷著哪里?”
“沒有……我水性本來很好的,可是今日穿得有些繁復,入了水,有些沉,差點沒頂下去沒能鉆出來,一路沖到這里,才爬起來,看著天色要黑,也不知他們幾時能尋來,我又怕水邊那些蟲物,便攀到這石崖上來等,想來是水里浸得太久了,有些疲乏,竟睡了過去。”
那驚險過程,被她輕描淡述,幾句帶過,亦如往日在家,跟他絮叨,曦京人家的家長里短。
他聽得就有些莫名難受。那柔弱的小人兒,拖著一身濕重的衣服,在水里沖了好幾里路,又一個人在這半崖上,孤零零地等了怎么久,本以為,她見著他,會哭,會吵,會沖著他訴苦,撒嬌,說她如何害怕,怪他來得太遲……他覺得,那也是應該,他也會甘之如飴地消受了,抱著她,安慰,誆哄,怎么都不為過。
哪知,她卻絲毫沒有那些小女兒心思,只一味地沖他笑,依偎在他懷里,一陣……亂摸亂蹭。仿佛,他來,又恰好找到她,于她而言,就是一種天大的恩賜一般。
那種欣喜,也漸漸感染了他,將他心中的難受驅散開來。竟不禁暗自腹誹,明世安一行,不長眼睛,不長心眼,不抬頭往這崖上尋,活該一路找下去,干著急!冥冥之中,她只等著他來找她。
“阿墨,以前,有好多次,也是這樣,我總是等著你來救我。幸好,每次,你都能及時地趕到……”那小人兒依舊沉浸在她的慶幸中,全然不覺自己的辛苦。
奇怪的是,這種感覺,他亦覺得好生熟悉。在那種生怕失去她的焦急中備受煎熬,一路奔來,失而復得,滿心的緊張、愧疚與憐惜,卻總是被她那種毫不計較的欣喜,驅散開來,只剩下最純凈的暖意,暖得他心尖子發(fā)顫。
她說,有好多次嗎?可是,他一次都想不起來,卻又生出一種極度的渴望,盼著能夠與她共憶。似乎有些遠得像上輩子的事,剎那間近得仿佛昨日,下一瞬又消失殆盡,有些東西呼之欲出,卻又被什么壓著,突然就有種頭痛欲裂,心悸刺疼的感覺襲來。
“阿墨,你知不知道,我這次來皇陵,是要來求母親的,她說過,要保佑我,生兒育女,長命百歲……我好想,給你生一大堆孩兒。”那欣喜的人,不怕這深山夜色中的獨處,卻帶了些落寞,吐出另外一些藏在心中的隱秘愿望與恐懼:
“我日日都在盼這個事情,可是,我好像……身體不太行,你那么喜歡小孩兒,我怕你嫌棄我,找別人給你生小孩兒……”
他清楚地聽見她說話,清楚地聽出,她話里的試探與委屈。也突然明白了,近來那消瘦的下巴尖子,原是給這樣折騰出來的。
他知道,這個時候,他該說些溫言軟語,來寬她的心,或者是嘲笑她那些不長腦子的話,什么找別人生小孩兒,確實有些太輕看了他。他說想要孩子,本就是因為,他覺得,他要離家征戰(zhàn),若有個孩子陪她,她不至于孤單無聊,萬一哪一天,他不在了,孩子也可以照顧她。
然而,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只因心中激蕩著,腦中不停有電光火閃,給他生一大堆孩兒么,他怎么亦覺得好生熟悉?她在什么時候說過的,一時想不起而已。一片迷蒙混沌,卻又極力地想要撥開了,澄清了,驅散了,看得清晰,那種急切,急得他快要炸裂。
便只虛抱著她,極力地壓制著身體的顫抖,拼命地穩(wěn)著越來越強烈的頭痛與心悸,額上汗珠,大顆大顆地滲了出來。
那看似機竅,卻粗心大意之人,見他無話,也不抬頭看他,只以為他別扭,便不再追著深挖,趕緊轉了話題:
“哎呀,不說這些喪氣話了……我此番救了皇后和太子,你說讓皇帝陛下怎么感謝我?真金白銀,珠寶玉器,還是山莊田園,你喜歡什么?我去找他要。”
“我什么都不要!”他聽得惱火,突然沖著那呱噪的人,大吼了一聲,震得山林驚動,鳥雀逃飛。趁她愣神之際,一把摟緊她,往骨子里嵌了,又軟了聲音,帶著哭腔,癡癡地碎念:
“只要你……”
那些遺忘的前程往事,她說的那些,好多次等著他來救,還有那要生一大堆孩兒之類,齊齊清晰地,涌現(xiàn)出來,化成洶涌的淚水,埋頭在她領口,盡數(shù)傾倒在那凝脂般的蝤蠐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