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才說什么?”隔著地上昏迷的小王子,那渾身濕漉的狼狽之人,直起身來,沉聲問她。
“他說你是……”夜云熙看這眼前這混亂光景,想起先前小王子那句“桶里藏了野男人”,竟覺得有些滑稽,突然來了說笑的好心情,可看著鳳玄墨眉眼間,漸漸升騰起來的怒氣,便將到溜到嘴邊的話,給掐掉了。
“他說西凌王要做什么?”果然,那橫眉豎眼的人無心與她調侃,一心執著于問題的關鍵。
“他說他父王要娶我做王后。”夜云熙答得干脆。因為,她突然明白過來那眉眼怒色的來由,雖然,這樣的神色讓她覺得陌生,往日的相處,向來都是奉她為女王,幾時沖她做過臉色?然后,卻是莫名地,覺得有些痛快。
“公主……答應了?”鳳玄墨又緊追著問她。
“我一階下囚,有選擇的余地嗎?”她亦學著挑眉瞪眼,將先前的酸楚委屈化為刺耳的痛快之意,一句終了,還意猶未盡,便再補了一句,
“再說,西凌王英武神勇,待我也很好,我很樂意。”
說完,嘴角一掛,偏頭看著他。心想,你有你的萬全策,我有我的玲瓏計。只許你將我棄于千里之外,就不許我將你晾在一邊么?
但見那人眼中的火苗,果然燒得旺騰起來,嘴角微動,欲言又止,只一步跨過地上的小童,逼近身來。
夜云熙怕他又要來胡攪蠻纏,她有些摸熟這人的性子了——每逢說不過她時,他要動手的。遂將就手中那把木榔頭,朝他一比,略退一步,說到:
“你離我遠點,不要弄濕我的衣服。”
那人恍若未聞,搶手過來抓住她握榔頭的那只手腕,正要卸下那沒用的武器,倒是突然間,遠處依稀人聲嘈雜,刀劍嘶鳴,引得他止了動作,側耳靜聽。
夜云熙倒是習以為常,這王庭里,人多事雜,醉酒鬧事的兵士,爭風吃醋的姬妾,大打出手,鬧鬧嚷嚷,半夜吵醒一大片的,是常有的事。不過見著鳳玄墨凝神斂色,她亦心有觸動,想到此刻他的處境,這潛入敵營,多留一刻,便多一些變數,當然,還有地上那個的大麻煩,還等著她去處理。
遠處人聲起伏,她也不禁心急起來,將手掙脫開來,將鳳玄墨往帳外推:
“你快走吧,回去做你的征西大將軍,我在這里做我的西凌王后……”
本來都順著她的推勢走開兩步的人,像是被她脫口而出的話給刺激了,猛地停住腳步,一個轉身,抬手捉住她雙肩,低頭下來,將額頭抵她額心上,面貼面地說了些話:
“王后也好,有個名分,總要安全些。只是……西凌王病重,過不了這個冬天。”
她還在想,他何以篤定,她嫁給西凌王,就只為一個名分?他就那么相信她,不是那起子見異思遷,水性楊花之人?即便信她,就不怕西凌王霸王硬上弓嗎?難道那大王就真的已經病入膏肓了?可那大王今日才從馬上跌落,他如何就知道他病重了,還斷言他活不過這個冬天?
他有太多的事,仍然還瞞著她,或者說,他與這西凌王之間的事,還有好多,她都不知道。王庭的布局,王庭的侍衛,西凌王的病情……怪不得,他要領著曦軍行這險招,寒冬出兵,看來,說不定已預謀太久……
等回神過來,帳中已空空,只剩了她跟地上昏迷不醒的小王子,依稀唇上還有些腫脹,恍惚中,那人臨走時,捧了她臉頰,餓鬼似的,在她唇上吃了好幾口。
心中好氣,難道那血誓真有蠱蟲之效,每每聞著他身上的氣息,怎么就變得跟軟蟲子似的,沒了骨氣。可眼下也顧不得細想,地上那小惡魔微微蠕動,估摸該醒過來了。遂趕緊叫紫衣進來,將那小人兒抱到矮榻上去,一陣拿捏搓揉,喚醒過來。
等他睜眼時,夜云熙已經親自端了肉干奶茶,半跪坐在矮榻邊,訕著笑臉伺候著。
那托雷小王子一睜開眼,就見著鼻尖下,那條已經喂至嘴邊的香肉干,小孩子嘴饞,張嘴就著那遞來的纖手,將肉干咬住,囫圇嚼了,又灌幾口奶茶下去,一臉的飽足樣。
然而,憨吃歸憨吃,神智還是相當清楚的,那雙烏漆漆的黑瞳滴溜溜轉了兩轉,便想起了前塵往事,馬上換了一臉的兇狠,開始興師問罪:
“剛才那個人是誰?”
