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伏地在聽蹄聲的人,神情怪異之極,口角牽動著,說不出話。
這種伏地聽蹄聲的本事,牧馬人多少都會一點,見得不到回答,另外兩個人也把耳朵貼到了地上,可是,古怪的神情,像是會傳染,那兩個人的神情,也變得怪異之極。
這時,又有十來個人絡續趕到,也紛紛下馬,三個人慢慢站了起來,齊聲道:“馬羣不見了。”
所有人都發出了七嘴八舌的指責聲:馬羣怎麼會不見了?
那三個人指著地上,示意不相信的人自己把耳朵貼到地上去聽,一時之間,伏向地上的人超過了二十個。而且每個人的神情都在剎那之間變得同樣的怪異。
他們聽不到任何蹄聲。
幾百匹馬在奔馳,就算已馳出了五六十里之外,一樣可以有感覺,何以竟然一點聲息也聽不到呢?
所有的人互望著,沒有人出得了聲。最先打破沉寂的是一個小夥子,他陡然一揮手:“馬羣停下來了。”
其餘人一被提醒,立時都大大鬆了一口氣:對,馬羣一定是停了,馬羣停下來,不再奔馳,自然聽不到甚麼蹄聲。
可是,各人又立即感到事情還是不對頭:在奔馳中的馬匹當然會停下來的,可是,那一大羣馬全是性子十分暴烈的兒馬,不奔出超過一百里去是不會停下的,而根據馬羣剛纔奔馳的速度來看,馬羣至多奔出二十來裡,如果不是有甚麼特別的原因是不會停下的。
幾個爲首的牧馬人商議了一下,覺得停在這裡空論不是辦法,馬羣是不是停下,趕上去看看立刻就可以明白。由於有許多馬匹已經疲憊不堪,所以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追上去,大約只有二十個人左右一起上了馬,帶頭的是個青年人,這個青年人正是次旦平措的大弟子丹增班覺。
經過整頓之後,丹增班覺一聲呼嘯,帶著其餘的牧馬人一起疾馳向前。
這時他們都說不上人強馬壯,事實上剛纔的飛馳已經使人和馬都精疲力盡,可是他們還是把身體的每一分力量都榨出來,策馬前馳。
當時,二十騎雖然一起出發,但丹增班覺很快地又把其餘人拋離。他向前飛馳,心憂如焚,因爲前面,馬羣和次旦卓瑪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他全然無法想像。
一口氣馳出了將近二十里,未見馬羣的蹤跡,丹增班覺已經全身都被汗溼透,他向前看去,前面有一些起伏的小土岡,他揀了一個比較高的土岡馳了上去,才一到達岡子上,他就大大鬆了一口氣。
那羣馬兒就在前面的一片草地上,看來十分正常,有的在小步追逐,有的在低頭啃草,有的在人立跳躍。馬羣原來已經停了下來,難怪伏地聽也聽不到馬蹄聲。馬羣既然已被控制了,那麼次旦卓瑪自然也沒有事了。
丹增班覺一抖繮繩,就向岡子下直衝了下去,至多兩三裡的距離,一下子就衝到了近前。他在向下衝的時候,已經在大聲叫著:“卓瑪!卓瑪!”
他策騎衝進了馬羣,引起了馬羣中一陣小小的騷動,有十來匹馬被他衝得向外四下奔了開去,但是奔不多遠,也停了下來。
丹增班覺一眼就看到了次旦卓瑪的那匹“小白龍”,雖然馬羣之中有著不少白馬,但是再也沒有一匹像這匹白馬那樣白,在陽光之下,小白龍的一身白簡直耀眼。小白龍正在低頭啃著草,丹增班覺直衝到了小白龍的近前,才勒定了繮繩,他仍在叫著:“卓瑪!”
沒有人回答。
丹增班覺身上的汗一下子全變成了冷汗,小白龍在,次旦卓瑪一定不會遠,她就躺在草地上?丹增班覺慢慢轉動著身子,但是,他沒有看到次旦卓瑪。
除非次旦卓瑪有意躲起來,不然的話丹增班覺一定可以看到她。草地上的情形一目瞭然,但是他沒有看到次旦卓瑪。
其餘牧馬人正向這裡馳來,蹄聲已經可以聽到,而且在迅速接近。丹增班覺硬著頭皮,大聲道:
“好,算我輸了,我找不到你,你躲在哪裡?出來吧。”
他的話仍然沒有得到回答。十九個被他拋在後面的牧馬人此時已經相繼趕到。
一看到馬羣在草地上的情形,人人都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或許由於剛纔的心情實在太緊張,一見到馬羣平靜地在草地上,一時之間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沒有人想起,到所有的人全到齊,纔有一個人突然想了起來,大聲問:“咦,次旦卓瑪呢?”
這一問令得人人都爲之一怔,一起向丹增班覺望了過來,因爲他第一個趕到,應該知道次旦卓瑪在甚麼地方。丹增班覺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她在哪裡。”
衆人又呆了一呆,因爲按理說,小白龍在,次旦卓瑪不會走遠。
小白龍是次旦卓瑪的命,甚至夜間,小白龍不是在馬廄,而是在她閨房的外間。而草地上看過去,看不到有人,幾個人大聲叫著,幾個人策騎向前馳,去看看次旦卓瑪是不是到了附近的一條小河邊上。
次旦卓瑪卻一直沒出現。
開始,沒有人緊張,但隨著時間慢慢過去,次旦卓瑪仍然沒有出現,人人都感到事情有點不對頭了。尤其是丹增班覺,他甚至抓住了小白龍的馬鬃,大聲問:“次旦卓瑪到哪裡去了?”
小白龍的嘴移動著-------可惜它不會講話,不然它倒一定會說出次旦卓瑪到了何處。
有幾個比較老成一點的牧馬人圍在丹增班覺的身邊,丹增班覺沉聲道:“先把馬羣集中起來,這隻要四個人就夠,其餘的人,兩個一組,跟我去找次旦卓瑪。”
十六騎,分由八個不同的方向馳出去,丹增班覺和一個牧馬人馳得最遠,雖然明知次旦卓瑪不會走得太遠,可是他們還是馳出了六十多裡才折回來。
他們回到那片草地,又有二三十個牧馬人趕到,太陽快下山,人人面面相覷:次旦卓瑪還是蹤影全無!
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令得人人猶如置身惡夢,次旦卓瑪不見了,她的馬在,她人不見了!
丹增班覺焦急得像是瘋了,在暮色漸濃時,他又下令:“我們再去找,派人到牧場去,報告場主。”
兩個人立時出發,丹增班覺等幾十個人,又四下散開,天色迅速黑了下來,所有的人都疲累不堪。可是次旦卓瑪蹤影全無,這些人寧願自己累死也要找下去,不能讓次旦卓瑪就此失蹤。
丹增班覺又回到那片草地,燃起了好幾堆大篝火,時間早已過了午夜,快天明瞭。場主次旦平措和幾個得力助手也已經趕到,聚集在篝火旁少說也有一二百人,火光閃動,映在他們充滿了焦慮神情的臉上,只是沒有一個人出聲。
丹增班覺看到次旦平措站在小白龍的面前,盯著小白龍,如同泥塑木雕。
丹增班覺下了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來到了次旦平措的身前,次旦平措的聲音低沉得駭人,多少年來,丹增班覺從來沒有聽過他用這樣的聲音講話,他在問:“她能到什麼地方去?”
他這樣問著,才緩緩擡起頭來,望向遠方,也不知道他在看甚麼。遠方起伏的山影在黑暗之中看來十分神秘。
丹增班覺感到喉間像是有甚麼東西塞住了一樣,次旦平措的問題,他要是能回答得出來倒好了,可惜他也不知道。
丹增班覺沒有回答次旦平措的問題,只是把他如何追上來,一上了岡子,就看到了馬羣的經過,講了一遍,他的聲音像是被甚麼力量撕碎了,聽起來十分怪異。
他說道:“我衝下來時,一直在叫她,場主,我決定要叫她,可是她卻不在,我想她聽不見。。。。。。我在叫她了。”
次旦平措陡然震動了一下,雙眼之中,像是要噴出火來:“小子,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丹增班覺給他一喝,只是挺立著,不再出聲,次旦平措出聲叫著:“她不會死,她一定是跑開了,到甚麼地方去,說不定
我們回去,她已經在家!”