“哪個人?”夜云熙賠笑裝糊涂。
“那個你藏在浴桶里,后來又跑出來打昏我的人!”小狼崽子怒瞪了雙眼,控訴自己受到的傷害,眼珠子還止不住地亂轉,滿帳子尋找罪魁禍首。
“不是在說故事嗎?故事里的山大王進了他的寢帳,卻發現他的愛妃,背著他偷藏了生人,大王一怒之下,要殺了那賊子,卻反被那賊子打暈了過去……”夜云熙雙手比劃,聲情并茂,極盡從曦京說書人學來的能耐,一通胡謅,末了,又堆了一臉慈愛無比的笑容,說到:
“剛才那人是外面的一個衛兵,你不是瞧見,他穿的正是王庭的衛兵服嗎?上次咱們那個山大王搶妃的故事不是還沒講完嗎?我猜啊,你今天肯定要聽這段山大王捉生人的故事,就預先叫他藏進浴桶里,等你來了,咱們好演這個啊。這會兒,已經叫他回去了。”
說得那小童神色一愣一愣地,眼神不停撲閃撲閃,努力地用那六歲孩童的理解力,來消化這么多真真假假的信息。
夜云熙瞧著那張變幻不定的小臉,又側身在盤中拈了一塊肉干,白玉手指撕下一小塊,往他嘴邊送去,心里發狠,無論如何,連蒙帶哄,也要把這張嘴給堵住了,否則,后患無窮。
然而,也許她早該料到,這王庭里生長的孩子的早熟程度。這次,那托雷小王子將嘴一撇,躲過那塊誘人的肉干,粗眉一橫,惡狠狠地沖她喊道:
“哼!你這把戲,蒙三歲小孩還行,卻騙不了我!”
“信不信由你。”夜云熙不禁抬手撫額,吐出一口無力感。看來,小孩子那一套不管用,那么,就干脆與他講成年人的邏輯吧。于是,深深一個吐納,她斂了笑意,正了神色,一字一句,字正腔圓,開始跟一個六歲小童講道理:
“你如果不信,盡可以去告訴你父王。無非就是兩種結果:如果你的父王信了你的話,他會把我殺了,那么,就再也沒人給你講故事了;如果你的父王不信你——你不是說他總是不相信你說的話嗎,很可能,這回也不會信你,那么,三天后,我依然會順利成為你的母后,到時候,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管教你。所以,無論如何,你的父王知道這件事,對你都沒——有——好——處。”
末了那句,一字一頓,直說得那小童漸漸暗了瞳色,半靠在一堆腰枕上,有些不知所措。夜云熙見狀,又覺不忍,便收了那副嚇唬小孩子的后母樣,換了笑臉,繼續哄他:
“可是,如果你不去告訴他,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你可以拿這個秘密來命令我,還有她。”她拍拍自己胸間,又抬手指了指一旁的紫衣,祭出她倆的殺手锏,“她會給你做更多更好吃的南曦食物,而我,也會每天給你講睡前故事。”
一堆唾沫子翻的說道,有些口干舌燥,那本是用來討好小祖宗的半盅奶茶,她也不講究了,端起就一干而盡。再去看托雷的反應,那小孩半天沒反應,直轉著一雙墨色深瞳,不知在想什么。
不過,她倒覺得松口氣了,沒有馬上反應,那就證明聽懂了她的話,或者說,正在慢慢地理解,盤算她說的話。既然是王族的孩子,那么從小就會懂得——別人的軟肋與痛腳,最大的價值,不是捅破了看熱鬧,而是捏在手中,為己所用。
終于,那孩子神思回轉,轉過頭來,看著她,問了一句:
“每天夜里都講?”
“只要你想聽。”夜云熙笑著說到。
“我想聽什么就講什么?”
“你想聽什么就講什么!”
“我想聽多久,就講多久?”
“你要整夜不想睡,咱們就講到天亮。”
“從今天晚上就開始?”
“從今天晚上就開始!”
夜云熙一邊應,一邊笑,一臉的燦爛如花,心想,畢竟還是孩子。
“我還要吃所有曦京的小吃!”
“當然,紫衣都會做,只要有材料。”
“成交!”豪爽的托雷小王子,終于做出最利于自己的決定,伸出手來,示意她擊掌。夜云熙伸手出去,與他三擊。
那孩子瞬間變猴子,一躍而起,在她的矮榻上,軟枕錦被間,一陣亂蹦亂跳,一邊蹦,一邊下命令:
“過去告訴我的侍女,我今天晚上就在這里睡了,你這榻上,這么多軟綿綿的東西,睡起來一定比蓋那些又重又厚的獸皮更舒服。”
“喂,赫連托雷,這是我的床榻,你占了我的床榻,那我睡哪兒?”她瞅著那蹦得正高的小猴兒,有些犯愁。
“地上!”猴王順手一指,一聲令下,見她爛臉,又補了一句:
“如果你睡覺老實,我也不介意跟你擠。”
夜云熙聽得直瞪眼,卻又吞了口氣,不再搭理他,坐到一邊去,讓紫衣替她梳理頭發。所謂王庭人稱的小惡魔,其實就是小孩天性,加點天生王族的橫行霸道,缺點平凡人家的溫情暖意,這種小孩,她見得多,捏著七寸,再順著毛捋,就成。
果然,等小霸王跳累了,便趴在矮榻上,催她:
“開始講故事吧。”
“你想聽什么故事?”夜云熙問他。
“就是剛才桶里那個野男人的故事。”托雷小王子趴在榻上,雙手托腮,一副好奇與期待的神色。
“……”夜云熙被激得惱火,這究竟是小孩還是惡魔?哪壺不開提哪壺!不禁朝他投以怒視,脫口而出:
“你為什么對剛才那個人,這么感興趣?”
不經意一句氣話,卻問出一個讓她心驚肉跳的答案,但見那小童仰頭看著虛空,黑漆瞳色,如深井幽潭,暗光流轉,即像癡兒囈語,又似巫蠱附身:
“西凌語里,托雷的意思,就是鏡子。父王常說,我的眼睛就是一面鏡子,他可以在里面看見他最心愛的女人。我問他,那個人是我母親嗎?他搖搖頭,給我看過一張畫像……我剛才看見那個人,他的眼睛,比我的更像那面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