他講到這裡陡然停了下來,因爲他發現他講的話別說人家不會相信,根本連他自己也不會相信。
次旦卓瑪上哪裡去了呢?搜索再開始,由次旦平措親自率領,次旦平措雖然因爲變故而有點失常,但是處理起事情來也還有條不紊。
他要丹增班覺那一批人就在草地上休息,他帶著新趕來的人去搜索。
次旦平措的搜索隊到中午時分纔回來。這時,消息已經飛快地傳了開去,附近凡是和牧場有關的人,都趕到了這片草地來。牧場的信鴿全放了出去,通知所有和牧場有聯繫的地點留意次旦卓瑪的下落。
次旦平措在中午回來時,雙眼之中佈滿了紅絲,看來十分駭人。他一下馬,就被將近二十來個人圍上來,圍上來的人都是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分地,可以和次旦平措議事的人,其餘的人都遠遠站著。
次旦平措打開一壺酒,站著,大口大口地喝,酒順著他的口角直流了下來。等他喝夠了,他纔開口:“卓瑪會落在哪一股土匪手裡?”
這個問題丹增班覺也想到過了,牧場和附近一帶的股匪曾經有過你死我活的劇鬥,一直是牧場佔著上風,去年有一幫土匪,被次旦卓瑪奇兵突襲,完全消滅,土匪聞風喪膽,哪裡還敢在牧場的勢力範圍之內生事?所以他一想到,立時就否定了,這時,他沉聲道:“只怕沒有什麼土匪敢。”
次旦平措問:“小股的呢?”
丹增班覺道:“十個八個小股土匪,卓瑪姑娘一個人足可以應付過去。”
各人都同意丹增班覺的話,想要次旦卓瑪就範被擒,那非得有一番驚天動地的惡鬥,可是小白龍和馬羣好好地在,草地上連一點爭鬥的跡象都沒有。
次旦平措苦笑,這一天一夜下來,他好像老了不知道多少,同樣的話他已經問過了不知多少遍,這時他又問了出來:“那麼,卓瑪到哪裡去了?”
次旦卓瑪究竟到甚麼地方去了,各種各樣的可能都被提了出來,但沒有一樣可以成立,到最後,各方面的消息都傳了來:沒有次旦卓瑪的蹤跡,那是又是午夜時分,一個大家都想到,但是誰也不敢講出來,最可怕的一個可能,終於有人先說了出來。
一個牧馬人用顫抖的聲音道:“卓瑪姑娘會不會。。。。。。在馬羣。。。。。。疾奔時。。。。。。被撞跌了下來?”
在這個牧馬人提出了這一點之後,草地上靜到了極點,只有篝火發出必必剝剝的爆裂聲。次旦平措首先狂叫了起來:“不會!”
丹增班覺也跟著叫:“不會!”但是在他們兩人叫了“不會”之後,卻又是極度的靜寂。
當然,沒有人希望有這樣的事發生,但是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別的可能。而如果是這樣,那麼次旦卓瑪整個人在馬羣的踐踏之下,可能早已變得不存在了。
丹增班覺想到這一點,身子不由自主發著抖,但是他還是竭力鎮定:“好,天一亮,我們循迴路去找,總有一點甚麼剩下的。”
丹增班覺的意思是,就算次旦卓瑪已慘死在馬蹄之下,被幾百匹疾馳中的馬踩踏成爲甚麼都不存在了,總還有點東西、跡象可以留下來的。可是他的話還未講完,一個人撲了過來,他臉上已中了重重的一拳,那一拳令得他跌倒在地,當他一躍而起,看清了打他的是次旦平措時,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抹去了口角處涌出來的血。
次旦平措厲聲說:“誰也不準那麼說,卓瑪不會死。”
他叫了那句話,這個鐵打一樣受盡人尊敬的好漢,身子突然一個搖晃,向下便倒,昏了過去。
那麼一個強壯的人,天神一樣的人,居然也支持不住!這對於在次旦平措周圍的人來說,又是一件不可恩議的事,連他幾個得力的老手下,也慌了手腳,還是丹增班覺比較鎮定,一面扶他起來,一面指揮著,用冷水淋潑。
(本章完)